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能远行的日子里,回忆就是我的鞋,我踏着它走向山穷水复。
昨夜又想起了上林湖,起点依旧是在尘土飞扬的颠簸中,颠簸的终点也依旧是那个表情漠然的水泥大坝,和坝顶上依旧闭着眼的我,迟迟不忍睁开的原因是无数次的重温使我清楚地明白自己眼前的一切,看到这一切的刹那以及刹那之后的永远。那是饕餮面对美食不忍下箸的不忍,是高手面对挑战不忍出剑的不忍,更是我面对上林湖不忍睁眼的不忍。
上林湖,莫非你酝酿千年,只为在我星哞微启的瞬间坠落,以我上睑离开下睑的速度,以我鬓发飞入风中的姿势,坠落入水中,溅起的水珠挂在我的睫毛上,让人分不清是这片天地湿润了,还是我的眼睛湿润了。
天是阴天,是浸透了湖水的那种阴;水是清水,是映满了天色的那种清。天水之间就那么远处几座青山随随便便地一卧,近处几只舟子随随便便地一泊,以及舟上几个船家随随便便地一立,却是减一笔太少,添一笔太乱,无一不出得尘来,入得画去,令人好生嫉妒。于是快步上前,只为早一步跨上船去,也好忝作这画中的一笔。刚踏上船头,船吃重一晃,身子自然随之一抖,只是这轻轻的一抖,却仿佛抖落了一身的尘埃、一路的疲惫以及一世的繁华,就这么要驾一叶扁舟飘飘摇摇地随波逐流去了。
船家的青蒿一点,湖水如镜的额头上就皱出一缕微颦,上林啊上林,我们这么轻易就走进了你的轻愁吗?
这番愁绪当年想必定是储于某个圆似月魂,轻如云魄的青瓷大器里,只是不知从何时起,月慢慢碎成了光,云渐渐凝成了水,而光和水,又淌出了这片盈盈的湖,只有那满腹心事,却只能说于风听了。是啊,在上林湖面上,我就像一座楼,风带着来自山林最深处的芬芳和湖水最底部的潮湿穿过,在楼中的每一个房间里回荡,诉说着某些能使你的目光变得炽热,言语变得浮躁,脚步变得凌乱的字眼。
是什么从不眠的精灵从湖的心里进入了我的心,带着沉没的呼唤。它的不眠可是为我的到来,还是为一个一同沉没的秘密。有人说如果死亡是一种神秘,那么埋葬就是一种秘密。 我在湖滩上拾起一片碎瓷,这抹静卧在我掌中的淡青有着直透掌背的凉意,让我坚信它死亡的同时,更坚信它有过炙热如火的诞生和温煦如玉的一世。我也许有些明白了,这满目碎瓷断片用死亡这冰冷的神秘来区别于一抔未曾有过生命的黄土,一如上林湖用埋葬那些死亡的秘密来区别于一些不曾有过回忆的湖泊。
然而回忆注定是沉重的,沉重得即使在湖水轻盈的怀抱里也只能坠落,尽管有时坠落的速度缓慢得仿佛凝固在水中,最后却始终逃脱不了粉身碎骨的宿命。它碎得那么地彻底,那么地绝对,又那么地固执,以至于人们在惊讶和震撼之后,只能选择掩面而去。不能流连,不敢留恋啊。仓促间我上了一条连目的地也未曾问清的渡船,它载着我离开一个回忆,是否会又走向另一个呢。
如果那是一个逝去的回忆,那么这就是一个沉睡的回忆。午后的天光像是倦倦的脚步,徘徊在篱落和井栏间,又驻足在溪流和垄头边。“年轻人啊,年轻人都到城里去喽。”屋檐下的白发阿婆眯着眼看看天,仿佛太阳对她已经很陌生似的,陌生更甚于我们。虽然风总能从湖里来把秋吹来,但是也许没有人关心,除了墙角的白花,默默地青,默默地凋,也曾有人把它拾起,却很快被忘在梦里。这个村子是熟睡了的,偶尔它惊醒时舒展身体的声音,也叫人困倦。
湖畔的清风能吹走我的倦意,却永远吹不走我的回忆,我有些烦躁了,困在重重回忆里的我,即使在十月,也起了下水的念头。湖水我脚边亲密地在盘旋,有一种青色忘怀地凝视我,像一种蛊惑。于是我想我该进入它,于是我脱了我的鞋,我的回忆……
灯下的镜子里分明映出我不变的脸,桌上的木瓶里,从上林湖带回的蒹葭依然垂着它们枯萎的发,有一朵芦花,不知何时落在我的臂上,只是不等我吹拂,又瞬间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