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受到的家族伤害可能比惜春还要大
《对照记》里有一张张茂渊和她两个哥哥的照片,异母兄张志潜最大,站在中间,张志沂和张茂渊分立左右,张爱玲都说这张照片像爷儿仨。
李鞠耦去世后,遗产由张志潜代管,直到张志沂娶妻生子后才交割清楚,据说分得颇不公平,张志沂和张茂渊联手跟那位哥哥打起了析产官司,关键时刻,张志沂丢下妹妹倒戈,张爱玲说是她继母趋炎附势从中拉拢,张茂渊吃了个大大的闷亏,从此便不大与哥哥往来,声称不喜欢“张家的人”,只对张爱玲好一点,因为是她自己贴上来的。
张茂渊跟她家族的关系,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的惜春,都是被生活的污秽所伤,而心冷意冷,张茂渊受到的伤害,可能比惜春还要大。惜春自小在贾母这边长大,与她那荒唐的哥哥往来不多,感情上没有太多牵扯,张茂渊是在哥哥的照管下长大,很可能存有许多温情的记忆,就像那张父子仨的照片上呈现的那样,当亲情陡然转身,露出狰狞的面目,那种坍塌带来的幻灭感,比惜春以及张爱玲更甚。
如果是曹七巧式的女人,可能会暗中恨得咬牙切齿,仍不妨照常走动,无他,为了避免将自己边缘化,她宁可在污垢中跌爬滚打。但张茂渊不然,精神洁癖让她不惜“对自己狠一点”,与虚伪的情意一刀两断,要“刻骨的真实”和“刀截般的分明”。
她对张子静冷淡,她知道那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对他“吧嗒吧嗒”眨动的潮湿的眼睛,有着深刻的印象,在这种情况下,她只要随口关心他几句,或者陪着掉几滴眼泪,就能完成一次圆满的道德消费,但张茂渊就是没这个心思,赶到饭时上,也会翻脸撵他走,张爱玲一走,她就没商量地对他关上了自己的大门,之后的数十年,他们彼此不通音讯,张子静倒是想过问候她,却没有这个勇气。
张爱玲说起这位姑姑,亲热里又有一点距离感,她认同姑姑的真实,认同中,又带点似笑非笑的不习惯。当年她从父亲那里逃出来,投奔母亲,母亲和姑姑住在一起,张爱玲跟这两位同住,心里是非常紧张的。
张爱玲着急到阳台上收衣服,膝盖磕到玻璃门上,流下血来,直溅到脚面子上,涂上红药水,更是渲染得可怖,她给姑姑看,姑姑弯下腰,匆匆一瞥,知道不致命,就关切地问起玻璃,张爱玲赶紧去配了一块。
张爱玲说,姑姑的家对于我一直是一个精致完全的体系,无论如何不能让它稍有破损,所以她急急地把木匠找来,花了六百大元重新配了一块。
“精致完全的体系”,点明了和姑姑之间的距离感。对此,张爱玲也不是不惆怅的,她又说,现在的家(姑姑家)于它本身是细密完全的,而我只是在里面撞来撞去地打碎东西,而真的家应当是合身的,随着我生长的,我想起我从前的家了。
这从前的家,就是父亲的家,她已经将它抛弃了,知道它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起码,它让她不那么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