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新进士用其五彩的笔,尽写其春风得意的时候,当他们经历曲江宴饮、杏园探花、雁塔题名的荣耀的时候,也是落第举子、生徒们最伤感、最痛苦的时候。每年应举者多则二千余人,少则千余人,而每年有幸得第者,百人之中不过一二人而已。像白居易、杜牧那样“一举而霸”的举子毕竟是极少数。杜甫大约连乡贡的资格都末取得,孟郊、韩愈、柳宗元、刘禹锡、李商隐……这些著名的大诗人,都是三、四试甚至五、六试才得一第。孙樵十试不第,罗隐六试不第,程贺二十五举始得第……在唐代科举史上,可以说屡见不鲜。还有更甚于此者,那就是终身不第,失志而死:
刘得仁自开成至大中三朝,昆弟皆历贵仕,而得仁苦于诗,出入举场三十年,卒无成。……既终,时人竞为诗吊之。
来鹏工诗,蓄锐已久,自伤年长,家贫不达,颇亦忿忿……坐是十上不得第。韦宙尚书独赏其才,延待幕中携以游蜀,又欲纳为婿,不果。是年,力荐夏课,卷中献诗有云:“一夜绿荷风剪破,嫌它秋雨不成珠。”宙以为不祥,果失志。……中和,客死于维扬逆旅。主人贤,收葬之。
罗隐六试不第,连妓女也羞辱他:“(罗隐)初赴举之日,于钟陵筵上与妓女云英一绝。后下第,又经钟陵,复与云英相见,云英抚掌曰:‘罗秀才犹未脱白耶?’隐虽内耻,寻以诗嘲之:‘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卿末嫁,可怜俱是不如人。’”钱起有落第诗四首,黄滔有下第诗三首,马戴有下第诗三首,许浑有下第诗四首……据此可以判断他们落第均在三四次以上。唐人诗中,落第诗和安慰他人下第的诗,都远多于于及第诗或贺人及第诗。及第的欢愉和人间世(包括妓女)对新进士的钦慕,下第的伤感和人间世(也包括妓女)对下第者的奚落,组成了长安城社会生活截然不同的二重变奏。
贾岛《下第》诗:
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乡?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知音逢岂易,孤棹负三湘。
贾岛原是僧人,法名无本,好诗,苦吟不绝,后为韩愈所劝,还俗应举。韩愈与贾岛初识,约在宪宗元和初(806年),自此应试,至文宗开成初(836年)授长江县主簿,其间应试时间在三十年以上。贾岛终生未第,被授官职,是因为其境遇特别窘困而诗名甚大,一些当朝大臣同情他,给他一任小官去做。到昭宗光化元年(900年),韦庄任左补阙,上奏:“词人才子,时有遗贤,不沾一命于圣明,没作千年之恨骨。据臣所知,则有李贺、皇甫松、李群玉、陆龟蒙……俱无显过,皆有奇才,丽句奇词,遍在词人之口;衔冤报恨,竟为冥路之尘。但恐愤气未销,上冲穹冥,伏乞宣赐中书门下,追赠进士及第。”韦庄所列终身不第十数人中,便有贾岛。皇帝准其奏,贾岛总算有了一个进士的名分,但距其死已有半个世纪了。贾岛这首下第诗,反映了他落第后的无可奈何:囊空如洗,长安居留不得;故乡遥远,无法归去(贾岛是范阳人,在今北京附
近);偌大长安,知音毫无。诗人一时茫然得不知如何是好。
孟郊的状况与贾岛相同,一逢下第,伤感、难堪的同时,还面临一大难题:是留长安还是归去故乡(孟郊是武康人,在今浙江德清)?因为明年还要再考,回到故乡,立脚未稳又得赶往长安;而留在长安,衣食仰仗于人,那也是十分难堪的:
晓月难为光,愁人难为肠。谁言春物荣,岂见叶上霜?雕鹗失势病,鹪鹩假翼翔。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刃伤。
《落第》
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
《再下第》
写其苫况,比贾岛还要入木三分。孟郊有许多写穷愁潦倒的诗,如他的《卧病》:“贫病诚可羞,故床无新裘。春色烧肌肤,时餐苦咽喉。”如他的《闻砧》:“月下谁家砧?一声肠一绝。杵声不为客,客闻发自白。杵声不为衣,欲令游子归。”如他的《饥雪吟》:“饥乌夜相啄,疮声互悲鸣。冰肠一直刀,天杀无曲情。”很可能都写于科场不利困居长安时。
几个不甚知名的诗人,其下第诗往往如孟郊,可以把下第时的心理感受写得刻骨镂心:
窗前潜制泪,众里自嫌身。气味如中酒,情怀似别人。暖风张乐席,晴日看花尘。尽是添愁处,深居乞过春。
李廓《落第》
故乡朝夕有人还,欲作家书下笔难。灭烛何曾妨夜坐,倾壶不独为春寒。迁来莺语虽堪听,落了杨花也怕看。但使他年遇公道,月轮常在桂珊珊。
章碣《下第有怀》
“窗前潜制泪,众里自嫌身”,独自在窗前控制着不要流泪,虽杂在众人之中,可是连自己也讨厌自己;“灭烛何曾妨夜坐,倾壶不独为春寒”,只有在暗夜中独坐饮酒,才能暂时驱走伤感和愁闷。李、章二人显然是深受中唐孟郊、贾岛的影响,锻字炼意,到了雕肾伤肝的地步。不过,若非深深体味落第的个中滋味,也是写不出这样的诗句来的。
因为落第,胸中便有愤怨(如韦庄奏书所说:“惯气未销,上冲穹冥”),唐人的落第诗,绝不似放榜诗、及第诗那样颂圣、颂时,点染富贵祥瑞。中晚唐之际的平曾、贾岛等,因连年不第,有讥刺公卿之诗,被称为“举场十恶”;以韩愈的“不平则鸣”的观点来看,科场受屈,发发牢骚,诗含讥讽,完全是正常的。下面几首落第诗,都多少带有激愤之辞:
古人有遗言,天地如掌阔。我行三十载,青云路未达。尝闻读书者,所贵免征伐;谁知-时,痛于刃伤骨。身如石上草,根蒂浅难活。人人皆爱春,我独愁花发。如何对故山,相携采薇蕨?
邵谒《下第有感》
十载长安迹未安,杏花还是看人看。名从近事方知险,诗到穷玄更觉难。世薄不惭云路晚,家贫唯怯草堂寒。如何直道为身累,坐月眠霜思枉干?
张宾《下第述怀》
谩费精神掉五侯,破琴孤剑是身仇。九衢双阙拟何去?玉叠铜梁空旧游。蝴蝶有情牵晚梦,杜鹃无赖伴春愁。思量不及张公子,经岁江池倚酒楼。
罗隐《下第寄张坤》
慨叹行路难是他们共同的情绪,咒骂世道浅薄、人情险恶又深了一层,自叹读书生涯是“破琴孤剑”,表示要与仕途决裂、醉倚酒楼则更深了一层。
送落第者返家的诗,恰好与送及第进士觐省的诗相反。送新进士还家,可以尽量揣摩衣锦荣归的种种乐趣,投其所好,锦上添花;送落第举子的诗,则绝对不能说、或不能多说丧气倒霉的话,一般的写法是多叙友情,表示同情,劝其心情开朗并鼓励他明年再决一战:
长安渭桥路,行客别时心。献赋温泉毕,无媒魏阙深。黄莺啼就马,白日暗归林。二十名未立,君还惜寸阴。
綦毋潜《送章彝下第》
怜君不得意,况复那柳春。为客黄金贵,还家白发新。五湖三亩宅,万里一归人。知尔不能荐,羞为献纳臣。
王维《送丘为落第归江东》
名高不俟召,收采献君门。偶屈应缘数,他人尽为冤。新春城外路,归隐水边村。归去无劳久,知君更待论。
项斯《送江州友人初下第》
唐人送下第者归乡的诗极多,大多数与以上各诗写法相同。科第如同看不见的一条长绳,将这些落第的举子们牵着。-、灰心丧气是暂时的,不久他们又会鼓起勇气重整旗鼓再来长安。韩愈《上宰相第三书》说得好:“古之士,三月不仕则吊,故出疆必载质。然所以重于自进者,以其于周不可,则去之鲁,于鲁不可,则去之齐;于齐不可,则去之宋、之郑、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国,舍乎此则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于道者,不得于朝,则山林而已矣。”在唐代,知识分子除了科举一途可以说别无出路可走。但是科举之路对于举子来说,委实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一试不中二试,二试不中三试,他们要重新装裱诗文卷轴,再继续走干谒、求人荐举、入试并等待放榜这一段充满竞争、混杂着期望与失望的路程。有的举子,落第之后并不归乡,而是继续待在长安,如常建《落第长安》诗:
家园好在尚留秦,耻作明时失路人。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
还有许多落第者,原已在长安僦屋居住,落第后仍居于此,以待来年,如刘驾《下第后屏居长安书怀寄太原从事》诗表示自己“功名生不彰,身殁岂为鬼”,要在长安闭户读书,永不他顾。曹邺《下第寄知己》诗说返回所居时“举头望青天,白日头上没;归来通济里,开户山鼠出。”“通济里”即通济坊,在长安城南,东与曲池坊紧邻。卢纶《落第后归终南别业》诗有“久为名所误,春尽始归山”,“终南别业”就是他屏居读书的所在。许浑有《下第寓居崇圣寺感事》诗,崇圣寺在长安崇德坊。寺观里清幽寂静,很多读书人乐于选择这种地方闭门读书。
再看李端《下第上薛侍郎》诗:
蓬荜春风起,开帘却自悲。如何飘梗处,又到采兰时。明镜方重照,微诚寄一辞。家贫求禄早,身贱报恩迟。幸得皮存矣,须劳翼长之……
刚刚下第,就立即重操旧业、再行干谒之事了。“幸得皮存矣,须劳翼长之”,请求他人为自己插上翅膀,话说得何其躁急而且赤裸裸!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诗便含蓄多了: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莫向春风怨未开。
如同朱庆馀《近试上张水部》,全用比兴手法,含而不露,颇有分寸。碧桃、红杏喻已经得第的举子,他们因“和露种”、“倚云栽”而进士及第,露和云就是强有力的荐主;芙蓉虽然生长在秋江上,但未向春风,自然不能盛开。“芙蓉”自拟,“春风”就是诗中的“高侍郎”。
白居易有《春送卢秀才下第游太原谒严尚书》诗,可知举子下第出游或归家,还兼有到外地干谒的任务。德宗贞元六年(790年),韩愈落第,自长安往宣城(今属安徽)省亲,途经滑州(今河南滑县),即“整顿旧所著文一十五章以为贽”,献给滑州刺史贾耽,这可以算是途中顺便的干谒。下第的举子也是有贤有不肖,前章所引《艺田录》所载的那位举子,居然在长安旧书铺里买得别人干谒时的诗文卷子,冒充自己所作,跑到衢州去干谒地方官,结果被人识破。这又是一位“厚颜如十层铁甲”者。总之,新的一轮激烈的竞争又开始了。
唐诗与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