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圈套
一。圈套
太白居是临安城里最富盛名的酒楼，酒有名，菜也有名，吾心依旧以前来过两次。
他并非酒徒饕客，当然不是为了享受醇酒美食而来。他来太白居，一次是为了杀人，另一次是为了救人。
杀人，他从未有过失手，想救的那人，却终于死了，静静地死在了他怀里。
这是吾心依旧心底深处一道永远也无法愈合的创痕。
对于内心的伤痛，相信每一个人都会竭力回避，不愿去触碰，吾心依旧也和大多数人一样，选择了逃避。
许多年以来，他绝足不涉江南。可是现在，他居然又来了，又独自默默坐在了临安太白楼头。
骚人吟风怀故物，陌巷斗酒解乌衣。
太白居窖藏的百年陈酿果然名下无虚，半坛酒才落肚，吾心依旧便微觉醺然。
他其实并不怎么爱喝酒，除了当年万念俱灰离开临安时曾狂醉旬日，此后从来滴酒不沾。今番小酌，亦不过是感怀昔日情境而已。
他不是个多情的人，却有点喜欢怀旧。
日头渐渐偏西，吾心依旧在酒楼上已经整整枯坐了三个时辰。
他在等一个人。
他这一生中仇人不多，朋友也少，这个人是他唯一的朋友。
吾心依旧安静地坐着，偶尔端杯浅饮一口。
对待朋友和敌人，他都是极具耐心的。
相邻的桌上，还有一个人也坐了很久。
这是个年纪很轻的读书人，相貌俊秀，举止斯文，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似有意似无意总在偷偷地打量他。
吾心依旧恍若不觉，他从不介意别人好奇的目光，他知道自己是个惹眼的人。
吾心依旧又习惯地摸了摸唇上那两撇胡子。
这是两撇修饰保养得十分漂亮的燕尾须，优雅精致且微微翘起，宛如一对舒展开来的黑色翅膀，跟他身上脏破敝旧的衣着毫不相衬。
邻桌那年轻人看他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并且不再遮遮掩掩，仿佛在暗示他，自己很想过来聊一聊。
吾心依旧没有和陌生人聊天的习惯，但今天决定破一次例。因为直觉告诉他，也许值得跟这个人聊上几句。
他的直觉一向都比较灵验。
年轻人的目光又朝这边投过来，吾心依旧淡然道：“阁下若有兴致，何不过来一叙？”
那人故作惊讶状，旋即展颜笑道：“兄台是招呼我么？好极，好极，小弟正有此意。”
吾心依旧斜眼看着他喜滋滋地移过杯筷，默然不动声色。
年轻人满满斟上两杯酒，却见吾心依旧抱臂而坐，殊无半分跟他举杯同饮的意思，不禁略显尴尬，讪讪地道：“兄台不想喝酒么？”
“我素来不陪女人喝酒。”吾心依旧淡淡地道。
那人一呆，雪白的脸庞霎时涨得绯红，隔了好半晌，方期期艾艾地道：“你……你怎么会……知道我是……”
吾心依旧当然知道。
他不但知道她是个女人，而且还知道她是个非常爱娇爱俏的年轻漂亮女人。
一名真正的刀客，除了必须拥有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之外，还应具备猎犬一样灵敏的嗅觉。毫无疑问，吾心依旧二者兼备。
“我也知道你是谁！”她轻咬着下唇说道。
吾心依旧没有说话，他早就明白这已不是什么秘密，这酒楼上认识他的人也决不止她一个。
“你就是那个骄傲得要命的吾心依旧！”她说这话的时候鼻梁微微皱起，好象春风碧水间荡起的一圈涟漪。
吾心依旧望着她面颊上隐隐泛起的两只小酒涡，脑海中竟模模糊糊浮现出另外一个熟悉的影子。
“你的胡子好神气啊！”她的语气稍嫌有些夸张，但看得出是由衷而发。
吾心依旧终于露出一丝微笑。
虽然他很想在陌生的女孩子面前保持一份矜持，可每当有人称赞他的胡子时，心里总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愉悦之情。
燕尾须是吾心依旧的招牌，他的骄傲。
她十分聪明，已察觉到他态度的转变。“你想不想晓得我是谁呢？”她笑着问道。
吾心依旧仍然没有开口。
他知道，倘若女孩子提这样类似的问题时，不用多久她自己就会将答案说出来的。
果然，她接着说道：“我爹爹叫做欲海奇男子，是聚龙山庄的庄主，他老人家给他的宝贝独生女儿取名叫做卡卡文心。”
“不解释”欲海奇男子的名头自然谁都听说过，这人是江湖上雄霸一方的武林巨豪，擅使火药火器的大行家。
吾心依旧瞧着她满脸得意洋洋的表情，忍不住笑了。
他发现眼前这个女孩子不仅很聪明，而且还很有趣。这年头，聪明人遍地都是，有趣的却如凤毛麟角，不过，她算是一个例外。
卡卡文心也在偷偷地笑，不停揉搓着衣角。
吾心依旧看着她身上那件又宽又大的男子长衫，说道：“这身衣裳不适合你。”
卡卡文心低头瞧了瞧，忽地嫣然一笑，道：“那你喜欢看我穿什么样的衣裳？”
吾心依旧缓缓将脸转过一边，心底刺痛一下，莫名涌起一股酸楚。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仿佛也有人曾经对他说过这句话。
他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可是隔壁桌上却有人怪声怪气代他说道：“姑娘，他定是喜欢看你什么都不穿。”话音落下，那桌上两个人一齐哈哈狂笑起来。
这是兄弟两人，虽然他们一个极瘦，一个极胖，但从五官相貌上仍能轻易分辨出二人之间的血缘关系。
他们笑得很大声，很放肆，就象捡了无数金元宝一样快活。
卡卡文心的脸又涨红了，她原本就是一个容易脸红的女孩子。
“下流胚子，作死么！”她怒叱道，抬手间一大碗滚烫的酸菜豆花汤挟着劲风朝那两人飞去。
那两人还在哈哈大笑不止。
笑声中胖子伸出一只手，一只光滑细嫩、白白胖胖的大手，只轻轻一托，就如同从卡卡文心手上接过汤碗一般，平平稳稳连汤汁也没洒出半点。
江湖上有这手掌上功夫的人可不是很多，吾心依旧饶有兴致地瞧着他们。
那瘦子对胖子笑道：“老二，这丫头说咱们下流，莫非她以前真被咱兄弟俩下流过不成？”
胖子眨巴着两只斗鸡小眼，不住地摇晃着大脑袋说道：“唔，没印象，没印象。”
卡卡文心实在气极，任何一个女孩子听到这种无耻又无礼的话都会很生气的。她忿而出手了，不仅出手，还出了脚，瞬间攻出五掌七腿，掌法腿法颇具名家风范。
那胖子坐着没有起身，滚圆的胖脸上始终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但见他双掌交错，举轻若重，将卡卡文心的凌厉攻势一一从容化解。
突然间，卡卡文心足下一拌，身形微滞，她确实不该穿这件该死的肥大长衫的。
这虽是个极小的失误，但与高手过招，这种小失误却足以致败甚或致命，而那胖子看上去无疑是个高手。
他一掌拍出，已按上卡卡文心肩头。
卡卡文心倒退几步，身子摇摇欲倒，就在此时，身后一股柔和至极的力量将她扶住。
卡卡文心回过头，看到的是吾心依旧一双漆黑明亮、犹似寒潭般深不见底的眼眸。
她红着脸报以一笑，道：“谢谢你。”
“不用打了，你不是他的对手。”他说道。
“那你帮我啊！”卡卡文心一双妙目紧盯着他，神情略带娇嗔，右手慵懒地搭向他肩上。
吾心依旧忽然伸手握住她的皓腕，宛如握住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的手一样，有力且充满热情，笑道：“你们原本就是一路，教我如何帮你？”
轻轻翻过手掌，卡卡文心指缝中赫然挟着一枚碧绿晶莹的细针。
“暴雨梨花针，嘿嘿，聚龙山庄可没有这等雅致的暗器。”吾心依旧冷笑着说道。
卡卡文心潮红的脸颊一刹那变得苍白如纸，恰似一名偷情女子被人当场捉住，惊惶羞急使得她浑身微微颤抖起来。
吾心依旧缓缓放开手，没有为难她。
他是个男人，是个长着两撇神气的胡子的男人，他又岂能跟女人一般计较。
一只蚕豆大的绿头苍蝇嗡嗡地打着旋，停落在吾心依旧面前的酒杯上，吾心依旧感觉那胖子笑嘻嘻的脸就象这只苍蝇般龌龊恶心。
他端起酒杯，冷眼斜觑那胖瘦二人，道：“4—3灌水双怪几时改邪归正，跟峨嵋派女侠做了好朋友啦？吾心孤陋寡闻，倒是不知。”
那胖子仍然笑态可掬，只不过笑容里多了几分勉强之意，道：“灌水双怪要和谁做朋友，难道还须先禀告尊驾一声么？”
吾心依旧哂然一笑，说道：“不敢，这位是‘水桶无敌’梦中的我么？在下与贤昆仲初次谋面，蓼萍之聚，当属有缘，倒理应敬上一杯。”
他说完这句话，伸指轻轻一拨，手中酒杯倏尔弹起，朝对面徐徐飘去。
窗外斜阳西照，给酒杯涂上一抹温润的光晕，楼上清风拂动，那酒杯似为清风所载，去势平缓而舒致，充满了柔情。
此时，梦中的我胖脸上早已没了笑容，一副全神戒备、如临大敌的模样。
待见酒杯滑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飞到，他陡然大喝一声，含胸拔背，双掌猛力推出。
灌水双怪也许不是当今黑道上武功最高、威名最显赫的人物，但他们心狠手辣的名声却是妇孺皆知的。提起“水桶无敌”梦中的我、“黄毛水鸭”不枉此生这两个瘟神爷的名字，连夜里小孩子的哭闹声都能被吓止。
梦中的我这一掌足足有七、八百斤力道。
如此悍猛的掌力已差不多可以打死一头牛，梦中的我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运气似乎不太好。
那决不是一头牛，是一头大象！
梦中的我凌空飞将起来。
准确地说，他其实是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宏大力量给震得横摔了出去。
酒楼上顿时桌倾椅翻，一片狼籍。
不枉此生急忙抢上前扶起他，梦中的我倒未受伤，脸色却比受了伤还要难看得多。
“好刀法！”楼梯口有人赞道。
这声音嘶哑晦涩已极，好象两块生锈的铁皮在互相摩擦，入耳极不舒服。
斜阳依旧，清风依旧，楼上众人却骤然感觉到一阵冰凉刺骨的寒意。
（书中出场人物名称较前次稍有改换，无论正邪，皆为朋友，情节虚构，只为博众位看官一笑耳，万勿介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