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顿到中国来,为什么第一站要选在西安呢?”那一年,一个朋友问我。
“是因为从纽约来,西安比较近吧。”我说。
虽然心中有无数个骄傲的理由,但又好象对谁都不好说。
因为曾经有一段青春留在了那里,有无数成长的痕迹深刻于心,所以虽然是多年过去,那个城市依然让我魂牵梦绕,不时有故乡一般的眷念在心头。每一次回来,我像一位远行的游子,当望见苍老深邃的城垣时,都要激动不已,满地里搜寻我深藏于心的西安。
(一) 金鱼沟,黄土高原听天籁
直到今天,西安的导游图上也还找不到金鱼沟这个地名。
从郑州洛阳坐火车来西安很多次,要穿过多少山、越过多少沟壑永远也没有搞清楚,看见铁路两边的树木越来越少,窑洞越来越多,就只知道火车在往高原爬。
“黄土高坡”的调子唱得很高,可是那个黄土高原谁见过?
大学的那一年春天,我们去郊游。骑着租来的自行车,同学们兴高采烈,一路唱着歌儿向郊外跑。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我们出了城,向东南骑行,两边是青青的麦田,开阔舒缓,起起伏伏,非常美丽。
两个多小时后,我们到达了一个叫做“金鱼沟”的地方。这里的地形象是夹在两山之间的一条沟壑,中间有一个小水库,水库的两边有一大片江南才有的竹子。春天了,还可以看到一些野花儿在开放。
没有来过,很难相信,西安的郊外还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小地方。
我记得那一天,我的同学们用自带的录音机,把音乐的声响开到了最大,在水边的草地上开舞会。我们不停地唱啊、跳啊,兴奋极了。青春的日子,就是石头也会被热情感染的。
而我,那时侯好象总是这样,高兴的时候害怕失意,担心起来沮丧就真的来了。
早已不记得有位同学对我说了什么,只记得一定狠狠地伤着了一下我的自尊心。我把举在空中乱舞的手放了下来,一个人悄悄退到后面的竹林里 ,仰着头不让泪水流下来。
一会儿,有人在我身边低声叫我,“我们爬山去吧。”他说。
是熊。他是我的好朋友,一个细心的,性格有点孤僻的同学。
我们一声不吭地往上爬。坡上都是黄土,没有什么植被,松松垮垮的,踩下去有土往鞋里灌。坡并不很高,不一会儿就到坡顶了。
------我看到了什么?举目四望,这哪儿是山顶啊,分明是在一个巨大的平台上啊。
突然间,我明白了,这不就是我们常说的黄土高原吗?我听到我的心在砰砰作响。
黄昏的高原,笼罩在夕阳的光辉里,象舞台一样神秘和华丽。而我,则像一个突然误入的演员,蚂蚁一般站在天地之间,渺小又惊慌。
我和我的同学熊默不作声地坐在黄土高原上。那一天,晚风响起的时候,我们听到了天籁。
(二)寒窑,长安的情还在吗
“他死了。”大学的同学冯在电话的那头说。
“谁?”我问。
“熊啊,是自杀的。”
那一年春天,我们毕业还不到一年,就传来了留在西安的熊死去了的消息。
那个年龄,我们还缺少面对死亡的经验,所以那些天我不停地想象他结束生命时的样子。回忆他和我在一起表现出的对于生命的热爱,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他放弃生命的理由。
我想起毕业前夕,等待分配的日子,闲散得有些无聊,我、冯和熊三人相邀去寒窑看一位当兵的朋友。
寒窑在城南十多公里的地方。我们一路打听,怎么也找不到象是有窑洞的山坡啊。最后问到一位当地的老人,他指着有一些绿树的沟壑,说:“哈七(下去)就是,是兵营,不让进哩。”
我们要找的就是它。
兵营是在山沟里,很隐蔽,在地面确实看不到。说是来看朋友的,看门的哨兵并不是很理会我们。当我们弄清那位朋友已经调走之后,也弄清了这里有一个千年寒窑:在坚硬的黄土上凿成的三孔连体窑洞,就是当年被称为三姐的王宝钏住过的家。
三孔窑洞里,除了挂有“王三姐之灵位”的红色绸布和绸布下零散的数枚硬币,过去的东西什么也没有留下。洞中之物,如果不是黄土,也早已成了黄土。
寒窑的故事自唐朝以来一直在民间盛传。说的是盛唐时期,长安城里的大户人家王家有女待嫁。一日灯会,美丽动人的王家三小姐宝钏抛绣球招婿,不想绣球掉到了一位看热闹的流浪青年的怀里。他叫薛平贵,虽然衣衫破旧,但高大英俊,气质不俗。
就在他不知所措时,不顾众人哄笑、父母反对,宝钏穿过人群,挽起了他的手,接受 了他,跟定了他。
为了爱情,宝钏离开了长安城里的家。他们在寒窑筑起了自己的巢。
后来,平贵参了军,远赴边疆,十八载,功成名就;宝钏母子相依为命,在寒窑坚守十八年。
也不知宝钏那些思念的日子如何度过,我们看到的只是,爱情,使这个女人的美丽留芳千古。
所以还记得熊当时说,“生命因情而在。平贵因有人等待而战不死;宝钏因有人可等而不放弃。”
数年后,我和冯在西安南大街的“老树咖啡”馆里谈到了我们的一些往事。他说,熊的死也是因为一个情字。
“参加工作的第一年,他爱上了公司里一个女子,这本没有错。错在这女子已是别人的老婆了,他怜惜她被丈夫欺侮,要帮她打抱不平。可是人家的丈夫打上门来,他的情人却和丈夫站到了一起。所以啊,他想不通。”
我们正说着话,冯的手机响了。
从酒吧的窗口向外望去,对面的霓虹灯闪着耀眼的光。我想,灯红酒绿下的西安,今天是否还有人会为爱坚守?
打完电话,他回来后给我讲了一个他自己的故事:
刚才的电话是一个女子打来的,她在两年前离了,有一个三岁的女儿。他们已经偷偷好了一年多,人家打定主意不再嫁了,但是他又不能娶她。
“你可不要耽误了人家啊。”我揶揄地笑了笑。
“她需要我。你不懂。”
看他说得那么坚定,西安的人,我真的不懂了。
(三)你是其中的哪一个
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我终于挤到了它的跟前。在秦俑博物馆的地下展厅里,幽幽的灯光下,那位御官戎车驾御 的铜车马散发着高贵冷峻的光,让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秦俑博物馆的三个展厅向我们展现了两千年前的战场,成千上万的战士列队在自己的序列里,静候冲锋的命令。他们都是一些凝固了的生命。
当我一个又一个认真观察那些陶俑的面部时,发现居然他们的轮廓和面部表情没有两个完全一样。有一些滑稽得有点夸张的脸孔,使我突然想到当年制俑的情景,------一定是每一个陶俑代表了一个真实的士兵。就是说,两千年前,他就这么站着,像我们在照相机前留影,摆了一个表情,让工匠们留下他生命中曾经有过的一瞬。
他们当时这样作的时候,也曾经一样兴奋和快乐吗?
我想我的祖先的祖先,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当晚,冯领我去西安市内的唐乐宫饭店看仿唐歌舞。在那座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剧场里,我又看到了那些复活的兵俑。他们手握兵器,“嘿、哈、嘿、哈”地叫着,展示着威武雄壮的样子,热闹而且华丽。
我始终无法为之感动。无论是凝固的生命,还是复制的生命,离开了生命的故事,就不再有生命的生动。
从唐乐宫出来已是午夜,西安秋天的晚上,寒意已深。我们走在大街上感到凉得发紧。冯执意要拉我去吃“真正的羊肉泡”。他知道我对市内孙家、李家的“泡馆”都熟了,所以打了一辆车,直奔北郊的城外而去。
延伸到城郊的街道两边已没有紧挨的房屋。昏暗的路灯下,我和冯终于找到了他的一个维族朋友的“羊肉泡馆”。
那位维族朋友披了一件大衣,打着哈气,黑着脸和冯寒暄了几句。明白了我们大老远的跑来,只为吃他的羊肉泡,他终于捅开炉子、揭开锅盖,一边还“丫儿、丫儿”的直唤。
一会儿出来了一个小姑娘,这会儿才给我们倒上了一杯茶。这个丫儿是他的女儿,高高的鼻子、大大的眼睛,很端正的样子。但始终也没有笑。
我感到有些歉疚,半夜吵醒人家,自然要让人家不快。冯却在我耳边说,“维族人都这样,表面不热情,内心却是很友好的。”
看着父女俩认真地为我们作饭,我突然悟到了拥有生命的美好。我不知道那位父亲和丫儿过后还会不会记得我们,但是经过这次相遇,他们成了我的故事;我也一定成了他们的故事。
而谁知道那些陶俑有什么故事呢?
那天的羊肉泡并不是我吃过中的最好的,但我记住了我生命中的这样一个瞬间。两块八一碗的羊肉泡,在西安的夜晚,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