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洗澡的骑士（图）
2009-11-19 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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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因为有一只眼睛上面有一个红色的小肉瘤，汪勇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红眼。从此它在大理古城被人这样叫开了，它从前叫什么名字没有人知道。很多人都以为红眼是汪勇的狗，但汪勇只承认他是它的朋友，从来不认为是它的主人。他是个流浪汉，他还没有在人民街摆摊卖CD之前连自己都顾不了，更别说养一条狗了。他觉得做朋友很好，保持各自的自由。他是个独立的流浪汉，它是一条独立的流浪狗。
它常常出现在人民路的酒吧街上，遇到汪勇它就会跟在他后面。它的腿不长，个头比一般的小狮子狗要大一些，有点像查理王小猎犬，只是没它那样的大耳朵，黄白相间的长毛从脊背两边披散下来，神情温和忧郁。汪勇只要弄来吃的，残山剩水总是要留给红眼。有时候遇到朋友吃饭，哪怕他自己不吃，也要把人家的剩饭打包，然后满条街找红眼。有时在晚上，它会跟汪勇回家，到他家里睡觉。在遇到汪勇之前，它可从来没有一个像样的住处，大概夜深人静的时候随便在哪个地方一躺，饿了就光顾垃圾桶，或是人们吃剩的骨头。
我第一次注意到红眼是汪勇介绍的，汪勇说它是一条值得尊敬的流浪狗。在那片高原上，阳光晒在人们身上使人懒洋洋的，时光柔软得就像达利晒在晾衣绳上的钟表，人们总是无所事事地与狗为伴。但很多旅人因为各种关系又离开了大理，他们的狗只有自己去流浪。时间一长古城多的是这样的流浪狗。有一段时间流浪狗几乎比人还多，当地政府害怕这些流浪狗中出现疯狗，影响这个城市的旅游环境，就下令把那些流浪狗消灭掉。警察们开始在古城搜寻流浪狗，捉拿它们，街上的流浪狗一天天少下去。我们在一起聊天时还说，可能所有的流浪狗都给警察抓走了吧，一只也看不到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红眼突然回到了人民路，它是唯一没被警察抓住的流浪狗。我们都很吃惊，也不知道它这段日子到什么地方去了，离开了古城，它靠什么生活，为什么没被警察抓住。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为它回来感到高兴，把它当作凯旋归来的勇士。在老友记餐馆吃饭，我们还专门给它点了份红烧肉，大刚亲自下厨做的，我们当然一块也没吃，一整份留给了它。
那天晚上，微笑酒吧有民谣派对，吃过饭我和大刚、于芳，还有汪勇就往那儿赶，红眼跟在我们后面，走了一段它遇到了小吉林，还有另外两只狗，看到它们一起玩耍就不管了。我们在微笑吧一直玩到派对结束，那时夜也深了，月光照在地上亮光光的，像是洒在地上的霜。大伙玩的似乎还没尽兴，边走边唱，忽然一阵狗的叫声。我们这才注意到红眼，它的朋友都被主人招回去了，它孤独一条狗在街上溜达，寻找我们。借着月色，我看出它的眼神愤怒、委屈，它大概在想，我不就是和朋友打声招呼嘛，你们就不见了，害得我寻找的好苦，要是碰到警察怎么办？
红眼的确害怕警察。我记得有一回我和它走在街上，两个警察和我们擦肩而过，我看到红眼盯着他们瞳孔突然收缩，拔腿就逃。我在后面追了很久才追上它。它朝周围环视着，看不到警察了，才欢蹦乱跳地跑向我。我后来不断地回忆起它看到警察时的反应，它的眼神里有恐惧也有回忆，它大概亲眼看到自己的同伴如何被警察抓住，也有可能看到它的有些同伴是如何死在警察的手上。人类的有些行为不是在它这样一条狗的理解范围之内，我抱着它流下了眼泪。我年轻的时候在大城市流浪过，我记得在深圳因为没有暂住证，一看到警察，我就像红眼一样拔腿就逃。那个时候我并不想过一种流浪的生活，可是我看不出有比流浪更好的生活方式，流浪至少有一种精神在里面，别的生活连精神都失去了。
红眼常常流浪到很远的地方，这种流浪生活使它变得很机警，很懂得自我保护。我记得有天在214国道边遇到它，它站在那儿两眼来来回回不断地盯着来往的车辆，估莫到即使车辆飞驶过来也威胁不到它的生命了，才猛地飞跑过马路。也不知道它要去什么地方，后来我在山上遇到它，见它独自在草丛中走着，有时抬起头来望着远处的洱海，我觉得它的眼神比我还孤独。也许它不知道孤独是什么，从这一点来说，它作为一条狗比我生活得要高明，它不知道孤独，它就不会被孤独吞噬，它可以凌驾于孤独之上。
对于生活，我并不是以弱者的姿态示人，但我的态度是以不反抗而反抗。如果人家打我的左脸，我当然做不到把右脸送上去，但我会把我的脸隐藏起来，退却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我来到大理，似乎也有这种意思，不是隐居，是把生活转向内心的方式。红眼却不，它和所有善对它的人做朋友，也和喜欢它的狗为伴，它性格平实温良，胸襟开阔，但它的灵魂依然保持着勇者的斗志，那种兽性的凶猛依然潜伏在血液里。
有天下午我在老友记和友人吃晚饭，顺便把汪勇也叫上，当然也少不得红眼的一份。我们吃剩的红烧鱼、芋头鸡和饭都给红眼留着。晚饭后我们换到老友记对面的小强酒吧，和我的朋友聊天。我正好面对着汪勇卖CD的小摊子，无意中看到红眼和小吉林在小摊子底下玩耍，就问汪勇，栗子是不是回来了。汪勇说没有，她还在腾冲，小吉林她没带去，这段时间它也在街上流浪，有时和红眼回去他家。它现在是红眼的女朋友哟，汪勇嘿嘿笑着。
那时是黄昏，街上漫步的人多了起来，我记得是咖啡刚刚端上来的时候。有一个身高马大的男人牵着一条导盲犬经过，走到汪勇的小摊子前面，人和狗都停下了。他也没说要买CD，却突然指着红眼，对他的狗说，“杰豹，咬它！”他的狗立刻拉开架势，前腿伏下，低着头狂叫两声，蓄意攻击红眼。我看到红眼无动于衷，没打架的意思，也不慌张。这个时候小吉林低叫了两声，像是在抗议，红眼又没惹你，干吗要来咬它。
叫杰豹的狗猛扑上去咬住小吉林，小吉林哪里是杰豹的对手，它只是一条体积非常小的小狮子狗，平时性格温柔，很文静的模样，被杰豹咬了一口后痛苦地呻吟着。红眼看到自己的女朋友被打，怒不可遏，也拉开了架势，怒吼着，算是为女朋友正式接受挑战了。杰豹面对红眼目光傲慢，像是根本不把它这样小的小狗放在眼里。我们都为红眼捏把汗，因为它在杰豹面前个头实在占不上优势。导盲犬的体积一般都很大，就像一头狮子一样，红眼在它眼中的确算是小毛贼。
意想不到的是红眼的速度实在是快得惊人，它猛地纵身一跃，朝杰豹右侧的腿上攻击下去，杰豹也许和我们一样，没想到红眼的速度这么快，它要咬红眼必须转过脖子。可是已经晚了，第一个回合它给红眼咬了一口，它连红眼的毛都没沾到，红眼已经跳开了。杰豹怒吼着，这一回先扑了过去，红眼给它扑倒在地上，也被咬到了后背，许久才挣脱出来。红眼的身上流血了，我们想着汪勇赶快把它们赶开，不能再让它们斗下去了。那个时候，一些路过的旅客也在旁边围观起来，汪勇也是不服输的，觉得红眼就算输了，也得输的悲壮一点。他大叫着，红眼加油！
可以想象红眼这样的一只流浪狗，经常会有别的狗找它打架，也算是身经百战了。它仍然是无畏无惧的样子，那另外一只没有红色肉瘤的眼睛仿佛也变红了。它稳稳地站在原地，这一次它没有主动攻上去，等杰豹扑过来时，它滑到杰豹的腹下，狂咬着杰豹的肚子，杰豹甩脱不开。红眼跳开时，杰豹的肚子在流血，高大凶猛的杰豹终于受挫了，露出了战败者的迹象，不敢再主动攻上去了。红眼却开始猛攻了，把杰豹咬得遍体鳞伤，呻吟着求饶。杰豹的主人终于不忍自己的爱狗被咬，把它唤到身边。汪勇高兴地在街上手舞足蹈，红眼好样的，我们赢了！我们胜利啦！杰豹的主人看到汪勇高兴得像猴子在跳，立马握紧了拳头。两只狗打完后，两个男人又打了一架。不打不相识，打完架后他们跑到五十碗酒吧去喝酒。那晚汪勇又跑来找我们，他还沉浸在那一仗的胜利当中，谈到红眼的时候，他眉飞色舞，一再说红眼好样的，它打架的样子就像一个骑士一样勇猛，他一定要给红眼买份红烧肉奖赏它。
那一仗让红眼在人民路声名大振，不光是狗，很多人都对它另眼相看了。以往在人民路，有很多人看汪勇不顺眼，也讨厌跟在他后面的红眼。现在，红眼出入酒吧、餐馆时，没有人再呵斥它滚出去。当它和那些有主人的狗在一起玩时，也没有再听到大呼小叫。有时在酒吧，我还看到许多漂亮女孩把红眼搂在怀里，没人再觉得它很脏。红眼也许感觉到人们对它的态度有很大的改观，但它并不知道它在这条街上变成了英雄。
有人把它叫做大理古城的街霸。汪勇和人家争论，红眼不是街霸，而是一个骑士，至少它从不主动找别的狗打架，它打架也是为了自卫，为了它的情人，或是为了保护那些弱势群体的狗。这的确是实情，大凡养狗的人都知道。
汪勇说，如果把红眼洗干净，它一定非常帅气，它是一条血统高贵的狗，它眼睛上的那个小红瘤子使它看起来很特别。有一回它到我家来，我还真准备给它洗个澡，看看它洗澡之后是否真的更帅气。后来我想起人们说帅气的康巴男人也不爱洗澡，中世纪的那些浪漫骑士都生活在森林里面，想必他们洗澡也是困难重重，塞万提斯也没提堂吉诃德到底有没有洗过澡。我就想，如果让红眼复合骑士的生活方式，遵循浪漫的文艺准则，也别给它洗澡算了。好在大理的空气里也没有尘埃漫舞，就让红眼做个不洗澡的骑士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