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5点的阳光一如既往地逐渐发红,与高处湖蓝的天一起,反映在一边骑楼的玻璃窗上,窗上方的券拱和壁缝里,一两株青青的小树在风里飘摇。当山墙后面成群的海鸟掠过时,屋里的人正好推开半扇窗,于是那束反射的光线跳跃着映到眼睛里。我在眯起眼睑的瞬间就觉得温暖,有点象在许久以前,那个小城是自己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节离开了。
街另一边的骑楼背光,所以,在底下阴凉的廊道里穿行时有点廖寂。那条街,别说是游人,就算是居住者也不多:偶尔见一些老人拿着癸扇子,端了碗饭,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扒拉;有小孩骑着粉红色的儿童自行车闯出来,他使出吃奶的劲蹬着,小脚丫风火轮一般,车子却慢动作似的,从我眼前缓缓而过。
我在骑楼下穿行的时候,有个老人让我给他拍一张照片。D50给公子抢去贵州了,我拿那个手动的单反又没有闪光灯,天色正暗下来,我没法拍,只能坐在竹凳上陪他说了一会话。
他告诉我这里过一段时间要重新整修,把墙面粉刷一遍,路边摆上铜像和花坛,做成步行街,吸引游人。
我也略微说起我的城市,因为有很大面积的旧城区和骑楼,于是政府搞了个“骑楼城”工程,把每一栋老房子门楣上的繁复雕花,旁边雕工的名字,石匾额上的商号或宅名,隐隐可见的文革时期的大标语,还有山墙上的各种装饰,全部铲去,重新粘上现在流行的石膏线和小天使,墙面重新粉刷成白色,再打上各种颜色的装饰灯。当然还有同样的花坛和铜像。我每次走过,都象在某个房地产商标榜的、具有“欧陆风情”的住宅小区里游荡。
他呵呵地笑:
“很好啊,这些破烂政府是应该管呀,该拆拆,该修修,还能利用的利用。”他又问:
“里面呢?”我说应该还按原样的,他挥挥手说:
“那修来有什么用!”
我们的时光都以各人自己的方式逝去了,但建筑,围墙,街的拐角,以至整个城市,用它的时光,包容着我们许多的漏失的、有用或无用的琐事,让我们觉得自己那么的与众不同。可是,我们现在却毫不迟疑地毁掉这种特质。当然毁掉它们都有个堂皇的理由:我们总得向前看,总得过得更好。而它们,有许多,甚至不能象老北京那样——让人们以此为荣,也不能象丽江、凤凰那样——让人们以此为生。它们仅仅是某座小城里失去昔日光华的,代表着一种没有马桶,没有空调,没有大阳台的居住空间,一种不能以车代步的狭窄街道,一种暮气沉沉的生活方式。
问题是:失去它们后,我们是不是真的能过的更好?
在连细节都整齐划一地规范我们的幸福,我们是否真能幸福?
我只是个旅者,这种质问的痛楚似乎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只要坐在对面竹椅上的老人盯着我说:我老了,我只需要一个马桶。我的痛楚感就是小布尔乔亚式的。
但是,在那扇木格的玻璃窗缓缓地将正消逝的夕阳映入我眼睛的最深处时,我对这座城市的感激是真实的,这让我迷茫而惆怅。
Dongdongdong在很早的时候跟我说起她的初恋,那时我去南宁看她:
“那天从画室出来时还有一点雨。大雨下了一个下午,我还记得那个乌云的样子。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架上,钻在他的雨衣里——半透明的那种,绿色的——把脸贴在上面,可以看到雨衣外面车轮划过积水的笔直白线——已经泛着一种很旧的淡绿色了。一路都是开着花的紫荆树。”
那时我坐在她对面拼命地锯着眼前的牛扒,喃喃地回答她:
“注意,不要说花瓣一直飘落的细节——我牙倒了,牙倒了哈!”
她转眼看着我说:
“我是说现在这条路扩建,树全锯了;以后,这条街卖奢侈品,高级时装,一路都是落地玻璃;路口那里在搞一处花坛;那些红色的砖墙,都要拆掉——我要忘记他了。”
从餐厅的大窗望出去,她那条紫荆花的路正在全面施工,到处坑坑洼洼,尘土飞扬。
她回头对我诡异地笑:
“你的教育路5号还在,不过,迟早要完蛋。猪猪,你要把碟子锯掉么?!”
我喜欢的一部苏联电影(苏联的电影总让我非常喜欢,虽然我远不是那个时代的人):一个住在莫斯科的男子因为醉酒,错上了车,结果到了另一个城市列宁格勒。那两座城市因为统一的规划而太相象了,相同车站,相同的街道,相同样式的房子,甚至是相同的房门钥匙。结果,这个可怜的男人,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一间相同的公寓的相同的门,与里面住着的一位单身女子认识了,故事由此展开。和许多苏联电影一样,里面充斥着喋喋不休的滑稽的争吵和羞涩的对视。不是每个人都明白苏联佬在说什么——在看到最后,那个男人回到莫斯科,又凭感觉重返列宁格勒,并再次用他的钥匙打开她的门时,我妈不可思议地大叫:
“什么?她还不换锁!又被偷偷溜进来啦!”
我一听到她喊,就情不自禁想拥抱她——因为她,我与这部苦涩的喜剧温柔的妥协了。
苏联人也用这部喜剧与他们被抹去的记忆温柔地妥协了!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也该妥协么——在那些象苍苔一样生满在街角墙头的旧日私语,与推土机下的砖瓦一起碎掉的时候——充满温情和爱怜地妥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