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东来自斐济,这我在到达加拿大之前就知道了。
斐济是太平洋国家,照说我们同时拥有这片相连的水域,不算太有隔阂,可我觉得我对其了解少之又少,距离比欧美还远。
我的行李太多,不想先住酒店再找房子搬来搬去,一心一意地想在网上找到一家一次性解决的住房。看了数百篇招租广告,发了几十封信,来回折腾了三个星期,在要离开去搭乘飞机的前半天,终于定下了这个价格、设施、独立性、租约条件各方面算是比较接近我期望的地方。那时候,才知道对方是来自斐济的移民。
和我联系的阿尔文很爽快地答应了到机场接机,也就是说这个房子我不用再看算是租下了。(还能怎么看?举目无亲的地方。)
温哥华冬天的冷雨携着长途旅行的疲倦一齐袭来。那天午后,在我眼里象是黄昏,我昏昏沉沉地被送到温东的这块接天遍地都是住宅的区域,在一栋并不新的白色木房前停了下来。阿尔文说就是这里了。他帮我取下行李,带我进房,那一瞬间,我差点晕到。强烈的陈年咖哩味和陈年大蒜味厚实地弥漫在整个房间,混合着满墙的印度教神怒目凶煞的舞蹈,壁炉的位置变成了敬神的中心,环绕周围的古典款式家具颜色由深红、橙、白组成,我一下子被这种刺激而怪异的气氛包围,不知道该进该退……
这里是加拿大吗?实在不象。可我明明是在温哥华机场降落的,我以前来过,并没错。
饱睡一天之后第二天打电话给在网上另外联系过的一位前中国移民Lily,问房子还有没有,能不能去看房,她说欢迎。
和爽快的Lily一见如故,她说天哪你怎么去和那种人住,我们买房子都知道绝对不买印度人住过的房子,那种咖哩味,无论怎么洗都不可能洗去。我说斐济人嘛,我哪知道,知识面还不至于那么丰富。
可是Lily的房间前一租客还没搬走,我需要等半个多月。这边一个月租金和半个月押金都交了,只得暂时住下。
这个家庭,第一代二十多年前移民过来,第二代人在斐济出生,加拿大成长,第三代小孩还长着那种印度的面孔可整个已是加拿大人了。这栋房子,住着母亲和三个长大了的孩子包括接我的阿尔文,结了婚的大儿子已经搬出去住,每周会带了小孩回来一次。两个房间出租,半地下室这间给我,楼上和他们相邻那间给另一位来自印度的学生。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怎么会误打误撞到这家人的,象Lily说的,“温哥华那么多华人房东;至少,没有气味吧。”
其实呆在这个房子里久了,也就闻不到什么味道了,除了每次由外进门时。我当然也有点担心我闻不到这间房的味道可能也意味着别人已经开始从我身上闻到那股味道了。
母亲桑德拉是这栋房子的灵魂。她从第一次见面起就称呼我“sweetie”,“darling”,“sweetheart”。她喜欢热闹,我想已接近狂热了,由此我相信如果再多出半间房间她也会想方设法地租出去。我住的这间,有单独的出入,和他们可以不用发生很多关系。可每次桑德拉到楼下洗衣,总要来唤一唤我,看我这个“可怜的甜心”是否还好好地活着。我没有工作,没有念书,没有朋友,这一情况让她老是放心不下。不明白我天天呆在房间里还有什么可干。我以我惯常的方式处理人与事,尽量安静,不添麻烦。不得已到楼上厨房借用烤多士炉时撞上卷缩在饭厅沙发上看电视的桑德拉她都会显出很高兴的样子和我说话,是那种不停地说不停地说,我拿了东西就站在那里听着,累了就坐下来,那一坐有时一个晚上便过去了。
她会将圆圆的身体半躺在沙发上,膝盖上搭一条毛毯,手拿一个盘子,不管盘子里是干的食物还是汤水米饭一概是手抓着吃,一边邀我同吃,一边说她的家庭,儿女,她买东西时碰见过的华人以及自己如何受骗,她对婓济和夏威夷的遥远记忆。有一次说起自己二十八的女儿,“她还没有结婚。我不知道她还要等多久;你知道吗,她老是对黑人感兴趣……”我忍了忍才没笑声出来,在我眼里,他们也差不多黑人了,其实是蛮般配的。
有时侯她会在厨房的几个角落点燃小小的蜡烛,我说很好看,她说这不是为了好看,是她的宗教。我实在对印度教很陌生,只是她告诉我她不吃牛肉和猪肉,星期五一定不煮食肉食。
她老说“找个时间我来你房间喝茶好吗?”我每次都说好啊好啊,直到有一天,我开始想是否她一直在等我的邀请。
她说可怜的甜心我看你是那么寂寞。直到有一天,我开始发觉是她,一直是很深很深的寂寞。她跟我说她亲爱的丈夫十一年前去世了,十一年的时间过得很快,因为“现在和当时的感觉还完全相同”,“昨晚我又梦见了他,梦还没做完就醒来了,很伤心,人为什么要醒来?”,“他是我读书时的老师,你知道吗,是我最初和最后的爱人”。她最喜欢呆的饭厅的墙上挂着一幅大大的照片,年轻时的她穿着纱丽被也很年轻的丈夫搂着。
“我们的房子,是他建的,他是建筑师你知道吗。不过以前从没建过房子,便请人来建,他跟着学,建好了之后他跟我说,‘好现在我知道怎样造房子了,我们可以开始着手进行我们的梦想之屋了。’可是,这个房子建好一年后他就死了。”
我一直没问他是怎么死的,由着她以后不经意地告诉我或者一直就忘了告诉我。
对于物质生活要求不高的人来说,很多不便忍一忍也就过了,可是我房间里的英特网的电缆线老是断这件事情让我很难忍,房东们也尽力,只是查来查去查不出原因,连接线时好时坏,我不得不时时麻烦房东兄弟,到最后大家都烦了,房东女儿只是和我热情打招呼的关系,不理任何事,桑德拉空着急也解决不了这种高科技的问题。我想到的解决办法还是搬出去吧。
我在想好了搬出去后电缆线又开始出奇地合作,尽管时时还有问题发生,至少我自己可以想办法解决了。于是我也就暂时懒得再费劲,一日一日地以这里为家住了下来。
初到加拿大生活,每一日都是新的学习日。我没想到,在加拿大的生活要由这一个斐济人家开始。可是,随着我开始老练地使用温哥华巴士线路表和“fare saver”票;随着我成了图书馆的常客;随着我搭乘火车游洛基山脉的长途旅行和参加班芙路易斯湖的滑雪班的经历后;我知道多元化的社会和形态正是加拿大的主调。那么,生活在这个斐济人家,我不再怀疑我的确是生活在加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