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去宝鸡出差时，琢磨有什么好顺便看看的地方，有同事是宝鸡人，告诉我有个河滩公园，完了就完了，再没别的去处。凑巧，出发前看到英文《中国日报》报导，上海外籍人士支持中国慈善项目，某外籍橄榄球队拍照制成台历出售，收益捐赠宝鸡新星流浪儿童救助中心。
上网查询，晓得这是国内首家专业从事流浪儿童援助工作的公益组织。2001年由无国界医生组织与宝鸡民政局合作成立，致力于为6-18岁街头流浪儿童少年提供医疗、教育、食宿和心理援助的24小时全天候中心；2006年无国界医生组织按照当初的约定撤出，由原中国籍员工接手这个救助中心。好像挺有意思的，没别的地方去，就到新星看看吧。去之前，没有特别的期望，只是好奇，由国际著名非政府组织建立并管理的机构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选宝鸡做这个项目？中国员工为什么要接手这个项目？...带着这些问题，在新星见到了目前这个救助中心的法人代表杜成飞。在网上看到名字的时候，觉得可能是个老头儿，年轻人谁有心情从事这个职业呢？！通电话约见时，觉得声音挺年轻的，可能是个中年人；见面，才发现是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小伙儿！是个个子不高、身材有点单薄的陕北汉子。进入救助中心之前，心里下意识地提醒自己，万一见到病残孩子，可别做出害怕躲闪的样子，保持风度保持风度。进去一看，十来个生龙活虎的孩子，一个比一个机灵，怎么回事儿？杜说，流浪孩子和福利院的孩子不一样，一般身体好脑子好的孩子，才会也有能力跑出来离开家庭，所以你看到的孩子大多身体脑力健全。那他们为什么流浪呢？不少是因为家庭变故，那边那个女孩子，她是四川广元人，爸爸在广州打工，一去五年没回家，之后就寄回家一封信，宣布离婚，妈妈一气之下离开了家，孩子就一路流浪到广州找到爸爸，可和后妈处不好，孩子又离开广州一路流浪到宝鸡，现在广元家里没有人。那她就一直住在这里了？我们一直在想办法安顿她，这是救助中心的一项工作，将收留的流浪儿童送回家。你看办公室这些照片里面的这二个女孩子，一个姐姐一个妹妹，是甘肃那边的人，因为父亲生病，姐姐想出来打工挣钱，结果太小没有人要，只好流落街头讨饭，我们发现了，收留并联系她们的家送回去了。最近她家里打电话来，姐姐学习可好呢，考上县重点高中了，但学费交不起，我们给寄了点钱。她们回家了你们还要管？跟踪回家孩子的情况，也是我们的工作，你瞧我们这里有很多档案，里面都是孩子们的记录。回家的孩子可能与家人沟通交流有障碍，我们可以帮助做心理辅导。心理辅导？你们有专业人员？有的。我们的专业心理咨询师会定期和国际上的同行作交流，国际上的同行也有志愿者定期来我们中心工作交流，所以我们的心理咨询还是很专业的。你看那边的孩子，你说他/她是男孩还是女孩？说不出，好像是女孩，又好像是男孩，是两性人吗？她其实是女孩子，但是她告诉我们她是两性人，刚来的时候，她就住男生宿舍，上厕所时，男厕所没有人，她就去男厕所...我们体检时知道其实她是真正的女孩子。可我们现在不能把她从男生宿舍搬出来，她自己会接受不了，孩子们也会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要花时间慢慢地进行心理疏导。我们说的都是女孩子，可这里看上去男孩明显占多数？当然，女孩子在社会上的利用价值大，容易有去处和被利用，男孩子就不一样了，除非丐帮。所以通常中心收留的孩子中男孩子多一些，你看我们的男生宿舍就比女生宿舍大很多。
宿舍条件还是不错的，还有暖气呢…别提暖气了，一提我就受刺激！怎么回事？本来这里是没有暖气的，今年刚通，可要我们交暖气费，我找主管单位民政局商量，可总是得不到肯定的答复，我都快绝望时，我的一个朋友，在宝鸡的一个台湾老板，正好告诉我他有事要找民政局的一个领导，我一听名字正是解决暖气问题的主要人物，我就一起参加了他们的见面，我只是参加了他们的见面，暖气问题就解决了，我还没来得及得意高兴，我们的外籍顾问不高兴了，说我是投降、妥协！我有时就觉得做件事儿咋就这么难！你们的外籍顾问？她为什么不高兴？无国界医生组织撤离时，玛格丽特，中文名字叫汪珠，当时我负责给她做翻译，她和我说，如果我能接手做这个项目，她就留下来，结果我上串下跳，你也知道在国内注册个这样的组织有多难，在大家都觉得没有希望的时候，我给办出来了。汪珠也没有食言，留下来了。我们获得的捐助主要是她拉来的，我也总是把她推在最前面，人做件事总有个图嘛，我想她也挺不容易的，不图别的图个被别人承认有点名气也是应该的。这不，最近她当上了宝鸡市十大魅力老人。她不高兴的事情很多，她是老外，总用她的思维方式理解中国的事情，她认为我们这个救助中心是与民政局合办的，无国界医生组织撤离，我们不接手的话，这个中心应该就是民政局自己管，我们接着做下来，其实是为民政分担工作，给他们增光，民政开支也因此节约了不少，这是为民政局做好事，民政局分担一点暖气费是应该的，不肯分担，我们也不应该去求他们，去求他们是完全丧失原则，人应该坚持原则！但实际上，如果一直坚持她的原则，这个救助中心就没办法开了！我在里面受的夹板气太多了，真是有苦难言，有时候也觉得很窝囊，觉得自己何苦呢！她挺顶真的！她是哪里人？为什么选择在中国在宝鸡做这个项目？她是澳大利亚人，为了做这个项目，她把家里的财产都变卖了，她的孩子跟她也有些不愉快，她已经60多岁了，她是跟着无国界医生组织来做这个项目的，其实她是可以跟着撤离，不留下来，也许现在正在北京做项目呢。无国界医生组织做这个项目也是很偶然的。本来他们想在陕西找项目，在西安一个大学外的餐馆吃饭，和餐馆老板聊起来他们的目的，餐馆老板刚好是宝鸡人，觉得这等好事应该拉到家乡。就把他们介绍给了当地一个做养老院的，这个做养老院的本身是有盈利目的的。很想做这个项目，就在街上拉了一堆孩子，慢慢这件事就歪打正着做起来了。为什么在宝鸡做流浪孩子的项目？你可能注意到我们这里的孩子有四川的、甘肃的、陕西的，宝鸡是这几个省的交界处，也是交通要道，流浪的孩子有可能在流浪的路上选择宝鸡停留。那你怎么想起做这个项目呢？这可能也是上天的安排，我毕业后到深圳打工，我打工的地方其实就是变相的赌场，应该是有些不合法的。做了四年半，我家老人生重病，我是长子，就带着打工的积蓄回来了，结果家里长辈没救活，我在宝鸡留下来买房子结婚了。我那时做英文教师，在私立学校里面做，待遇还可以。做了一年半，有一天回家，我老婆说看到无国界医生组织在宝鸡做项目招聘人，劝我去试试，这一试，就在这行做下来，也有快7年了！应该可以抵掉当年在深圳做不好的事情的罪过了。你老婆挺支持你的嘛！开始是这样的，可后来无国界医生组织撤离了，和我一起当时也做翻译的二个人离开了，一个在宝鸡外资公司做，一个在杭州外资公司工作，二个人混得都很不错，有在无国界医生组织工作的经历，还是很好找工作的。我爱人就觉得我也应该做点别的，哪怕是和她一起在家里作英文课外辅导，一年下来也有5-6万的收入呢。我的压力很大，压力来自方方面面。那你为什么还做呢？我是陕北人，延安人，农村的孩子，这样一说，你就理解了，我对生活没有太高的要求，这样就很满足了。我每次回家乡，都会跑到我们家原先住的老窑洞去站站看看，窑洞早已经废弃不用了，但我很恋旧，也挺知足的！我好像也没有特定的宗教信仰，就信一个，觉得我每天的一言一行好像都有什么力量在看着呢，我自己有时还会感觉自己的灵魂脱开身体正在不远的地方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人的一生挺短的，只求活个心安！有时候觉得做得太苦了，法门寺的师傅就给开导开导，别人找他还挺难，甚至要花很多钱，他对我却特别的惦记和关照。做这件事以来，一路上总是碰到好人，在苦闷的时候，有这些好人的信任和鼓励，我也就踉踉跄跄走到现在。我爱人说我图名声，我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你们接受的捐赠多吗？还可以。实物捐赠多些。你看孩子们穿的衣服，你再看我们的仓库里，堆满了崭新的物品。有老板给人家印制运动服，印错一个字，一批运动服就捐赠给我们了。孩子们脚上是耐克球鞋，耐克捐的，搞得民政局对我们很有意见，说孩子们穿耐克鞋到处跑，会引出更多的流浪孩子！还有当地人跑来捐赠的，一般我对当地人捐赠都提议实物捐赠，比如一个老人家跑来，说如今生活好了想做点好事，我说那你就给买上五大桶酱油吧，我们厨房的储藏间，你看看，米面酱油的，捐赠品还是有的。还有六一儿童节到了，有餐馆老板要捐赠，我就说请孩子们到他餐馆吃一顿就行，这也是捐赠嘛！你们的账怎么管？我们有免费为我们做账的会计师事务所，也有专业负责审计的，我们的理事会还有法门寺的出家人呢。运作是延续以前无国界医生组织的方式，经得起推敲检查的。老外汪珠不会一直呆下去吧？不会，她大约呆到...她走了，你会继续做下去吗？也许，但说不定。我们这行也有一个圈子，我还是有点名气的，不少地方要我去，主要是看上我有筹资经验，有和外国人也就是潜在的捐资人打交道的经历，最近我正在做一个proposal给UBS，这是我经常做的事情，所以很多类似机构对我很感兴趣。但我想我不会离开陕西省的。杜说，无国界医生组织刚来的时候，政府对此很敏感，办公室的窗子都加了保护，因为附近就是监狱，不愿意让家丑外扬；当时，救助中心一年里接收的流浪孩子大约100多个；自从无国界医生组织撤离后，民政局比原先更主动地将流浪孩子送过来了，现在每年接收的孩子有300多个；而运营开支却从原先的每年100万元左右降到大约50万元。在我到访的当天，杜收到员工的集体签名请愿，要求加工资，理由是2007年以来物价上涨幅度太大，我看到请愿书是用中文写的，但行与行间隔很大，已经有英文对照翻译了，也许员工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语言工作环境，也许大家都知道那个唯一需要用英文交流的汪珠奶奶是决定能否涨工资的拍板人之一。新星的员工几乎都是多年来的老员工，个个衣着简朴整洁、笑容可掬、谈吐大方，他们全天24小时与流浪孩子同吃同住同学习。就在和杜聊的时候，一个大个子的年轻帅哥，脑后扎个小辫，冲我很有风度地打个招呼，走出办公室，杜说他到街上找流浪孩子去了，这是他每天的工作之一。这个帅哥本身是酒吧歌手，开始只是为新星做志愿者，到后来发展成为新星的工作人员。离开新星搭乘出租车时，杜抢先一步为我打开车门，小小的动作，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即使在省城西安，我也不会期待有任何这样的绅士举动，它很微不足道，但这些微不足道的动作就组成了一个人的气质。晚餐和杜在一个小面馆用餐，我埋单，二个凉菜，一人一碗面，没吃完，杜让服务员打包他带回家，说别浪费了。还说，他们工作人员每个月发工资时每人捐10元用来团队建设聚餐，吃火锅，最后连汤底都打包，打包给夜班做夜宵吃。离开新星时，才注意到，这一路，“阴气”很重，孤儿院，老人院，精神病院，监狱，火葬场，全在这条路上。真难为杜这么些年带着浑身的阳刚，在新星挥洒自己生命中唯一的一次青春！人的一生可以这样过也可以那样过，弹性可谓真大，全在自己感觉了！我们都同意，在中国的政治文化环境中，无论是目前中央政府集中管理的现实，还是家丑不可外扬的传统，建立和谐社会，慈善助民的主力在于国人而不在外国人，这应该是个定律，杜这样的人才在慈善中国绝对有英雄用武之地！慈善中国要依靠的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有知识、有素养、有主见、有热情的人才！虽然这样的人才在宝鸡新星，一个不显眼的地方，但杜依然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用他特有的人格放射出照耀这个时代的光芒！到宝鸡出差，遇到新星，实属意外，没有想到在一个大家连我那位同事宝鸡人，都不觉得有什么出彩的宝鸡，竟然有新星，一个在中国众多的慈善基金组织中很醒目、很有新意、很国际、很具有专业精神的地方！晚上，在宝鸡据称最好的酒店之一万利，也是最近宝鸡政协开会的“御用”酒店里，踩在房间复合地板上那块破旧肮脏且不完整的地毯上，看着中央电视台播放着《全国京剧戏迷票友电视大赛》，有位中年粗壮的出租车男司机，正在有声有色地表演张派旦角...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在这个世界，在中国，大街小巷犄角旮旯，都可能藏龙卧虎，总会发生意外，新星与我，就是个意外！
备注：
1、以上文字，是根据我于2007年12月13日下午和杜见面谈话内容整理，未经杜本人审核。本文意在交流所见所闻，如有些许与事实不符之处，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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