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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席上但凡还有一点脑子的都已经预感到危机:等陈默醒了那日子绝对会非常的不好过!于是一张张惨淡愁云的脸丧气垂头,席间气氛急转直下。
苗苑顿时就蒙了,她本来就心虚得不得了,强撑着一口硬气过来敬酒。如果场面能热热闹闹也就过去了,她也好自我催眠说没事儿没事儿一切正常,可是这气氛一僵她更僵,简直快要被冻住了,束手无策的惶恐。
总算曹澈还知道自己的责任,在后面拼命地使眼色说笑话,磕磕碰碰的总算是把那三桌走完了,苗苑却再也不愿意走了。她是真的没信心了,那些人她全不认得,没人领着她根本不敢去。
王朝阳出主意说,你去找你婆婆呗,反正都是她的客人,她的面子。
韦若祺!!
苗苑一想起这个名字头皮就紧,她六神无主地绞着裙角,心里给自己鼓了一轮又一轮的劲儿,终于深吸一口气直愣愣地往外走。
48桌酒席,46桌在大厅,还有两桌是包厢,苗苑签过帖子她记得,陈默的父母都在包厢里陪着,估计那都是贵客。而且苗苑对包厢的名字印象鲜明,因为她觉得这种安排真是太好了,她不必时时看到韦若祺可恶的脸。
然而当她走到包厢门口时,整个人又傻了一次,那里面早就散了,几个服务员在收拾残盆冷碟,根本没有一个宾客。王朝阳刚想说不会吧,走错了?苗苑已经冲动地揪住服务员追问:“人呢?人呢?这里的人呢?”
“走了,早走了!”服务员莫名其妙被人吼,口气也很不好。
“怎么会走了?!”苗苑大怒。
“走了就走了嘛,我怎么知道!”服务员声音也不低,这年头谁也不是白白被欺负的。
“怎么回事?”
苗苑一僵,回头看到何月笛站在门口。
这婚事办得太反常,何月笛见女儿失魂落魄地往外面去就不放心,连忙跟着过来,再一看这边杯盘狼藉心里就明白了一半。
“好像,好像……”苗苑看着母亲肃颜含怒的脸不敢往下说。
“什么好像,人没了是吧?陈默他爹妈先走了?”何月笛冷笑,“真有家风,真是大户人家,我们学不会。”
“妈!”苗苑泫然欲泣。
“这就是你挑的男人!苗苑,你有胆色,我很佩服你!”何月笛脸色发青,已经气得七窍生烟。
“妈,我现在怎么办?”最后的依靠都落空,苗苑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而下。
“怎么办跟我有什么关系,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我说这户人家不要嫁,你也嫁了,你不是有主意吗?自己看着办!”何月笛越说越气,忍也忍不住,“什么东西!我这半辈子见的人也不少了,就没见过这号的!什么东西!以为我稀罕吗!苗苑我告诉你,我今天在下面就……我怕你难做,我就算了。什么玩意儿!苗苑,要不是你硬要嫁过去,就这号人家,没知没识没皮没脸的,我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苗苑从小乖巧,从来没见过她妈发这么大的火,立时被吓着了,眼泪含在眶里都不敢滚出来。
何月笛再怎么生气也是妈,苗苑再怎么不争气也是自己女儿,对视良久,到最后总是何月笛先软下去,叹息:“唉,算了算了。”
苗苑哇的一声哭出来扑到她母亲怀里不肯抬头。
“可是,阿……阿姨,那里面怎么办?”王朝阳嗫嚅。
“里面,里面随他们去吧,就说新郎带着新娘私奔了,管他呢!反正我也不认识他们!”何月笛一肚子的火气,偏偏心疼女儿委屈,也没地儿发。
王朝阳整个人都傻了,这……这结的不是婚,是混乱啊!
到最后王朝阳与司仪商量完,司仪力挽狂澜大声宣布,新郎新娘不胜酒力刚敬了两桌就被放倒了,大家吃好玩儿好,自个儿HAPPY……其实这时候已经不早了,菜都上齐了,众人哗然了一阵,各自散席。
神奇事件,司仪愤愤不平地擦汗:“要不是我跟你们家的账早就结完了,我真得再加五百块!”
王朝阳尴尬地赔笑。
何月笛没兴趣见陈默,而苗苑这当口只想跟着她妈,两人没地方去,只能回化妆间里先待着。这家酒店楼下五层宴会厅,客房从六楼开始,化妆间就设在六楼客房部大厅的一角,用透明的玻璃门隔开,也不知道是怎样的巧思,难道是想让南来北往的旅人多看一眼人间的喜乐?
化妆间里依次排开五扇晶莹的半身大镜子,灯光灿亮,今天与苗苑订同一时段的还有另外两对新人,此刻人都不在,大约在楼下敬酒。
苗苑抱着何月笛默默垂泪,她只觉心酸难过,整个人堵得像要爆炸似的,她一生一次的婚礼,那么华丽的开场,如此糟糕的结局,她不甘心。
过了一阵,王朝阳回来报告情况,说人已经开始散了,快走光了,反正就快结束了。
“就快结束了!”苗苑喃喃自语,她在结婚啊,多开心多风光的事,居然要像现在这样躲在某个角落里,只希望宾客快快散去。
外面有穿着酒店制服的工作人员过来张望,苗苑此刻根本不想见生人,总觉得人人都在看她笑话,不自觉地转头回避,那人却径直推门进去:“苗小姐吗?我是长乐厅的领班,我看到已经散席了。”
苗苑心里一阵烦躁,不得已强打精神回应:“是啊!”
“好的。”领班笑了笑把账单递上:“那我们把账结一下,长乐厅一共46桌,每桌1288的标准,牡丹阁开了两桌,每桌2588,酒水自带,另外补了四瓶五粮液,每瓶600,总计66824元,除去一万块钱订金,您还需要支付56824元!您是选择刷卡还是现金结算?”
领班一路埋头报账单脸上还带着职业化的微笑,等她报完账单再抬头,却笑不出来了,因为苗苑瞪着眼睛像看鬼似的看着她。
“苗小姐?”领班诧异。
“你在问我要钱?你看我全身上下哪里像有钱的样子,你现在问我要钱?”苗苑只觉得胸中有一团火直往上冒,压也压不下去。
领班顿时变了脸色:“您在我们这里订了酒宴,我们如数提供了服务,现在收钱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是……是没什么问题……”苗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只觉得悲从中来,整面墙都是黑的,什么东西都是灰的,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原杰和王朝阳连忙把领班拉出去,生怕她再刺激苗苑。
玻璃门是透明的,隔音却好,苗苑呆呆地看着门外,看着那三个人嘴唇开开合合,却一个字都听不到,好像某种幻觉。
真不真实,太不真实了,是在做梦吧,是做梦吧,真可怕!比摔跤可怕多了!
何月笛把苗苑抱进怀里:“跟他们吵什么呀,付就付吧,反正现在不给将来也要给,平白让人说一通。”
苗苑虚弱地点了点头。
开门的瞬间虽然大家都住了口,然而领班横眉立目脸色非常不好看。
“算了!”苗苑的声音微弱,“让沫子把礼金拿上来,先把钱付了。”
一听到肯付钱了,领班冷哼一声收起账单站到旁边等着,原杰气鼓鼓地走到苗苑身边去,嘴里小声骂着狗仗人势。
拿钱本应该是件很快的事,可就是这很快的事却办了很久,好不容易等到电梯门开,竟是王朝阳与苏沫、小米、苗江、陶迪一大帮子人齐齐跑出来,苏沫杀在第一个,急得火上房似的嚷道:“苗苗,怎么办?你婆婆把礼金全拿走了!”
苗苑大惊,连嘴都合不拢!
“都怪我,都怪我!”苏沫内疚得几乎想哭,“本来是我和柳大姐(陈默部队指导员成辉的夫人)管收钱的,可是后来我犯恶心,我就去吐了,那会儿人都到得差不多了……我就先走了。”
“然后呢?”何月笛脸色铁青,声音冷得像冰。
“然……然后,我们刚刚问过大姐了,她说,陈默他妈后来……来大厅招呼客人,就同时把钱拿走了……她,人家,她不知道不能给啊!”苏沫被何月笛的气势吓到,说话都结巴了。
“行,行,太好了!”何月笛冷笑,笑得所有人发颤,苗江一看就知道他老婆已经怒到了极点,连忙上前安慰。
一时间,苏沫内疚得眼泪直流,小米心疼地哄;陶迪气得火冒三丈直嚷着要上去把陈默大卸八块,原杰拼死命拉住;王朝阳生怕这两男人真的打起来,硬挤在中间劝架……那场面真是要多混乱就有多混乱,鸭毛狗血一团乱七八糟。
“我说各位!”领班提声吼了一句,等眼前这群人都停下来回望,才一字一顿地说道:“能不能请你们把账结了再吵架?”
陶迪气得大骂:“你他妈催命啊!谁有空烦你那点破钱!”
“没空烦这是想赖账吗?我不管你们有什么要吵的,就算明天他俩离婚了,今天这个钱也一定要交!”领班硬生生吼回去,毫不示弱。也是,好好的收个分内的钱,居然卷入这么一场混乱,她也早烦得不行了。
“那现在没钱怎么办?变出来给你啊!明天结不行吗?有名有姓的难道会不给钱吗?!”原杰这一天就赶着倒霉,火气也不比谁少。
“有名有姓的想赖账的多了!就今天现在,没钱现在就去弄,干吗等明天?”本来这么大笔账真拖个一天两天也不是难事,但是眼看这一对这婚事就得黄,万一真离了,那钱不得扯皮去?这事先前也不是没听说过,所以领班打定主意铁齿咬死,一步也不肯让。
都有火,都不想退,于是就僵着,这场面真是差到不能再差。结果谁也没发现苗苑一直退一直退,已经靠到最角落的落地玻璃窗上紧紧地贴着,好像一页单薄的纸。恍恍惚惚中好像看到一张脸在自己面前晃,苗苑看了好久才看清是苏会贤,那张脸上关切询问的神情让她瞬间觉得温暖,还没开口,眼泪已经滚滚而下。
“呀,这是怎么啦?!” 苏会贤大吃一惊,想来她也不过就是过来接朋友杨永宁去机场,等结账时听到角落里好像有人在吵就多看了两眼,可是恍然觉得怎么好像是熟人啊,又多看了两眼,顿时乐了:呀,那个穿婚纱的不是苗苑?本是想去道喜的,可是走近一看却惊了,怎么竟是满脸的哀伤绝望?
苗苑语无伦次也解释不清,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好在苏会贤玲珑剔透,结合现场所有人的表情居然硬是听懂了个大概。
毕竟都是女人,年轻的,还会期待婚姻与幸福的女人,苏会贤回想起上一次见苗苑,她是那么幸福快乐的甜蜜小女儿样,再看看眼前哭得已经脱了形的苗苑,心里顿时柔情大发。
领班还在焦急地逼账中,并且已经呼叫保安。五万七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一般人还真不会随身就能付给这个数的。陶迪认了命,正在和苗江商量是不是打电话找朋友往他账号上汇款救急,就说是他临时有需要,就别惊动亲戚们,这事传出去也不好听。
苏会贤叹气,冲领班招了招手说:“你过来,多少钱?”
领班一愣,没料想还有这样的柳暗花明又一村。
苏会贤转头看看杨永宁:“麻烦,我随身只带了零钱。”
杨永宁哂笑,从钱包里的各色银行卡中找出一张人民币信用卡递给领班:“没密码。”到这当口,领班只要能拿到钱就好,哪里会管谁出的,赶紧接过来冲去楼下刷卡。
苗苑茫然不知所措:“可是苏姐姐……”
苏会贤帮苗苑擦了擦眼泪说:“没关系,她信不过你,我信得过你,我先借你垫垫。”
杨永宁轻笑:“借花献佛!”
苏会贤连忙瞪了她一眼,不过苗苑此刻失魂落魄的,听什么都不过脑子。苗江过来道谢,苏会贤大大方方地说着宽心话,只说自己是陈默的朋友,之前一直忙,飞来飞去的也就没敢接帖子,刚好今天在西安就过来看看,这点小忙根本不算什么,过两天让陈默还就成,反正钱也得陈默出……云云。
苗江他们的脸色缓了一些,倒是把原杰听得雾水一头,心想队长真厉害,居然还有这么有钱这么仗义的美女朋友。
领班刷完卡,把凭条拿上来签单,杨永宁看到数字微微一愣:“五万六?”
“一共48桌,绝对没错!”领班斩钉截铁。
“亲戚挺多啊……”苏会贤小吃了一惊,一边使眼色让杨永宁快点签。
“亲戚不多的,陈默他爸妈做官的,都是客人多。”
“哦,哪个部门的啊?”苏会贤习惯性地随口问。
“税务吧,”苗苑想了想,“他妈妈社保处的,不过他爸前两年生病已经不干了。”
苏会贤略一思索,小声犹疑地问道:“陈默他爸爸是陈正平?”
苗苑默默地点头,只是此刻她的心思全不在此,根本没兴趣去管她公爹的职务问题。
杨永宁一边签名一边笑,最后双手把单子奉上,郑重其事地说道:“Good luck!”
领班一脸莫名其妙地走了。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苏会贤又帮着宽慰了几句,最后临走时把所有七七八八的闲杂人等都卷走了,该干吗的都干吗去,只留下苗苑一家子。
原本强敌逼账还有一股硬气要死撑,可是现在强敌没了,狼走了,只剩下羊,羊很茫然。人的愤怒与难过总是有限度的,生气也是一件需要精力的事,气到了极点,忽然就泄了,只余一份刻骨的疲惫。
苗苑静默了很久,小声说:“妈,我们先上楼吧。”总不能一直待在外面。
何月笛冷冷地看着她,不说话。
苗苑这才有些慌了,她知道她妈妈动了真怒,只是她原以为那些怒火是向着外人的。
“妈?”苗苑小声怯怯地唤。
“苗苑,我很坦白地告诉你,今年过年你不用回家了,如果你想回家也别带陈默回来,我不想看到他。别在我面前提这个人,包括他的父母,你的家事,我都没有兴趣,所以也别让我知道!”何月笛的声音冷静而平缓,字字清晰,有一种生硬却无可反驳的条理感。她是做医生的,最擅长处理危机,那么多的生死在她眼中都可以按章办事,她比寻常人有更多的镇定。
然而这种镇定是可怕的,至少对于苗苑来说,是可怕而陌生的!
“妈?!”苗苑拉住何月笛的手,她被吓坏了。
“我现在也不想看到你!”
“妈,不是这样子的,这事不是陈默的错啊!”苗苑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涌出来。
“那就是我的错喽?”
苗苑被她问住,张口结舌。
“行了,我不想听你说,苗苑,那个人是你选的,那户人家是你定的,多大的碗你给我吃多大的饭,你自己想办法,好自为之!”何月笛说完转身就走,苗江急急忙忙地追上去,一边追一边回头小声安慰女儿:“宝宝,没事儿,你妈有我哄着。”
苗苑急得要命,想把她母亲拦下来却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电梯门关上。
苗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楼的,原来房间里守着陈默的那个尉官一看到她就如蒙大赦,一溜烟地跑了。陈默还在昏睡,然而呼吸已经平缓不再挣扎。苗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脱了力,连一步都走不动,一跤跌在床边的地毯上,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抽光了一样,那么累,那么的累与惶恐。
妈妈说,我不想见你;妈妈说,你好自为之。
苗苑感觉到一种极大的恐惧,空旷茫然无依无靠,整个人都是空落落的,好像胸膛里没有了东西,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肩膀——
妈妈说不要她了!
苗苑难受得全身发抖,这是她从不曾想过的情况,那怎么可能?从小到大,妈妈是永远的依靠,那是家。
小时候不会念书,妈妈说,只要你努力了我就不打你。
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妈妈说,做蛋糕也是正当职业。
学好了手艺想出去闯荡,妈妈说,在外面不开心就回家。
遇到喜欢的人想嫁了,妈妈说,给你准备20万做嫁妆,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可是现在,妈妈说,我不管你了,不管你了……不管你了……
苗苑独自坐在华丽的房间里,泪如雨下。
当陈默醒过来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房间里有人,酒精麻痹了他平素敏锐的神经,而宿醉让他头疼如绞。睁开眼,屋子里黑漆漆的,窗帘没有拉上,剔透的玻璃窗外是灰蒙蒙发亮的城市天空。挣扎着起身的瞬间他发现有人在哭,没有声音,连呼吸都很微弱,却有一种湿乎乎的带着咸味的气息。
陈默旋开台灯,橘黄色温暖的灯光铺满了房间的一角,他看到他的新娘呆呆地坐在床前,灯光在她的瞳孔里闪烁着,告诉他眼泪的痕迹,这骤然而生的灯火居然也没让她动一下,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像一个流泪的木偶。
“怎么了?”陈默哑声问,他被吓到了,似乎就在前一秒,同样的衣服,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角度,他的小公主神采飞扬地问他:“我漂亮吗?”那个时候的苗苑眼神灵动,含着星光。
过了好一会儿,苗苑转动眼珠看向他,陈默小心地捧起她的脸:“发生什么事了?”
苗苑皱了皱眉,大颗的眼泪毫无声息地滚下来,尚未干涸的泪痕又被新的潮湿布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