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王文心的书房里,从1923年起就挂着一块“蒙泉书屋”楷书匾额,客人进门望见,仿佛被吸铁石吸住一样,抬头品味,流连驻足,啧啧称赞。为何有如此魅力呢?原来写匾的人是清代光绪进士,书法界和文坛耆宿,咸共宗仰的樊增祥先生。此匾文体骈散相间,以工致的四六文,叙述了王文心为人处事,人品风格,书屋地名溯源,勤业经营等内容。文风流丽飞动,用典高雅,比兴相间,展现了一代诗宗深厚的文学功底。字体浓姿仙韵,似拙而实峻俏,以碑笔作楷,外纵驰实中敛,实樊老晚年书法佳作。
樊增祥
,字嘉文,号云门,别号樊山,湖北恩施人。光绪进士,改庶吉士,官至陕西布政使,清末中晚唐诗派重要诗人,与易顺鼎并称“樊易”。其诗作清丽,有“樊美人”之称。长于骈文,工联对,先生一生写诗三万首,有上百万言骈文《樊山文集》存世,其中名著一时的讽刺李鸿章误国诗句“君家世世修降表,始自南唐直到今”为时所称。匾文起首书:王子文心自汉上寄笺乞余榜其庐。王子荆门州人,州有蒙泉自陆象山知州事而泉之名益著。同治庚午春,余从南皮师游泉上,爱其水木明瑟,云山峭倩……因赋诗云:“何曾玉水输龙井,应产奇人似象山。不图五十年后乃见”。当时爷爷王文心是三十五岁,已富收藏,通涉博览,研精不倦,已声擅都邑。要写书斋匾这样大事,非名家莫属。这时居住北京的樊增祥是国人崇敬的大家,又同为乡里湖北人,故爷爷王文心从汉口寄了一张乾隆年描金五爪龙上有祥云五朵的贡纸给樊老,,请他题斋名。这张贡纸是爷爷王文心从他文房藏品中千挑万选出的以前供皇帝使用的御纸,整纸醒目的描一条腾飞的金龙,贯穿纸上,威武而精致,当时价值几两银子。樊老年事已高,十分气重这位同邑晚辈,欣然起笔。这就是所书“……自汉上寄笺乞余榜其庐”的缘由。“同治庚午春余从南皮师游泉上”是樊增祥和其师长张之洞在1870年视察湖北的经历。当时张之洞官居湖北学政,清史稿《张之洞列传》载:“同治二年,成进士,廷对策不循常式,用一甲三名授编修。六年,充浙江乡试副考官,施督湖北学政”。一路上师徒欣赏湖北美景,经过爷爷故乡,见蒙泉,遂赋诗赞美此泉。据《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蒙泉在湖北荆门县西蒙山下,军城西硖石山之麓。南曰蒙泉,西北曰惠泉”。从泉水联想到爷爷书斋,更进一步把陆象山比作五十年后遇见的王文心,给予厚望,是莫大荣耀。陆象山即宋代理学大师陆九渊,据《词源·陆九渊》:“陆九渊,宋抚州人,字子静,宋乾道八年进士,官至知荆门军。后还乡居贵溪之象山讲学,学者称象山先生,……”。陆九渊曾经在荆门做官,咫尺间,几百年一转,语尽而意不尽!爷爷不忘本,书斋定名“蒙泉书屋”。
匾文中间一段,叙述了王文心苦心耕读,善于理财,投资有方,事业不断成功的事迹。文中写到“王子硅辟植躬笃足有节,横经鄂北,留学欧西……朱幺殖产,恒累百而盈干。端木鬻财,早闻一而知二……库藏蚨母积成黄紫之标。出入操军国之盈虚……今者汉帛莞确泉府,襄劳一钱,行法可知乖崖之类吏能。……冯 有市义之时,不惜损于上,益于下,然比特其一端,末窥全美也”。民国初年,爷爷王文心学成归国,投身金融界,在银行上层工作,特别是在四川创办“中国银行”,他和冯耿光先生一起是作出了贡献的,爷爷王文心对金融知识熟悉,为此多方投资,涉足银行、煤矿、保险公司、印染、饮料业等等。其中投资上海屈臣氏汽水公司主要销售美国可口可乐,是国内成功企业,并被推选为董事长,这些就成为他藏金石书画的强大经济后盾。在他任屈臣氏董事长期间,一次引进了美国可口可乐全套流水线,为写“美商”还是“华商”股份公司争论不下。一部分大股东要写“美商”那样好卖,王文心却反对,他马上主持召开董事会,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中国人花钱买的美国机器,在中国土地上开公司,为什么写美商?写了美商效益会更好吗?”争论十分激烈,最后爷爷摊牌道:“我是中国人,许多董事股东都是中国人,如果写美商我就离开公司”。从未拍过桌子发脾气的人这次拍了桌子,这一拍桌子屈臣氏汽水公司没改成“美商”。当然,这与他是董事长身份有关。解放后“屈臣氏”是华商股份公司,属民族资产阶级公司。厂都在,还发了10年定息赎买,资方人员是团结对象,五星红旗还有一颗星是民族资产阶级。文中说他“冯 有市义时,不惜损于上,益于下”。把他比作战国孟尝君手下门客冯 ,是爷爷高洁人格的写照。
爷爷收藏虽丰,但一生躬处节俭,草褐蒲衣,随遇而安。同事好友有所求,毫不吝啬。昔时张大千等年轻一代常聚会,蒙泉书屋赏画交流,爷爷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收藏的精品拿出来供大家学习观赏,钦贤重士。作了全国政协主席的陈叔通先生是解放前浙江兴业银行高层,又嗜书画,和爷爷是一对情趣相投朋友。1958年,党号召办民办小学,他带头无偿让出自己房屋一至二层使用权,作校舍使用;自己缩到三楼住一层。还踊跃买公债,参加公益劳动。这些善举至今仍称道不已。
匾文末段文章,樊老用深情的笔墨,寄希望于文心,鼓励他开拓发展,“开源多术”,譬源头,活水之来,节流有方,如乘流过坎而止。这些亲切温馨的长者谆谆教诲,时时刻刻鞭策爷爷成长。文章署款癸亥二月朔樊山樊增祥记,癸亥年正是1923年。
这块匾文革时没被抄走,这里有一个故事。1966年8月,弄堂里开始破四旧,其他旧的东西都处理掉了,唯独这匾,爷爷看了很久,舍不得拿下来。一天,他让我帮忙从墙上取下,翻过去反面朝外,不显眼了。9月份,里弄抄家锣鼓越来越多,于是就把匾框从后面打开取出了匾,用报纸一包放在我的铁床下,认为这里安全。果然9月27日,抄家的红卫兵来了,抄走了几十箱东西,可一红卫兵从床下拖出来纸包,用手捏了一下软软的,就放下了,一直保存下来,没抄走,文革时没有人敢拿出来看,爷爷多次叮嘱我,那个匾要收好。到文革结束,才重见天日,可是爷爷已离开了人世,没有等到匾重新挂起来这一天。为此每年小年夜,爷爷忌日,我会对着爷爷照片说:爷爷你牵挂的“蒙泉书屋”匾又挂在墙上了,你回家来看看吧!你永远是“蒙泉书屋”的主人。
(2007年2月7日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