新进士登第后,还要参加一系列礼仪性的活动,如拜谢座主(考官)、参谒宰相等。虽然这些是官方规定的程式,但无疑具有某种喜庆成分。其中最具喜庆气氛而且声闻久远的,依次是:曲江宴饮、杏林宴饮和雁塔题名。
下面是几首关于曲江宴饮的诗:
及第新春选胜游,杏园初宴曲江头。紫毫粉壁题仙籍,柳色萧声拂御楼。莽景露光明远岸,晚空山翠坠芳洲。归时不埔花间醉,缔陌香车似水流。
刘沧《及第后宴曲江》
曲沼深塘跃锦鳞,槐烟径里碧波新。此中境既无佳境,他处春应不是春。金榜真仙开乐席,银鞍公子醉花尘。明年二月重来看,好共东风作主人。
秦韬玉《曲江》
刘沧是宣宗大中八年(854年)进士,秦韬玉屡试不第,因护驾(僖宗)入蜀,中和二年(882年)特敕进士及第。秦诗末联说“明年二月重来看,好共东风作主人”,可知是末第的秦韬玉眼中的新进士游宴。
为了全面了解新进士曲江游宴情况,不妨再看看《唐摭言》有关描述:r曲江亭子……进士关宴常寄其间。既彻馔,则移乐泛舟,率为常例。宴前数日,行市骈阗于江头。其日,公卿家倾城纵观于此,有若中东床之选者,十八九钿车珠鞅,栉比而至。
曲江大会,则先牒教坊,请奏上御紫云楼,垂帘观焉。时或拟作乐,则为之移日。……曲江之宴,行市罗列,长安几于半空。公卿家率以其日拣选东床,车马填塞,莫可殚述。
皇帝要御驾亲临;皇家乐队要参与歌舞演出;公卿贵族家要在今日拣选乘龙快婿,一旦选中,则丰富的嫁妆随之而至;长安的行市(百业商店)大半临时迁往曲江,罗列于江岸;长安市民成千上万俱往曲江看热闹,致使“长安几于半空”。这是怎样的盛况!这个盛大的场面,其主角似乎不再是皇帝,也不是公卿,而是那三二十名新进士。这该是新进士们多么大的荣耀!难怪连宣宗皇帝也禁不住想当一名进士:
宣宗爱羡进士,每对朝臣,问:“登第否?”有以科名对者,必有喜,便问所赋诗赋题,并主司姓名。或有人物优而不中第者,必叹息久之。尝于禁中题“乡贡进士李道龙”。曲江公宴之后就是杏园宴。杏园在曲江以西,位于朱雀街东靠近城南的通善坊,北临慈恩寺。此地广植杏林,春来一片粉白,是长安著名游览地。曲江宴是皇帝赐宴,故皇帝驾临,百官参与;杏园宴有可能是新进士自己举行的同年之间的联谊性、娱乐性的宴会,座主被邀参加,又带有谢师的意思。杏园宴始于何年,已不可知,武宗会昌时期尝一度废止,宣宗大中元年(847年)恢复,“敕:自今进士放榜后,杏园任依旧宴饮,有司不得禁制。”可知杏园宴由来已久,但却非皇帝或官方举办。长安当时有一种由游民闲人组建的专门为新进士操办各种宴饮活动的商业服务机构,叫“进士团”,进士们类似这样的活动,可一概交由他们去办。
杏园宴又叫探花宴。《秦中岁时纪》:“杏园初宴,谓之探花宴,便差定先辈(已中进士者称为先辈)二人少俊者,为两街探花使;若他人折得花卉、先开牡丹、芍药来者,即各有罚。”可知杏园宴娱乐、嬉闹的色彩很浓。所谓“两街探花使”者,是由指定的“少俊者”二人每人寻访两个街坊(与杏园所在的街坊通善坊相比邻的街坊有曲江、青龙、晋昌、昌乐……等),否则“探花使”久探不归,饮宴便不好进行下去了。张籍诗中说:“谁家不借花园看?在处多将酒器行。”长安官宦人家私宅花园很多,每当此日是极乐意开放供“探花使”采摘的,这也是“探花使”要选“少俊者”为之的原因。下面是两位曾被派作“探花使”的新进士的诗:
洪崖差遣探花使,检点芳丛饮数杯。深紫浓香三百朵,明朝为我一时开。
探花时节日偏长,恬淡春风称意忙。每到黄昏醉归去,纻衣惹得牡丹香。
翁承赞《擢探花使二首》
解寄缭绫小字封,探花筵上映春丛。黛眉印在微微绿,檀口消来薄薄红。缏处直应心共紧,砑时兼恐汗先融。帝台春尽还东去,却系裙腰伴雪胸。
韩偓《余作探花使以缭绫手帛子寄贺因而有诗》
翁承赞昭宗乾宁三年(896年)进士第。其诗第一首说“深紫浓香三百朵,明朝为我一时开”,可知派谁为探花使便是预先推定的,所以他暗祈花开,好让他完成采花的任务。韩偓的诗题,“余作探使”之后似乎有意隐去了某位少女的名字,揣其意或是探花时某私宅家中的一位小姐?总之,她特意地呈给诗人一个“缭绫手帛子”(“手帛子”即手帕子)。这个精心制作的手帕(缏,用针缝;砑,使平展),应有爱情信物的寄托吧?
杏园宴之后是雁塔题名。雁塔即慈恩寺塔,在长安晋昌坊,与杏园南北仅隔一坊,与曲江东西隔两坊横街。曲江、杏园和雁塔,组成新进士宴饮游冶活动的中心。新进士雁塔题名的习惯始于中宗神龙之时。《唐摭言》:“神龙已来,杏园宴后皆于慈恩寺塔下题名,同年中推一善书者记之。他时有将相,则朱书之。”凡游览处,唐人题名、题诗风气很盛,不过新进士雁塔题名,意义自是不同。杏园宴后,登慈恩寺塔,集体题名,是新进士同年之间庆祝兼纪念的活动。不过,唐诗中具体说到雁塔题名的诗已不可见,晚唐女道士鱼玄机有《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一诗,可以看出新进士题名的风习: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上名。
前引刘沧《及第后宴曲江》诗说:“紫毫粉壁题仙籍,柳色箫声拂御楼。”可知新进士及第后一切宴饮、喜庆活动,都要题名,不一定只在雁塔一处。鱼玄机诗中提到的崇真观在新昌坊,集体游览,也要题名,不过以雁塔题名最重要且最有名罢了。鱼玄机是才情极好的女诗人,她看到新进士题名,不禁生羡慕之情,可惜“罗衣掩诗名”,自己是女流之辈,没有资格参加进士考试。
在新进士所有的宴饮游冶活动中,最放肆也最风流的游冶活动,当是在平康里的艳游。
平康里即平康坊,因位于长安街坊之北,又称“北里”。《北里志》:“平康,入北门,东回三曲,即诸妓所居。”是长安妓女聚居之地。前引卢照邻《长安古意》首句便说:“长安大道连狭斜。”这“狭斜”就指每日歌舞喧天的平康里。《开元天宝遗事》:“长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大凡读过唐传奇《李娃传》的人会对平康里有所印象。《传》中说:(生)抵长安,居于布政里,尝游东市,还,自平康东门入,将访友于西南。至鸣珂曲,见一宅,门庭不甚广,而室宇严邃,阖一扉,有娃方凭一双鬟青衣立,妖姿要妙……随后的情节,就是这个读书人如何受其诱惑,荒废学业,资产耗尽……等等。《传》中提到“东市”,提到“鸣珂曲”,是平康坊的两个特点:一、靠近“东市”。东市是长安最大的两个商业区之一(另一个是西市),平康坊在东市之西,两坊紧邻,仅隔一条南北街衢而已,可知平康坊与东市在消费上(一个是商业消费,一个是娱乐消费)是互为依存的。二、平康坊多“曲”。如《北里志》所说,入平康北门,“东回三曲,即诸妓所居。”“三曲”形容平康坊深巷曲院,是妓女聚居之地的特点。
平康坊的常客是“京都侠少”,亦即官宦子弟、宫廷禁卫及浮浪子弟等,还有就是新第进士。新进士到平康坊艳游,甚至宿妓,在唐人看来不过是“风流韵事”,反映了唐代社会男女之事的开放,所以进士们甚至官员们对个人的此类行为较少忌讳。白居易有《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诗,自述其初登第疏狂行为说:“忆在贞元岁,初登典校司……疏狂属年少,闲散为官卑……寒销直城路,春到曲江池。树暖枝条弱,山晴彩翠奇。峰攒石绿点,柳宛菊尘丝。岸草烟铺地,园花雪压枝。早光红照耀,新溜碧逶迤。幄幕侵堤布,盘筵占地施。徵伶皆绝艺,选伎悉名姬。铅黛凝春态,金钿耀水嬉。风流夸堕髻,时世斗啼眉。密坐随欢促,华尊逐胜移。香飘歌袂动,翠落舞钗遗……”白居易还有一首诗,题目很长,等于一篇叙事之文:“微之初到通州日,授馆未安,见尘壁间有数字,读之,即仆旧诗,其落句云:‘绿水红莲一朵开,干花百草无颜色。’然不知题者何人也。微之吟叹不足,因缀一章,兼录仆诗用寄。省其诗,乃是十五年前初及第时赠长安阿软绝句。细思往事,杳若梦中,怀旧感今,因酬长句。”序中提到的“长安阿软”即长安名妓。元稹(字微之)的疏狂情况与白居易同。
新进士的游冶平康里更带有春风得意之际的自我炫耀、自我张扬。所谓“红笺名纸”即“名帖”,以红纸制成,上写“新进士xx”字样投进,其托大如此。《唐摭言》载:
裴思谦状元及第后,作红笺名纸十数,诣平康里,因宿于里中。诘旦,赋诗曰:“银缸斜背解鸣珰,小语偷声贺玉郎。从此不知兰麝贵,夜来新惹桂枝香。”
郑合敬先辈及第后,宿平康里,诗曰:“春来无处不闲行,楚润相看别有情。好是五更残酒醒,时时闻唤状头声。”吨(原注:楚娘、润娘,妓之尤者。)
裴思谦是文宗开成三年(829年)状元,郑合敬是僖宗乾符二年(875年)状元。这两个状元的政绩、仕历俱不详,今存诗各仅一首,即上所引。这两个状元当得也太尴尬了。
杜牧有《重登科》诗:
星汉离宫月出轮,满街含笑绮罗春。花前每被青娥问:何事重来只一人?
杜牧文宗大和二年(828年)进士及第,同年再中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进士试后的制科考试),故称“重登科”。“满街含笑”的“青娥”,就是平康里的妓女们,因为杜牧进土及第曾与同年来此游冶,而制科考试后,惟独自己得中,乘兴再来的,便只有他一人了。
杜羔之妻刘氏(一云赵氏),当丈夫及第后写七绝寄给他:
长安此去无多地,郁郁葱葱佳气浮。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眠何处楼?
杜羔是德宗贞元五年(789年)进士,元和末仕至工部尚书,以孝行闻名,为官亦颇正直。他未必是游冶不归者,此诗只宜视作夫妻间的笑谑罢了。但不妨说新进士游冶成风,弄得四方皆知,已成为引起妻子们猜忌的一桩事了。
唐诗与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