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农闲时节。杨老哏在老伴的呼喊声中从梦中醒来。他揉揉眼睛从被窝里爬起来。然后与老伴儿共进早餐。早餐通常是一菜一饭：一盘小葱拌豆腐，两碗香喷喷的高粱米饭。他边吃边满足地说，这豆腐真是好东西，咱庄稼人百吃不厌。老伴儿听了讥讽地说，你想吃大鱼大肉，吃得起吗？杨老哏不屑地说，就是吃得起我也不稀罕。老伴儿生气地说，行了！行了！你少吹两句吧！整天吃豆腐，吃得我老是往上漾酸水儿。杨老哏表示有同感：贵林这小子做的豆腐越来越下道儿，好好的卤水不用，偏用这破石膏点。吃到嘴里像马尿似的，一点豆腐味儿也没有。老伴儿见缝儿插针：你去告诉他一声儿，村里人老在背后叨咕，弄得我脸上都热乎啦的。杨老哏说，我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住，还管到我侄儿那去了？老伴儿说，你不管谁管？大伙儿买他的豆腐也是看你的面子。
哦，对了，昨天睁眼瞎也做了一挑子豆腐，你猜咋样？杨老哏问，咋样？老伴儿说，从村子东头卖到村子西头，一块豆腐也没卖出去。杨老哏一愣，有些不相信地问，睁眼瞎也要卖豆腐？老伴儿埋怨道，这辈子你就有两个本事。杨老哏眼得意地问，啥本事？老伴儿说，一个是会瞎白话，逗大大伙儿笑。另一个是睡懒觉。村里的事啥也不知道。杨老哏一听，才发现上老伴儿的当了，赶紧争辩道，我不会瞎白话大伙能整天围着我转吗？不围着我转，我能当那么多年村长吗？老伴儿说，别提那老黄历了，早过时了。杨老哏不服气，什么老黄历，就是如今我不当村长了，在咱村子里跺一脚，地面照样乱颤。你信不信？老伴儿说，信信！还不是咱儿子在乡里当副乡长。 杨老哏说，就是儿子不当乡长，凭我多年来的威望，哪个外来户不惧咱三分？老伴儿说，那倒是，皇宫里还分正宫和偏妃呢。咱们老杨家祖宗八代都在这里落户。外来户哪能跟咱比呢？睁眼瞎的豆腐为啥瞪眼卖不出去呢？不就是这个理儿吗？杨老哏点点头说，一晃睁眼瞎搬过来也有十年了，他的日子可真难过。自己念书念了个高度近视啥也没考上，如今儿子总算考上大学了，可他拿啥供孩子上学呢？你看他那蔫了巴叽的样子，一脚踢不出个响屁来，整天就知道侍弄那点庄稼，别说供孩子上大学，他自己的生活也就是癞蛤蟆逮苍蝇——将供嘴儿。老伴儿有些不耐烦了：别替人家瞎操心了，想想你办六十六时给大伙吃啥菜吧。杨老哏似乎没听清老伴儿的话，他自言自语地说，豆腐。老伴儿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不解地问，吃豆腐？杨老哏如梦初醒，问老伴儿，你说刚才说啥？我办六十六给乡政府的干部们吃豆腐？！老伴儿奇怪地问，这可是刚才你自己说的。 杨老哏反问道：我说的？接着他又故意说，是我说的又怎么样？吃豆腐有啥不好？老伴儿说，你又开始犯浑了，说出的话越来越不着边了。这时杨老哏冲老伴儿一挤眼睛，做了个鬼脸。学着年青人的样子，油腔滑调地说，其实你不懂我的心。老伴儿推了他一下说，老没正经的东西。 第二天，杨老哏破天荒起了个大早。老伴儿边穿衣裳边冲已经跑到院子里的杨老哏说，今儿这是咋了？越活越精神了。杨老哏头也不回地说，起个早有啥大惊小怪的？尿憋的。他来到茅房浇了泡尿。回到屋子里也没忘很讲卫生地洗了手。洗完手，他拿起水舀子对刚穿好衣服的老伴儿说，今儿我来买豆腐。老伴儿乐得合不拢嘴：老东西，真是越活越出息了。去吧！去吧！ 杨老哏端着水舀子，坐在自家门前，像个蹲点的警察。他侧耳听着四周的动静，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了他要等的叫卖声。声音是从村子东边传来的：豆腐！大豆腐！声音怯怯的，憋在嗓眼儿里，像讨主人食物的小猫儿的叫声。杨老哏站起身，他知道要等的人来了。 打东边挑着水桶走过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睁眼瞎。睁眼瞎走了一道儿也没卖出一块豆腐。他想今儿再卖不出去就不卖了。不做豆腐，他又能做什么呢？眼睛不好使，出去打工没人用。靠种地儿子上大学的学费根本不够。可是这个巴掌大的小村子已经有一家豆腐房了。而且人家贵林做了好多年了，他总觉得往里挤不太仗义。人们买贵林的豆腐已经多年了，咋好意思再别人的豆腐呢？再说了，贵林在村子里的势力又大。睁眼瞎边盘算着边往前边走，脚步不免有些犹豫。 杨老哏见睁眼瞎快到近前了，便迎了过去。睁眼瞎可以看不清自己的丈母娘，但他对本村的前任村长，本乡杨副乡长的父亲大人、大名鼎鼎的杨老哏是不会看不清的。况且，杨老哏就站在他正前方只一米远的道中间。睁瞎就像躲债似的，想绕开杨老哏再往西走。他本打算趁贵林出来卖豆腐前把村子转完。可倒霉的是却碰上贵林他叔——杨老哏。 聪明的杨老哏看透了睁眼瞎的心思。便大声喊，站住！睁眼瞎本来就感到做贼心虚，听杨老哏这一喊，吓得赶紧撂下豆腐挑子。水桶 “咚”的一声落到地上，溅了自己一身豆浆。杨老哏递过水舀子说，买两块豆腐！睁眼瞎先是一愣，然后，哆哆嗦嗦地给杨老哏捡两块豆腐放到水舀子里。随后，挑起豆腐挑子逃难似的就往前走。杨老哏故意高声喊，站住！睁眼瞎吓得赶紧停住脚步。杨老哏上前笑嘻嘻地说，给你豆腐钱！睁眼瞎这才想起收钱。毕竟是卖出的第一份豆腐，而且又是本村的重量级人物，接钱时手不免有些抖。更让睁眼瞎想不到的是，临走时，杨老哏还在他的耳边吩咐了一件事。他不知道杨老哏的葫芦里卖的是啥药，但又不敢不照办。 杨老哏回到屋子里，老伴儿已经把饭做好了，他迫不急待地夹一口豆腐放到嘴里，吧嗒吧嗒嘴儿，满意地说，不错！老伴儿也吃出了今天豆腐的香味儿，她应和道，今儿贵林这小子出息了，豆腐里没搀苞米，还是用卤水点的呢。多少年没尝到纯豆腐味儿了。杨老哏一声不吭，呆愣愣地看着老伴儿。老伴儿问，看啥呀？看几十年了还没看够呀？杨老哏一本正经地说，臭美，以为看你呢？是看你的耳环。老伴儿说，耳环咋了？杨老哏说，你的耳环上全是灰尘，摘下来我给你擦擦。免得我办六十六时，乡干部们看到笑话咱。老伴儿半信半疑地摘下一只耳环递给他说，今儿你是犯哪门子邪呀？学会体贴人了。说着还想摘另一只，杨老哏接过这只耳环，边往外走边说，一只就够了，借我用一下，不要和任何人说。 杨老哏胸有成竹地来到村街上。和往常一样，大伙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老哏讲一段。”“老哏讲个逗乐的！”“老哏，讲个带色儿的！” 杨老哏卖着关子说，今儿讲的笑话是关于睁眼瞎的：话说睁眼瞎新婚的日子，送走客人，他竟戴着像冰块一样厚的破眼镜玩起了深沉。有人问，睁眼瞎咋玩深沉呀？杨老哏说，咋玩深沉，不看媳妇看起了《红楼梦》！她媳妇一气之下把他的眼镜给摔了个粉碎，然后，跑回了娘家。睁眼瞎又偏偏死要面子，他宁可憋着也不去接媳妇，两个人就这样僵住了。没了眼镜，他也看不成《红楼梦》了，太阳刚落山他就躺在炕上梦媳妇。睁眼瞎朦胧中，果真看见媳妇回来了！她就站在地中间看着他呢！这回他也不装文明了，他一股身从炕上爬起来，抱住媳妇就啃，边啃边说，想死我了！想死我了！那人气得喊，我不是我闺女！我是你老丈母娘！ 大伙边笑边说，你可真能糟蹋睁眼瞎！这个不哏儿，来个哏儿的！ 杨老哏说好！便把大伙叫到近前，压低声音神秘地说，这次我可不是糟蹋睁眼瞎，今儿早晨我买了两块睁眼瞎的豆腐，这个傻B半夜里做豆腐竟把破铜圈儿掉到豆腐里了。他妈的，差点把我的大牙硌掉，疼死我了！说着杨老哏还夸张地捂了一下腮帮儿。 大伙儿说，别替你侄儿糟蹋人家睁眼瞎了，我们大伙谁也不会买睁眼瞎的豆腐。你快讲个黄段子让大伙儿开开心心！再不讲没人管你叫老哏儿了，叫老哑吧！ 杨老哏说，我没逗你们，不信你们看。说着他从兜里拿出那个“铜圈儿”。大伙一看，妈呀！这不是金耳环吗！上边还有新咬的牙印呢！ 杨老哏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虽然睁眼瞎的眼睛不好使，俩口子怎么忙也不至于把媳妇结婚时买的金耳环掉到豆腐里。 为了证明这个被杨老哏称为“铜圈儿”的东西到底是金的还是铜的，大伙儿轮流着使劲儿用牙咬它。站在一旁的杨老哏心疼得直咧嘴，心里说，我都咬一个牙印了，又咬了这么多，回去咋向老伴儿交待呀？ 得到证实后，大伙儿再没心思听杨老哏白话黄段子了。大伙儿拿着装豆腐的家什争先恐后地往睁眼瞎家跑。来到睁眼瞎家，大伙儿先偷眼往睁眼瞎媳妇的耳朵上看，睁眼瞎媳妇的耳朵上果然少了耳环！睁眼瞎的豆腐很快就被抢购一空。人们尽管没在睁眼瞎的豆腐里吃出另一只耳环，但这纯正的石磨碾出的豆腐让大伙儿尝到了久违了的农家豆腐的香味。从此，睁眼瞎的豆腐房便红火起来了！ 四年后，睁眼瞎的儿子大学毕业。在睁眼瞎的强烈要求下，儿子回到乡中学做了一名老师。这天，睁眼瞎领着儿子来到杨老哏家，把一副崭新的金耳环放到杨老哏手上。杨老哏惊讶地问，这是为啥？睁眼瞎说，报答。杨老哏拍了拍睁眼瞎儿子的肩膀说，已经报答了。说着又将耳环还了回去。睁眼瞎的儿子觉出了被杨老哏拍过的肩膀很重很重。 杨老哏屈指算来，侄儿贵林已经有四年没理他了，他也四年没给大伙儿讲笑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