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办公室的窗户望去,穿过成百上千栋高楼大厦,远远地可以看到黄浦江边东方明珠和金茂闪闪发光的尖顶。到了夜里,窗外又是一片灯海和喧杂,马路上数公里的车排起长队,象两条泛着光的河,慢慢流淌着,又象是两条发出沉闷吼叫的怪兽,缓缓向前爬行。
这个叫做“上海”的城市,扭曲着,咆哮着,焦急地吞噬着一切来壮大自己的身躯;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们,熙熙攘攘,日夜劳顿,然后同样急迫地用各式的声色犬马来填充自己的耳目口腹。
日复一日地思考、劳作、享受......终于有一天,疲倦,不可避免地蔓延开来,再也摆脱不掉。于是,很多人的梦,就为了摆脱这疲倦而作了。
有的人在睡梦里来躲避可恶的疲倦,这法子对我是无效的;有的人试着做些别的什么,比如运动、逛街、或者听音乐,这些我称之为“调剂”,可是绝对不承认是一种“摆脱”;也有聪明的人,计划好一了百了,提早退休去过一种恬淡自在的日子,不过,这对于我来讲,毕竟太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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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对着窗外发呆,仿佛看见高楼变成了郁郁葱葱的树林,车流变成了清澈的小河,上海变成了一个小镇,只有我认识和熟悉的人生活在这个小镇上。我可以做些什么,也可以什么都不做;我可以整天和街上的狗说话,也可以连着十天不说话还照样活的好好的;时间以太阳和月亮的交替来参照,人和人之间的算计至多是沽酒买肉时的讨价还价......
我对着窗外发呆,思绪回到了古代。我想象着明清比较偏僻些的山村是什么模样,或者唐宋较太平的年份里,一个普通农民一辈子的烦心事,是否有我一个月的多。我想象着,仿佛也就真的生活在那个时代了。醒来,才知道只是一场梦,一个慕古者的梦。
也曾经看过很多地方,不少是偏僻的、没有被文明侵扰的山寨村庄,但是旅行过的每一个地方,都用各种方式提醒着,我并没有抵达“别一个世界”。回想起来,不禁有很大的怀疑,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慕古者的梦做的更长一些,更真一些?
去到凤凰,才发现,“别一个世界”其实离我们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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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山傍水,大小适中。凤凰古城的地理和格局,让人耳濡目染的尽是流水鸟鸣和翠林蓝天,一个人的心,既不会因城区过大而烦躁不安,也不会由于街道狭窄而局促压抑。
爱好戏水的人,可以成天在沱江上寻找乐趣。想要热烈一些的,可以去泛舟,帮助船工一起划船,在月夜里放着胆子唱歌。天热时,也不妨纵身跳进清澈见底的江里,捞一些小虾作晚餐的下酒,或者和江边的孩子们打水仗。想要安静些的,江边的每一处景色都可以品上半天,洗衣的阿婆大嫂、顺水漂来的河灯、水车、江边的吊脚楼......到“青石”、“原始人”或“流浪者”,挑窗边的座位,用一杯清茶就可以送走一个下午。最适意的时候是站在“翠翠客栈”或“老四客栈”的露台上,听傍晚的江水哗哗流过,听清晨洗衣的咚咚声在江面上传来回响。
喜欢散步的人更有福气了,随处走去都可以走到尽兴,又不至于太累。最妙的是,一圈转下来,总是不远不近地刚好回到住宿的客栈。不用担心没得看,老街上有各色小玩意儿让人琢磨把玩,小餐馆的门面就是灶台,铺满了腊肉腊肠、辣子酸鱼和糯米血粑,也有那挑担卖桐叶粑的小贩、编织苗家花边的老奶奶、坐在小竹椅上发呆的大伯,还有那土风的建筑、满街闲逛的小狗、热闹非凡的集市。累了渴了饿了,掇把小竹椅,或在路边的台阶上坐下,五毛钱一碗冰镇的酒酿汤,一元一串的烤小螃蟹,不够?再来一碗,再拿三串!
如果闲散的日子太久,想去活络一下筋骨,也有很多好去处。可以去登山,可以租自行车,沿着山路拜访周围的村寨。各条公路上都有小巴来回穿梭,绝对不用担心迷路或半路抛锚的尴尬。甚至真的可以象一个当地人,找份工做做,每天流点汗,再让江上的风吹干,然后穿上草鞋,到菜场买条鲜鱼,沽点包谷烧酒,回住宿的地方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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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来滴答作响的钟表声,终于在凤凰消失了。
清晨早起,我留意起不远处山里传来的鸟鸣,那么悠长清爽,还很准确地每间隔十来秒叫一声,我和莉莉讨论到底是鸟鸣还是水车的吱吱声。江面上有洗衣的咚咚声,有水声和游人的轻语,间或有铃铃的自行车声。
等到人声更嘈杂一些,那大约就是早餐的时间了。往兜里揣上一元钱,出客栈,沿江边的“老营哨”石板路慢慢走。三条精壮的小狗互相追逐嬉戏,对面一条黑狗仿佛有急事似的,目不转睛地一路小跑着,和我擦肩而过。昨晚“青石”烧的碳盆还在大街边,一口新打的棺材刚上头道漆,头上缠白布的人们又开始准备一天的吃喝了。
到“黑仔饭店”对面的早点铺,要上一碗稻米粥或豆浆,再来一块烧饼或一根油条,就着腌豆角,把昨晚小米粉蒸肉和酸菜豆腐鱼的油腻冲洗的干干净净。脚底忽然感觉毛绒绒的,原来一只肥猫钻到我腿下,准备打今天的第一个盹。
起身去菜场买鸭子,好让客栈包老板为我们烧一顿美味的血粑鸭。为了消食,我们选了走北边街,过跳岩再从虹桥出老城。经过“临水居客栈”时,看到客栈台阶上一只大狗蜷缩了身子,头枕在肩膀上呼呼地睡着,旁门的一位老大爷坐在竹椅上,盯着屋里的一幅画在出神。
等到各家饭铺开始叮当作响、飘出饭菜香时,我们拎着鸭子往回走。又经过“临水居客栈”,还是那只大狗,一动不动地还在呼呼睡着,旁门的那位老大爷还坐在竹椅上,姿势也毫无变化,眼睛还盯着那幅画,凑近了仔细一看,原来已经合上在打盹了。禁不住为自己每分钟六米的匆匆步履感到羞愧起来。
午餐后小睡片刻,抱了《凤凰集》到阳台上,一边读,一边看着阳光在书页上象分针一样慢慢划过去,读着读着,血粑鸭的香气从楼下厨房忽悠忽悠地飘上楼,钻进了鼻孔里。晚饭的时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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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地杰人灵,可是凤凰虽美,并不因此而增加本地人的机巧。当地人的性格,不似北人的豪爽,没有南人的圆滑,更谈不上边民的“野蛮”,我只好称其为“直朴”。
顽强地推销着沱江泛舟的生意,因为一句“已经坐了”,就立刻放弃了;说好了50元去都罗寨转一圈,可是走在半路上,止不住开始嘟嘟囔囔地说:“都罗寨实在没好玩的,我看你们还是别去了”。在凤凰的日子里,我们没有因为是外乡人,而受到当地人的欺生,从街头小贩,到餐厅和客栈老板,一次也没有,这不能不令人惊赞。
被这样的山水人文浸润着,久而久之,异乡客也蜕去了文明的羽衣,化作沈从文所称的“原人”了。看到美女就热情地招呼,看见我就垂下眼皮,这是“流浪者”的主人;生意清淡时就出去走走,这也是“流浪者”的主人;走在山路上仍是一袭短衣一双拖鞋,这,还是“流浪者”的主人。
来到凤凰,有的人话多了,有的人话少了,有的人穿上了草鞋,有的人挎上了背篓。性格里的钟摆,在向原点荡去。一切外在的束缚,都象朽木上的碎屑一样纷纷剥落。
几天后,我感觉自己象沱江里的一条小鱼,周围满眼的清澈见底,自己也不知身在何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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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草鞋、腊肉、苗绣之类的纪念品装好,我又来到“翠翠”的露台上。望着远处的朦胧山色,想起上海的华光溢彩,真不清楚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活着。
也是在一个温暖的日子,庄子与他的朋友惠子站在桥上,欣赏桥下河中成群游着的鱼。庄子情不自禁地说:“浪里的鱼悠游自得,这就是鱼的快乐啊!”惠子说:“你又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呢?”庄子一愣,不免心生感慨,又对惠子说:“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呢?”
想要体味一条鱼的快乐,难度实在是太大了。不过,对于一位生活在21世纪的慕古者,他的梦或许还有一个地方来做,也就在那或长或短的梦里,才可以领悟“别一个世界”的魅力。
老虎不吃·2004/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