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下的雨,带着冬天遗留下来的阴冷。雨滴通常不大却很稠密,万物复苏的春天需要它的灌溉。四月的雨通情达理的告诉人们,生命虽然不能重复但能延续。这是每年寒冬过后,大自然带给人们最好的消息。
在人的世界里,活着不只是需要呼吸足够的氧气,还必须坚强、勇敢以及拥有一颗快乐的心。从我懂事起就知道,每年到了四月,爸爸妈妈会带着我和哥哥同亲戚们在事先约定的休息天碰头,每个家庭自备一两道小菜,到昆山乡下为爷爷奶奶扫墓。一路上能遇到很多扫墓的人群,缅怀先人的心情因为五彩的春天的到来,显得格外轻松。大人们在路上有说有笑的,用极其老练的方式回避着伤感。而对于我来说,最开心的就是在开满黄灿灿油菜花的田地里奔跑。
我家祖籍苏州东山,据说在当地属名门望族。我爸爸的爷爷,就是我的老太爷,年轻时闯荡上海,开创了一片新天地。后来因为我爸爸的大伯父卷进了一场人命官司,陪了许多的钱。随着战争爆发,农场等产业被日本人炸了精光,从此家道中落。昆山的田地是老太爷遗留下的产物,除了种庄稼外,其中一块被用来安葬家族所有去世的成员。爷爷在家中排行老二,和奶奶是表兄妹。年轻时,是个潇洒的“二掌柜的”。听爸爸讲,爷爷生前是个极其开朗幽默的人,时常面带微笑,不会给任何一个人添麻烦。我没有看到过爷爷,但有种说不出的崇拜和喜欢,他一定是个心胸极其宽大的人。奶奶在我五岁的时候去世。记得她中等身材,衣着朴素,梳着齐耳短发,头发有点灰白,两边用黑色发夹固定着。概括下来,奶奶看上去就像革命电影里的劳苦大众,朴实善良但内心坚强。
奶奶生了十一个孩子,存活下来的有六个。爸爸是第六个孩子,是第一个非常幸运的长大成人的孩子。爷爷去世早,奶奶没有工作,一个人肩负着抚养六个孩子的重任。艰难的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下来。爸爸结婚后住在浦东的妈妈家,而奶奶和叔叔、姑姑仍住在大名路。哥哥出生后,奶奶喜欢得不得了。每到周末,我叔叔便奉命把哥哥从浦东抱到大名路,住上一两天。而世间的一切烦恼,竟能因为孙子的到来立刻消失无踪。五年后,我来到这世界上。我的诞生没有像哥哥那样轰动,因为我是个女孩。况且那时我的堂姐已经三岁了。长辈们每每谈到奶奶,总会说到哥哥和姐姐如何的被宠爱,却没有关于我的回忆。
一个人五岁的孩子能够知道些什么呢?长大成人后,究竟能回想起多少五岁时的点点滴滴呢?我的人生记忆应该是从五岁开始的:记得讨厌大人们问我叫什么名字,问我几岁了,如果不想爸爸妈妈生气就必须做出回答;记得哥哥在家里的墙上画满了飞机大炮,我还为他拍手鼓掌。不料被下班回家的爸爸狠狠的揍了一顿,第一次看到爸爸满腔愤怒和哥哥痛哭流涕;记得一个没有太阳的下午,在大名路奶奶家中,奶奶躺在床上,对着站在床头的我缓缓的说:“我要死了。”脸上流露出的笑容似乎同我在做告别。当时已经知道死亡是很可怕的事情,“你不会的,不会死的。”我轻声对她说。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复杂的心情,担忧、恐惧、尴尬、不知所措。那是自己第一次严肃的安慰别人。我并不知道奶奶会不会死,但当时觉得她应该不会说错的。我五岁前从未撒谎过,那次不知道算不算是第一次。
过了没有多久,奶奶果然死了。葬礼上,我被一个陌生的阿姨抱在怀中。房间的正上方挂着奶奶生前的照片,中间有辆平板推车,白布盖着躺在推车上的人,爸爸妈妈跪在地上大声的哭着。我看着推车上一动也不动的人,脸颊消瘦,一点也不像奶奶。周围是表情严肃的人们,我的心却中充满好奇,想问许多个为什么。我知道通常在这种场合最好表现的乖一点,所以选择了沉默。记得那天人很多,追悼会结束后,我们一群孩子在弄堂里玩游戏。奶奶的死对当时的我来说只是一个概念而已,天真是快乐心情的完美保障。
当然,也有使我烦恼的事情,就是关于我的名字。爸爸姓叶,抒情又雅致,可我偏偏叫倪静文,小时候班里的男同学以“粘纸”“小尼姑”来取代我真实的姓名。现在工作了,客户对我的尊称是“倪工”,之后免不了传来几句抱歉的笑声。我之所以被剥夺使用诗情画意的姓氏的权利,是因为爸爸为了表达对外婆的尊敬之情。我的外婆是个文盲,但脑子里的想法一点不比读书人少。外婆娘家在浦东杨家宅,是个自豪的本地人。如果家里吵架,外婆就能以此作为气势压倒外地人爸爸。如今那里成了金茂大厦前方的一块绿地,绿地中一栋被保留下来的红色古典民居成了现在的陆家嘴陈列馆。外婆告诉我,她小时候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红房子顶上强盗飞奔而过,不时有枪声响起,她和妹妹吓得抱在一起发抖。呵呵,如今警匪片里最常见的一幕。外婆每次说起这件事情,总以逼真的脸部表情配合表达这个故事的恐怖程度。
杨家宅里居住的人多半姓倪,传统风俗就是女方娶男方过门,所有孩子跟随女方姓。外婆跟太太姓,妈妈跟外婆姓。可哥哥出生后,奶奶坚决不同意长孙姓倪。外婆为此离家出走,爸爸想到得罪了外婆会没房子住,于是好说歹说最终决定再生一个姓倪的孙子。哥哥并没有因为姓叶而受到冷落,我虽然是个女孩仍得到外婆无尽的宠爱。外婆只允许我们叫她奶奶,所以我和哥哥从没有叫过外婆这两个字。哥哥上幼儿园时纠正老师的话说自己没有外婆,外婆知道后笑的合不拢嘴。
外婆年轻时漂亮迷人,打扮时髦,南京路上的“鹏街”是她经常光顾的地方。外公据说是个英俊少年。妈妈很小的时候,家里来了一群陌生人带走了外公。外婆下班回到家中,看到的是一片狼籍和一脸无知的女儿。从此,母女俩开始了相依为命的生活,那时外婆二十岁刚刚出头。她们再也没有见到过外公,那张外公死讯的通知单被外婆撕了粉碎。外婆把关于外公的一切物品扔的扔,烧的烧,没有留下一丝外公的痕迹。那个年代,快乐是简单而奢侈的。
我和哥哥从小被外婆带大。外婆脾气急躁,爱干净,嘴里脏话连篇。心情忧郁,常说做人没意思之类的话,说着说着就开始抹眼泪。任何一件不开心的小事都能激起她心中的绝望。爸爸是家里的开心果,常逗外婆乐,外婆紧绷的脸经常被逗得无法维持下去。但为了尊严,外婆最后要一本正经的补充一句:“好话留到年三十再说。”外婆认为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但爸爸不是好东西的程度要小一点。
外婆每月的工资有80多元,比爸爸妈妈加起来的还要多。上小学前,外婆每天下午至少给我一毛钱买零食吃。我不用的话就把钱存在外婆给我的小包里。日积月累的,竟有十几元。妈妈想尽办法骗我的钱,屡次得手,我恨得咬牙切齿。
小时候同我形影不离的是个婴儿大小的洋娃娃。记得爸爸、妈妈、外婆在一起开家庭会议,商讨给我买洋娃娃的事情。会议最后通过决定:爸爸出2元,妈妈出1元,剩余的2元钱由外婆赞助。那时电视里经常播放革命电影,我对烈士上刑场告别那场戏表示浓厚兴趣。通常是由一个衣衫褴褛的囚犯捧着一个破损的碗,颤抖着双手送到烈士面前央求她(他)再喝上一口。一次我打碎了一套外婆收藏的镀金茶杯,外婆心疼的要死,我却把洋娃娃打扮成江姐临刑的样子,然后手捧破损的镀金碗扮演伤心的送行者。那是我最喜欢和洋娃娃玩的游戏之一。
随着我和哥哥的长大,外婆的脾气有所好转,脏话也不再说了。依然爱干净,依然爱漂亮。我和哥哥是她的最爱,哥哥瘦长的个子,带一幅圆圆的小眼镜,一股文弱书生的样子。平时不爱说话,跟外婆在一起时喜欢像爸爸一样逗她开心。哥哥每天放学后在写字台前做作业,外婆就趴在一旁看,一看就是十年。哥哥考进大学后住宿在学校里,每星期回来一次。内心脆弱的外婆哭了好几回,边抹眼泪边说:“二十年了,弟弟从未离开过我,呜……” 哥哥上班后有天没吃早饭就匆匆上路了,外婆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不停的往下掉:“弟弟早上只喝了杯白开水,呜……”
外婆有件很漂亮的真丝夹袄,绣满红色的大花缎。外婆说是50年代初最流行的花样,她竟然花了50元定制这件衣服。读中专时,外婆小心翼翼的拿出来给我试穿,我勉强穿上,每深呼吸一次只能扣上一颗纽扣。外婆嫌我腰粗,称自己35岁时腰还保持着一尺八寸。然后,她会指导我当时最流行的化妆术,比如在血红的嘴唇中央擦出一条白色的线。我想,配上那件宝贝衣服应该挺别致的。
外婆能说许多字典里查不到的典故。比如,发生在战争年代她的小姐妹的老公被另一个小姐妹勾引的故事,而这两个小姐妹关系越好则表示老公被夺走的机率越高。并以次产生了以下的结论:“妹妹啊!男人都是猫,女人就是鱼。有哪只猫看到鱼不吃的呢?”这句话时刻提醒我在男孩子面前保持警惕,让他们领悟到就算认为我是条鱼,你这只猫也没有吃掉我的能力。当然,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虽不能确定猫胃口的大小是否有所改变,但可以肯定的是现在的猫的胆子肯定没有打仗时候的大。何况,要想吃到新鲜的鱼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我和哥哥上班后外婆过了最开心的一段日子。我们每月给她零花钱,买她最喜欢的东西给她吃。那时外婆的脸上经常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跟别人说起我们就神采飞扬。也就是两年的工夫,第三年刚过完春节,外婆便得了不治之症。外婆开始几个月住在医院里,每当看到哪个病人穿好看衣服了,便流露出想要的愿望。医院就在四川路上,我会带她上街买漂亮衣服。出院回到家里,她还能走路时坚持每天洗澡,每晚我帮她洗澡时会开心的不停的叫我妹妹。她的衣服只要我洗,喜欢我喂她吃饭,喜欢我陪她说话、听她诉说过去。外婆再也站不起来时,病痛的折磨已经使她不能入睡。那时我会通宵赶图纸,身旁传来的是外婆持续整晚的叫声。每天到了凌晨四点,楼下的面包房会飘来阵阵香味,奶油的香味使我在凌晨就产生饥饿感。做面包的师傅每天那么早起床工作,怀着对生活的希望。人生在世,都期盼未来日子能过得更好一点,更快乐些。
我没见到外婆的最后一面。外婆住院时,常看到死去的人全身裹着蓝色的塑料纸被陌生人推走。想必这次也不会例外。按规矩人死后要做“七”。饭菜供在灵前,在家门口烧锡箔,用仪式怀念从此阴阳相隔的亲人。隆重些的话烧纸做的房子、家电等物品告慰亡灵。我心血来潮,动手做了幢三层楼的纸房子。好像是按1:30做的,挺大一个,参照建筑大师赖特设计的一套别墅平面布局。门前有回廊,后院有玻璃房,有花园,属于浪漫风格。房间里有家具、家电,有车,配备一个很帅的司机,一个长相一般但忠诚老实的女佣。最后用广告颜料里里外外刷上了鲜艳的颜色,像童话世界里的房子。等我做完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六点,那天家里住了许多亲戚,她们起床后用惊喜的表情看着一夜之间诞生的房子。
前年到外婆的坟前扫墓发现两旁安葬的都是男性,外婆肯定会为此不满而忧伤。今年抽了半天的时间来到她的坟前,因为早起,一路上我哈欠不停。路上看到被公路挤在一旁的油菜花,也看到种着油菜花的田地后树立着一栋栋现代工业厂房。很想念昆山乡下田地里盛开的油菜花,它们一年一年的伴随我长大。在我眼里,只有乡下人盖着瓦片、冒着炊烟的房子才能衬托出那份纯洁和娇嫩的本色。可惜今年大人们都很忙,决定不去昆山了。
每当为了自己的信念去做些义无返顾的事情,回过头来才发现当时的想法已经有所改变了。成败或者得失、是非或者对错已变得不再那么重要。没有任何一个理由可以去责怪为之付出努力的人,就算执着也是坚强的表现。自己也不能相信,感情的东西竟会随着时间而流逝。祝愿天下善良和纯洁的人们拥有和珍惜每一天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