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我只想用最朴素的文字来告诉你们一个轻易虏获我心灵的凤凰…… 始。
认识凤凰是从阅读开始,然而凤凰本身也是一组需要安静阅读的文字,从中读出惊喜或是失望,完全就在于心境。纵使离开前,有不少人善意地提醒,或是委婉地阻拦,但我依旧执著如初。每一次离开都是一种出逃。那几天,清晨或傍晚,常常在沱江边伫立良久,真的,从来没有后悔过,我那样想。
读。 日记本里夹着一页上学期文学课的笔记“12月13日——沈从文与《边城》”。
第一行,YIN老师说,沈从文的小说承载着对人生、人性的理想,生命的哲学观和美学观。
反面,YIN老师又说,边城不仅是地理概念,更是一个时间文化概念,是现代城市的对立面——一个中国的另一个地方的另一个世界——现代文明还未入侵的文化概念。
……
这些话因为一次期终考试而烂熟于心,却因为此次的出行,而真正溶解在我的记忆与理解之中。
沈从文说,“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
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早晨,特特还在房间里熟睡,我独自在房间外的阳台上,倚着栏杆读前一天刚在先生故居购得的《边城》,沱江水静的很,豆绿的江水脉脉流淌,清晨有少许的薄雾,艄公在不远处的江水里清理着木船,对面的一群鸭子偶尔也欢快地扯扯嗓子,楼上的客人已经早起,把吊角楼的木板压得吱呀作响,沿岸是浣衣的妇女,棒棒声不绝于耳……
那个早上,我就这么静静傍着沱江水,虽然移目于《边城》之中,但用耳朵就可以听出一个凤凰,一个亲密的凤凰,第一次一个人那么地接近凤凰,脱口而出一句文学笔记里的话:一种优美、自然、健康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是的,这就是恬淡自守的湘西人的人生形式,即便十年前,二十年前,这句话或许会更加名副其实一点,可我仍然觉得,湘西人并没有抛弃边城的生活状态,正如沱江水那一如既往的清澈。
拜谒。 那天早上之后便去拜谒沈老的墓。从我们住的客栈走到先生墓所在的南华山麓只有不到10分钟的行程。清晨踏着石板路往南华山走,事先想好要带的花或者草蜻蜓、草蝴蝶的都没能带,只有一副朝圣般的心情。拾级而上先看到的是黄永玉为表叔立的石碑“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是的,士兵,〈边城〉的题记的第一句,沈老便告诉我们,对于农人和兵士,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沈从文的祖辈父辈还有兄弟都是列身军籍,在职务上终其一生的。沈老也终于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故乡。他的三三把他带回来了。
沈老的墓朴素得很,却没有让我惊讶。托尔斯泰的墓不也是幽静朴素的吗,可茨威格不是说过,那是世间最美的坟墓吗?在我看来,沈老的墓自然也是美丽的。没有坟冢,没有气派的石碑,只有一块沈老身前自己选定的五彩石,静静伫立,注视那一派沱江水。正面书有: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墓地那里有一位佝偻的老者,默默打扫着墓前的一条石阶。见我们那么早来这里,便想对我们说些什么。关于沈老,关于凤凰,我想他都是最了解的。可惜,他说的话我十句只能听懂半句,只能不住地点头,表示尊重。虽然不能怎么听懂,但他说沈老的口吻,完全不同于我们,即便是国外那么多研究先生一生的学者也不会用他那样的口吻来说沈老,老人沉着从容的语调就象是在回忆自己童年时候的一个玩伴,往事流水一般地流淌出来,自然不造作。沈老最后的关照究竟是什么?老人似乎对我解释了半天。半猜半听,我隐约有点明白了。世俗的思维的确无法让我们理解先生,就象许多人无法理解这墓地的简陋,而真正象先生那样,亲切,低调,平实、自然,才能理解沈老的文字,理解他的爱与恨,才可认识这人世间大写出来的“人”字。沈老的文学不属于当时中国的城市文化,也不属于革命文学,因此难以被当时的现实理解是自然的。沈老是寂寞的。
石碑背面是沈从文的姨妹张充和的撰联:
不折不从,星斗其文;
亦慈亦让,赤子其人。
各取一字,便是:从文让人。毫无疑问,这也是沈老一生的写照。沈老让人。
思索。 下山,走在回客栈的石板路上,久久没有话语。回味着那些话,联系着来之前的所看所想,似乎有许多东西如同浓墨一般无法在心头化开。想到沈老的那句话:“我实在是个乡下人,说乡下人我毫无骄傲,也不在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由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人截然不同……”
沈老真是固执又顽强,纵使他看上去如同这江水一般温和,内心却是倔强万分,他保守,顽固,热爱土地,他临终的嘱托与关照,他乡下人的自居,无非都是要提醒我们,他心中那个永不枯朽的泉源,还有他故乡那些与之为伴的农夫、士兵、艄公、做小买卖的人甚至是妓女,那些沈老笔下笨手笨嘴,体形丰满,内心敦厚温暖的多情妇人。
想起YIN的笔记里提到沈老说过的一句话:“我只想造座希腊小庙,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
人性其实是沈老作品贯穿始终的主题。若只看过沈老很少的文字,或许很容易把那些文字单纯地理解为描写湘西的风土人情。然而,沈老却一直坚持着那个关于人性的命题。如果说鲁迅是把人性毁灭了给人看,那么沈从文便是为我们展现了一种理想的纯美的人性。他们同等的伟大也同等的寂寞。
寻找。
凤凰不是边城,边城是茶峒。不过即便没有去茶峒,我也在这里找到了渡船,找到了黄狗,找到了爷爷,找到了翠翠。
在去老洞苗寨的那天,苗家小女孩一路跟着我们,把用草编的戒指、蚱蜢、花环、包包不断地送给我们,伴随一句羞涩的甜润的童声:姐姐,这个送给你呀。我问她们是不是每天都这样,她们说是,我送给她们随身带来的糖果和铅笔,她们接过说谢谢。她们教我用草编玫瑰花,我学会了,她们说,好看呀。我给她们拍照,她们也很大方。这样的交流真是很好。在商业开始慢慢侵蚀的凤凰不容易找到的在苗寨的那天我全都感受到了。苗家阿婆绣着织带的冲淡神情始终感动着我。我想,她们都是翠翠,都是沈老笔下的主人公。只不过,边城里的爱情故事或许不会再上演了,〈湘行散记〉里那个多情水手与多情妇人的故事也不复存在了,有的只是现代化的词语世俗地概括了那样的故事,一如黄磊的那些歌词:
一日复一日翠翠纯真的仰望
看在爷爷的心里是断肠
那年头户对门当荒唐的思想
让这女孩等到天荒
写博客的时候一直听着这首歌——〈等等等等〉,虽然歌词已经违背了原本的故事。
终。 终究还是要离开。想起一年前的丽江行,差不多的旅伴,差不多的风景,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而我,却更喜欢这里。不那么热闹,不那么时髦,却有沱江静默地流淌,有湘西人冲淡的生活,人杰地灵,随处是妙手偶得的艺术和美。有渡船,有黄狗,有故事,更有那一脉江水怀抱着一个至善若水的灵魂。
我想着我一定还要回来的,如果今后有谁还要去凤凰,我一定愿意与他同行,做他的向导,也满足自己的私心。
可是再过几年,重访的凤凰还会象今天一样虏获我的心吗?我真的担忧,也开始体味到沈老的悲伤。
我还会回去吗?还会回到凤凰吗?
也许永远不回去了,也许“明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