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的天气很奇怪,从来都不以一个纯粹的面目示人。天上有很厚的云,灰灰白白,层层叠叠。阳光穿透云层到达了地面,照得大小街道各个角落昏暗却又明亮,让人莫名所以。这样的天气总是让人神思倦怠,意志消沉。于是便有许许多多的各色人等不远万里来到此地,在每一条巷子的每一个拐角处的随便哪一家飘飘荡荡着灯笼的酒馆里亮着昏黄烛光的角落里倾听着或者讲述着语义不祥态度暧昧的亲身经历或道听途说的故事,就这么烂下去,烂下去。直至再也不辨真假,无法自拔。
我坐在出租车里,注视着车窗外景物的移步换形。也许是晚上休息得好,也许是遇到了汉族同胞,开车的司机十分亢奋。我由于天气的关系有些心不在焉,他毫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个不停。也许他需要的不是交谈,而只是倾听。哪怕坐在边上的是一只沉默的狗,我相信他也会乐意倾诉的。哲蚌寺到了,司机叮嘱我千万不要向寺庙门口的小孩施舍钱财,还教唆我夹杂在敬佛的藏族人当中混进庙去,连门票都可以省了。我环顾四周,哪里有什么藏族佛教徒,有的都是和我一般打扮的汉人或者洋鬼子。伸长了臂膀摊开手掌的乞儿倒也为数不少。我混在洋人们当中慢腾腾地走着,间或还要停下来帮助某一个红毛鬼或者黄毛鬼或者东洋鬼拍照留念。从取景框中望出去,鬼子们神色各异,表情丰富。也许他们当中某个人的先祖当年也曾跟随着日不落帝国的米字旗从江孜一路长驱直入,在拉萨街头耀武扬威地走过。此刻的他们哪怕是为了旅游这个单纯的目的要进入西藏却也有着诸多的限制,不知他们会不会怀念百多年前的那个“黄金年代”,并对那个年代作种种理想化的猜测继而无限向往起来。
坐在这里敲击着键盘的时候,我的思绪其实是混沌不清的。我试图表达某种挥之不去却又面目模糊的情绪,但总也不得要领。这些在平时娓娓道来的往事此刻无法顺畅地变成文字,口语和书面语严重脱节的情况比比皆是。
哲蚌寺的天空阴沉着一张脸,看似“风雨欲来,黑云压城”,但始终没有落下一滴水珠。沿着山道往上走,可以看见画在巨大岩石表面的宗喀巴像。头上顶着黄教最为明显的标志,一顶毛茸茸的尖角僧帽。在中国的武侠小说中,西藏总是被描绘成一个野蛮嗜血的邪恶异邦,而西藏喇嘛也个个手段毒辣,嘴脸狰狞。其中的经典人物首推金轮法王。余者如鸠摩智,灵智上人,桑结,血刀老祖之流也都极具代表性。即便藏传佛教密宗修炼法中的大手印心法,也被冠以邪门武功的恶名而蜚声天下。无一例外的,这些魔头个个头顶黄色僧帽。
金大侠在华人世界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于是,西藏的野蛮落后肮脏愚昧也就尽人皆知了。援藏人员入藏就好似古代俄罗斯囚犯被送去西伯利亚放逐,必会引来哭声一片。更有甚者在藏区光荣工伤或者车祸身亡哪怕是老寒腿发作,也能迎来全国人民的一片赞美和学习之声,以及新闻媒体的上下一心口径统一步调一致的恶毒吹捧。
山道上蜷缩着一团棕色的毛发,不知何物。蹲下来观察了许久,仍不得要领。间或有僧人从我身旁走过,笑一笑便快步离去。我不耐烦起来,于是拨开乱糟糟的长毛,一个睡眼惺忪的狗头暴露在天光之下。它昏昏沉沉地站起身来,走到一边恢复了刚才的状态,五阳魁首再一次踪影全无。我拍了拍手上的泥,继续向上走。间或会从一个个的大殿或者厢房或者扎仓之间穿行而过。
幽暗的殿堂中有人在叫我,尽管只是简单的“喂”,但是我知道那是在叫我。我努力地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周遭的昏暗,努力地寻找声音的来源。终于,在一个漆黑的角落里,我看到了两个漆黑的身影。我试图辨别他们是谁,可是搜遍枯肠也想不起来我在西藏到底认识谁。若不是这两个在黑暗角落里端坐的身影主动开口,估计我会一直这么想下去。他们就是我在飞机上的邻居,那对时刻不分离的肥仔肥妞。此刻他们两人包裹在鼓鼓囔囔的羽绒服中,看上去象及了夹在面包中的两根肉肠。我笑了笑,和他们打了个招呼,依旧朝前走去。
藏传佛教的庙宇一概昏暗而冷寂,空气中酥油的甜香在欢喜佛的注视之下升腾着油然而生的肉欲。藏人其实比我们更懂得佛教的真谛,佛也是人,不过就是先知先觉的圣者罢了。没有净饭王和他妻子的床第之欢,佛祖又怎得以端坐于净坛之上俯视人间。即便贵如活佛,也须仰仗最为原始最为本位的人类活动才得以君临天下。
大大小小的殿宇遍布了整个山丘,三三两两地到处是供游人骑乘的牦牛,有的还锯了双角,想是撒泼耍蛮伤过了人。我坐在半山腰的台阶上,石板湿漉漉的,看着周围的一切,神思莫名地恍忽起来。我来到了这里,我还要到哪里去?我应该做些什么,我又应该怎么去做?我不知道。吹着高原的风,我愈发烦躁。
色拉寺离哲蚌不远,那里有天葬台。我拿着自助游手册,按图索骥地寻找着那曾经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魂飞魄散的所在,已经废弃了的灵魂往生之所。有孤独的兀鹰在天上盘旋,周而复始,去了又来。在通往天界的栈道关闭之时,一定还有来不及抽身的冤魂深陷泥沼之中苦苦哀号,若非如此,兀鹰们早已反身极乐,消失无踪了。
刚到拉萨三天,我的嘴唇已经开裂,尽管这里天天下雨。我的脸颊已经挂上了高原红,尽管没有多少时间让我见着太阳。我的呼吸散发着酥油茶的气息,尽管我每天按时刷牙。我的大脑越来越迟钝,尽管没有任何高原反应。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会到哪里去。我静静地坐着,等候即将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