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四十分鐘
〉 從家到公司是四十分鐘的車程。所以每天早上有四十分鐘的時間,我是和愛人一起度過的,坐在他駕駛的車中副駕駛的位置上。
〉 大連很小,從家到公司等於是從最東南到最西,也不過四十分鐘車程。可是對於我是單程的四十分鐘,對於愛人卻幾乎是往返八十分鐘,因爲送我去公司後他要原路返回大半個行程再去他自己的公司。我沒有駕駛執照,所以有時候車停在那裏也不敢開,週末去加班也是愛人送我,然後他就得原路返回家。愛人的公司在市中心,又是八點半上班,我們公司是八點上班,所以送完我他再去自己的公司,時間上倒剛好。可是爲了我,愛人要早起將近一個小時。我心疼他每天早晨少睡一個小時,因爲他和我一樣都是喜歡晚睡晚起的懶覺派,可是又捨不得放棄每天早晨在他駕駛的車上度過的四十分鐘,很是矛盾。
〉 通常送我上班的日子,愛人要比我早起,洗漱完畢熱好牛奶,再把我叫醒。趁我洗漱吃早點的時候,愛人會給我往飯盒裏裝我的中午飯,然後兩個人匆匆忙忙背上各自的電腦包一起往外走。吃夠了公司周邊所有速食店的我,在冬天經常自己帶飯,而每到中午吃飯時最令同事們嫉妒的就是我經常不知道自己的餐盒裏帶的是什麽菜。有時候,天氣特別特別冷,愛人就會趁我洗漱吃早點的時候一個人先出去,把車發動起來,再打好空調,這樣等我穿著永遠的冬裝 — 絲襪裙子羊絨大衣絲絲哈哈地鉆進去時,車裏就會暖烘烘的。
〉 這個小我好幾歲的大男孩,在家裏在我面前歡蹦濫跳的時候,常常讓我覺得他是我的孩子,或者也許前世曾經是我的孩子。可是當他全神貫注地駕駛著汽車坐在我身邊不苟言笑的時候,或在種種時候盡心盡力照顧我的時候,我又覺得他是那麽莊重的我的丈夫,我堅實而有力的靠山,我生命不可分割的另一半。反正無論他是我的孩子也好,抑或我是他的被上帝抽出的肋骨也好,總之他是我身體的一部分,至少曾經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或來自我身體的一部分;抑或相反,我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或我來自他身體的一部分。
〉 通常坐在車裏的前十分鍾,我會拉下前排車頂的遮光版,對著上面的鏡子化妝,如此我練就了公司女同胞們都一致很佩服的在疾馳的車中描眉畫唇的本領。有時我碧玉妝成了,就會發一發嗲,問愛人一句:我漂亮嗎?愛人專心開車,眼光象徵性地往我這邊掃一眼,就用非常誠懇的語氣回答說:嗯,漂亮!我就會心滿意足地自我陶醉一番。
〉 一出家門走的路,叫做中南路。夾山而拓、通往老虎灘的中南路,到這一帶就快伸到海裏,不遠處就是虎灘極地動物館。放眼四周青山蔥翠,大連這個建在群山之中的海濱城市,任何時候都是生機一派。
〉 一直都喜歡呼吸著永遠清新的空氣,在大連的大街上走來走去。也喜歡在非高峰期坐公共汽車,顛簸著在大連走街竄巷。即使有了車之後,也是一樣。總有點偏心眼地認爲,中南路是除了濱海路以外全大連景色最美的一段路。
〉 濱海路的西段,是我們接下來的行程裏每天開車必經之路。無論是晴天還是陰雨的日子,海天相連的景色總是我永遠也看不厭的所愛。每天能夠在上班的路途欣賞全大連最美麗的風光,讓我覺得無比的欣慰。所以通往公司的路儘管有好幾條,我卻執意要愛人一定走濱海路的那一段。
〉 依山傍海的濱海路,兩邊的植被越來越茂密,越過綠樹叢枝看到的大海,隨便哪個角度都是絕美的景色。
〉 大連的海景和三亞的海景是截然不同的風格。大連的海邊是嶙峋的礁石,三亞的海邊是溫軟的細沙;大連的海背靠著綿延的群山,三亞的海延伸向平坦的椰林;大連的海是濃深的墨綠,三亞的海是恬淡的蔚藍;大連的海邊一年四季都有人懸岸垂釣,三亞的海邊春夏秋冬都是一對對愛侶。大連的海屬於中國最北方,所以非常北方化;海南的海屬於中國最南方,也就非常南方化。大連的海是雄性的,因此極其偉岸;海南的海是雌性的,也就極盡柔美。大連的海猶如豪爽的北方男子,海南的海好比婉約的江南姑娘。
〉 濱海路的美是絕對值得步行品度的。想當年談戀愛也談得狂,經常沒事兒就軋濱海路,從傅家莊到老虎灘走一整個濱海路中段,通常要走三、四個小時,有時候就到大地度假村的海邊礁石上坐著,直到感覺海風太涼再起來走。
〉 濱海路是盤山路,走著走著就會有車從前面或後面冒出來,從身旁呼嘯而過。濱海路是永遠不會堵車的,所以走濱海路的車也就不知道什麽叫減速。濱海路沒有專設的人行道,猜想修路的人肯定以為沒車族不可能用腳量濱海路。走著走著聽到有車開來的動靜,愛人總會用力把我往路邊拖,即使馳過身邊的車輛遠遠不至於存在和我們摩擦的可能。
〉 走啊走,走啊走,終於到了北大橋;再走啊走,走不多久就到了王子飯店,進去美美地吃一頓海鮮自助火鍋。吃飽喝足,結束我們的神仙之旅,打道回府。他送我回我租的房子,然後再回他住的集體宿舍。
〉 後來就終於不用分頭走了,兩人一起打車回我們星海街的家。
〉 這樣的熱也好、冷也好、在一起就好的幸福時光,是在多久以前啊?恍若隔世。
〉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單獨約會,是在一個秋季,那時候天已經開始漸涼,印象中海風非常凜冽,打著哆嗦呆在海邊的感覺卻總是那麽溫暖。掐指算來,已是七載又半。
〉 後來我們變成了形影不離的一對愛侶。夏天一有空,兩人就泡在海裏游泳,朋友們說我們是對兒蝦,我們就接受了這個雅號,稱自己生命不息下海不止。
〉 再後來兩個人都越來越忙。賺了錢買的房子就在中南路邊,離老虎灘很近很近,走路十來分鐘。起初也常常去北大橋海濱浴場游泳,無奈時間所迫次數越來越少。狂熱戀愛的如火激情似潮水終會退卻,相濡以沫的夫妻恩愛如海面風平浪靜。滔天的巨浪會使人燃燒沸騰,深邃的海水卻能夠包容一切。
〉 往事悠悠,像是自己的,又像是別人的,每一次走濱海路都會浮上心頭,那麽必然而習慣。
〉 再後來,就再沒有了徒步三、四個小時去軋濱海路的時間。其實心裏清楚,只是沒了當初的激情。卻也沒什麽遺憾,因爲擁有愛人如此的寧可每天少睡一小時也要開車送我上班的最實際的關懷。
〉 那一天早上,我照例是目不轉睛望著車窗外燦爛的陽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愛人忽然說了一句:你看那些養殖網,把海面弄得傷痕累累的。那一刹那,我驚詫於愛人的比喻。想起很久以前曾經作過一個心理測試,面對同樣一幅類似抽象派作品的圖畫,接受測試者要發揮自己的想像力描述出所觀察到的畫面主題與內容,然後考官會根據不同的人給出的不同答案推斷出一個人當時的心理狀態以及通常的個性傾向。記得那時我看的是一幅紛亂的五彩圖案,我告訴考官我看到的是一片茂盛的森林,可是洪水沖倒了一些樹木;而我的一個同學卻説,她看到畫面上兩個人在打架,打得頭破血流!考官就說我是個大部分時間心境很平和的人,可是有時會過度地承受壓力;他又說我的那個同學是個非常逞強好勝的人,為達目的不惜與任何人爭鬥。我當時覺得測試的結果非常準。而此刻,一絲心疼掠過我心頭。我想愛人雖然從不和我說太多,可是他經營那麽一個公司,肯定是很心力交瘁的,至少那個階段他一定很累很累,否則也不會看到海受的傷,而那傷是如此聲稱愛海的我都不曾看到感到的。
〉 走到濱海路的盡頭,也就到了星海灣廣場。清晨的陽光灑滿玲瓏的綠地和樓宇時,是星海灣最美麗的時分。即使在草坪和樹木皆已發黃的冬季,星海廣場仍然充溢著清新而舒暢的氣息。對於星海灣,同樣有著特殊的情結。愛人和我第一次約會時就是在星海公園,那個在外地人心目中很有名氣卻被當地人冷落的頗有年頭的海濱公園。那一夜晚,像冬眠的蛇一樣盤踞在我靈魂深處的快樂被眩目的星海與碧波的私語所驚醒,向我宣佈了上帝的死亡,於是對於愛情始終戰戰兢兢的我勇敢地嚐了一口甘甜的智慧果,成了愛人再也不曾離棄的永遠的夏娃。那時的星海灣還只是一個雛形,從山海關運來的金沙剛剛舖就,正孕育著據説出自薄熙來親手策劃的絢麗而蓬勃的藍圖。後來我們約會的時候就經常到星海灣附近,夕陽西下時的藍色水灣是記憶中甜蜜而略帶酸楚的愛情的永遠背景。
〉 我們幾乎目睹了整個星海灣工程的建設過程,眼看著那一帶日新月異的變化,眼看著曠遼無邊的星海灣漸漸地被各色各樣的建築設施所填滿,變成了衆人瞻仰的號稱亞洲第一大廣場的觀光勝地,以及五元錢一張票的海水浴場,卻再也找不到光著腳在沙灘漫步的那份寧靜、那份安祥、那份愜意。記得那時我們經常把裝著水果西紅柿之類的塑膠袋子埋在沙攤上,然後在水邊嬉戲。有時我會把雙腳踩在愛人的雙腳上跳華爾茲,也不必擔心受人注目,因爲海邊除了我們就沒有別人。後來開始了兩人世界的生活,租的房子就在星海會展中心對面,我們曾朝朝暮暮在星海灣四周揮霍晚飯後及週末的餘暇,一直到三年後買了房子搬到中南路。可即使搬了家,星海灣也是要經常去的,絕大多數時候是領著各種各樣或遠或近的親戚、朋友、同學、同事。偶爾也只是兩個人,在觀光的季節裏,或在一些特別的市民慶典時。每一次來到星海灣,都感覺得到不知從哪裏飄來的愛的氣息,和綠草的芬芳一起彌漫在我周圍的空氣裏。如今到這一家公司上班已經一年半多,每天每天路過星海灣的日子也已經一年半多,每天每天也都是同樣的感覺。
〉 也記得剛結婚那時候,家裏還沒有車,那時的清晨卻也會有四十分鐘是和愛人一起度過的。早上從家出來,和愛人一起疾走十分鍾才能到公交車站,再一起從會展中心坐16路車或在中山路的星海街一站坐23路車往中山廣場的方向走,和現在走的方向是相反的。大部分時候,公共汽車裏是沒有座位的,愛人會緊抓住天棚的扶欄,再讓我抓住他的胳膊。倆人頭挨著頭說説笑笑地,就到了我們的目的地。有時候下了車,我們會分享一袋上車之前在路邊的小攤上買的包子,或者如果時間還早,就去速食店喝粥。早在剛談戀愛還沒有住在一起的時候,有一次倆人一起吃晚飯,因爲我告訴愛人我經常晚上一個人不愛做飯吃,隨便吃點心對付,愛人就對我說過一句話:以後只要天不塌下來,我就會陪你吃飯。沒想到這句像開玩笑一樣的話會一語成讖,卻除此而外,他從沒對我許過任何其他的諾言,即使在結婚的時候也沒有對我表白會永遠愛我陪伴我之類的話語。
〉 出了星海灣廣場,從星海花園開始我們會走長長的一段中山路,沿著去旅順的方向,就會到我上班的公司。
〉 中山路的兩岸,越來越繁華,新建築舊建築鱗次榤比,也就免不了讓人覺得有些嘈雜。想當年買房子,原本是要買在中山路邊臨近星海公園的路北,隻因爲那一帶充滿了戀愛和結婚的濃情回憶,又因爲看好的那套房子在陽臺上可以望到海。可是因爲其他的一些原因,愛人選擇了中南路的房子,看得見山卻看不見海,爲此我還曾經埋怨過愛人。可是如今中山路星海公園那一段的路南多了無數的高層建築,想必即使買了那套我看好的房子,也早已看不到大海的影子。而中南路卻由於是通往海濱的路段而多年來保持著依然的安靜與從容,於是就每每暗自慶幸愛人明智的選擇。
〉 愛人開車總是沉穩而勻速,有時候星海公園前後的路段堵車,我就會暗暗地焦急。可是生怕我說些什麽會分散愛人的注意力或者給他心理上的壓力,只好默默地忍著。而即使我什麽都不說,愛人也似乎能覺察到我的焦慮。道路稍微順暢些時,愛人總會加快速度替我搶一些時間。整整一年半了,除了有一次下雪後路面結冰的日子外,愛人從來也沒有讓我遲到過。
〉 有時候,愛人出差,也總不會忘記讓他的司機來接我上下班. 愛人出差的日子,下班回來,總會看到在一進家門的梳粧檯鏡子上貼著愛人給我的留言,寫著諸如“老婆,我走了。明天早晨7點15分周師傅來接你上班”,“老婆,保重身體、按時吃飯;冰箱裏有水果”等等字樣。偌大的房子裏,只留下我一人,卻徘徊著愛人的關懷,讓我懂得思念與盼望也是一種幸福。
〉 司機周師傅也是向來非常準時。
〉 漸漸地,通過聊天,也通過愛人的口中得知,司機周師傅的太太得癌症三年多了,動了三次大手術,每次都到病危的階段卻被搶救了過來。周師傅原來在外貿工作,有些積蓄,也有兩套房子,一套百平方米的大房子自家人住著,另一套四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出租著。可是爲了給太太治病,他花掉了所有的積蓄,最後還賣掉了大房子,搬到了小房子裏。他太太一度因爲昂貴的手術費而想放棄治療,懇求他把錢留下來預備將來給他們的女兒上大學用,可是周師傅苦口婆心地説服太太堅持治療,終於治到現在恢復了元氣,已經能夠生活自理。
〉 聽著這樣的故事,我不能不動容。在這浮躁腐敗物欲橫流的世界裏,聽慣了的是爲了利益而拋棄愛人的故事。周師傅的太太那一次住的病房裏,就有一個年輕女人,確診為癌症的第二天,丈夫就提出和她離婚。我不住地向周師傅慨嘆,說他對太太那般好,真的太不容易了,他太太嫁給他真是好福氣。周師傅就說,嗯,我老婆對我是很滿意的;我嘛,更主要是爲了不讓孩子沒媽,也覺得這些都是我的命,命裏註定該做的,就去做了。聽起來有一點點無奈的味道,卻讓我覺得正是那不加掩飾的無奈,才顯得他的話語那麽真實而感人。
> 這樣的清晨四十分鐘,已經整整持續了一年半。周圍的好多好多同事都說,在公司的樓門前看見過我從一輛白色的車子裏出來,想必送我的人肯定是我的先生,羡慕我有如此體貼的好先生。我總是報以甜甜的一笑,心裏真的覺得很幸福。
> 敲完這段文字,已是疲憊的深夜。我依然由衷地感謝上蒼每天清晨賜予我如此美好的四十分鐘,也感謝上蒼賜予我一顆感恩而知足的心,讓我懂得珍惜這每天清晨的四十分鐘,珍惜身邊的愛人以及所有的可愛之人。
海女
2005年3月下旬至4月2日淩晨 於大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