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之前,阿伊在我身边,我们四处游荡。那一年中州大地秋色正好,少室冷雨初歇,岚光浮动,立雪亭前,三两黄叶飘落。韦驮笑得面团团,看毗卢阁满墙氤氲了祥云,罗汉谈笑簇拥着来去。
去秋来龙湖公干,事毕还有半天时间,遂引同伴重来探访。少林已经大非昔比。沟口广场恢弘,体育场火炽,停车场辽阔,只隔着赭墙窥见寺里一抹娇黄,愈近愈是撩人。匆匆进了山门,当头两株银杏,枝桠伸展开来参天蔽日,堆金簇锦,真好一树耀眼的秋! 在这辉煌的穹宇下缓缓上行,回望空门外,满盛着一片丰腴绚烂的景色。黄山谷说:花气袭人欲破禅,钱默存对此曾有妙解。面对这无边色相,持戒修佛更需要生信心,生实信的吧。
方丈就在寺的中轴线上,七年前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工程,这时已经很堂皇。曾经做过行宫的,毕竟不同。住持释永信大师事务繁忙,经常不在寺,门总是锁着的,窗槅里黑漆漆,看不出个端倪。王志在里面采访过释永信大师,在央视新闻频道“面对面”栏目播出,记得看到很多晃眼的装饰,并背投电视和立式空调。恍惚想起弘一和尚的遗照,一榻一席,曲肱而枕。《文选》中有:“宋(南朝的刘宋)大明五年,始立方丈茅茨,以庇经像。”注曰:“长一丈,高一丈,面环一堵,为方丈。”唐维摩居士居址纵横仅十笏,方丈一词的原义,大约取容膝即可的意思,不过这也不算什么。
释永信大师颇富人本思想,将早课时间从晨四时推迟到五时,以减僧众的辛苦。恍惚想起修行时苛待自己,其实是为了不迷恋尘俗虚幻的享受,求身心的解脱。佛法自始至终,不外一个舍字。舍心中妄念,舍我人众生寿者四相,舍贪嗔痴,舍懈怠昏沉掉举,舍世间娱乐,舍三界,舍二执,舍空舍有,并舍亦舍。弘忍和尚说:求道之人,为法忘躯,当若是乎?所谓持戒,正是六度修行之一。不过这也不算什么。
释永信大师在网络上公布易筋经和七十二绝技,弘扬中国武文化,重建少林的品牌。恍惚想起少林的地位其实未必在武,而在乎禅宗祖庭,武不过是破障的一途。易筋经的有无,终究在未定之数,金庸先生已承认七十二绝技是他的艺术创造。扫地僧人道:“岂知居士来到藏经阁中,将我祖师的微言法语、历代高僧的语录心得,一概弃如敝屣,挑到一本‘拈花指法’却便如获至宝。昔人买椟还珠,贻笑千载。两位居士乃当世高人,却也作此愚行。” 金庸先生的佛学其实很浅,却以一个聪明人的根柢,说得是不错的。不过这也不算什么。
少林又有大工程。两庑殿阁大体俱已完工,斗拱重叠,象是唐五代的风格,着实轩昂壮丽。不知是否与施工有关,壁画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土,漫映着斜晖,几乎辨不清笔触。想看看当年愚人们“到此一游”和“少林寺,骗人寺”的涂鸦,也无从找起。
这是一个老成凋零的时代,塔林里添了几座新塔,灰喜鹊漫步其间,见人辄懒懒的暂避一时。右首一座簇新的覆钵式塔,是释永信大师为其业师所建。塔身装饰华美,六边形的基座上刻有手机、笔记本电脑、轿车、子弹头列车、游艇和飞机。甲少年时也曾唪诵过《金刚经》,虽未信解受持,总还记得“无住生心”四字。世尊许须菩提为“第一离欲阿罗汉”,未知“离欲”二字何解?实相已是虚妄,执着虚相又如何?追逐欲界,六识云何不为六尘所缚,云何破我执,云何不住相?天下第一名刹,其境界如此。
(古木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