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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心理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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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類: 图书,小说,社会,

作者: 毕淑敏 著

出 版 社: 重庆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0-1-1字数: 240000版次: 1页数: 244印刷时间: 2010-1-1开本: 16印次: 1纸张: 胶版纸I S B N : 9787229013387包装: 精装最佳拍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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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游戏(毕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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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蛰伏四年铸就国内首部心理励志小说《女心理师》

★《女心理师》平装版累计销售突破100万册,精装版隆重上市

★一剂洞悉芸芸众生心理隐秘的心灵处方

一个衣冠楚楚的匿名男士,“您到底跟我爱人说了什么,她回去就自杀了?”

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伸出手,“我是个艾滋病人,肯跟我握手吗?”

一个貌似天真可爱的男孩,“我天天给爸爸的秘书下毒,我要让她死!”

一个不久人世的老革命,“我有一百零一个洋娃娃,我要同她们一起活化。”

……

女心理师贺顿每天都会听到一些真实的故事,遇见形形色色的案主。无数案主的精神疾患,加之自己面临的情感危机,使贺顿接近心理崩溃的边缘,她说她已经三千岁了。在恋人的帮助下,贺顿找到心理权威进行“督导”。在诸种方法屡试屡败后,权威用非法的残忍手段,帮助贺顿解开了她半身一直冰冷的症结,唤起了深藏已久的秘密往事。

贺顿关闭了心理诊所,重新开始心理学更深层面的学习。她在课堂上遇到了昔日的权威,对他说:你的疗法是完全错误的,我要控告你……

《女心理师》是一部以女心理师贺顿的成长经历为主线,并在她和丈夫、情人与心理权威之间错综复杂的情感关系中,穿插了若干来访者的精彩故事的长篇小说,深入探索了当代人的心理困惑及救赎突围之路。

内容简介

女心理师贺顿早上起来的时候有些发烧,丈夫柏万福关切地劝她请假。贺顿是那种把工作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人,为了那些预约的来访者,她加倍服用了退烧药,一步步地挪到了诊所。

距离第一位预约的来访者到来,还有一段时间。贺顿看着心理治疗室中淡蓝色布面的弗洛伊德塌,觉得它仿佛是一个吞噬秘密的怪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每个人心中都隐藏着不为人知、也不想为人知的秘密。只是这些秘密在心灵角落埋藏得太久了,会散发出霉臭的毒气,让你不知不觉地晕眩。于是你需要倾诉,而心理师就是你最安全的聆听者。

第一位来访者是贺顿曾经治疗的“大芳”的丈夫“老松”。在大芳的叙述中,老松是一个无法原谅的“恶人”。在和大芳婚后的许多年中,他不只和一个女人发生过性关系。这其中有茶馆的女服务生,有他手下的办公室主任,有家里的保姆,还有他妻子偶遇的女博士。老松的到来不仅让贺顿生出了很多疑问,大芳自杀的照片更让她感到震惊。究竟是什么力量,让一个女人在接受心理治疗之后选择自杀?贺顿无法作出解答。这个无解的难题就像恶梦一样缠绕着她,夜不能寐,寝食难安。她感觉自己就像是燃尽的香灰,直直地竖在那里,没有能量,没有热度,随时都可能被吹过的风摧毁。

老松并没有逼迫她做什么,而是从自己的角度开始了对往事的另一番叙述。老松和大芳共同经历的故事,在他们口中有了天壤之别。是大芳在撒谎,是老松在欺骗,抑或是记忆根本就没有确定的真实?贺顿被这种真真假假的闪烁其词弄混了。

还没来得及休息,第二位来访者就已经坐了进来。无法逃脱,哪怕沧海横流。这位来访者一身黑衣,好像凭空降下的一囤乌云。她就像是一条毫无生气的黏滑海带,让整个房间充满了墨绿色的阴冷。贺顿只问一句“发生了什么事”,她便号啕大哭,直到天昏地暗。情绪终于平静,她问贺顿要一个答案。

她和丈夫乌海青梅竹马,一路走来也算风平浪静恩爱有加。所有的变故都是因为一场大雨。那是对于她们那个城市来说,罕见的一场大雨。她在厨房做饭的时候,丈夫打电话来说,自己正在乡镇考察工作,雨大路滑,等天晴再回家。

半夜响起的电话铃声不仅惊扰了她的美梦,也毁掉了她的美丽人生——汽车翻下悬崖,丈夫当场毙命。究竟是什么力量让丈夫决定冒雨返城?她不得不问自己。顺着自己发现的线索,她找到了一个叫“红袜子”的女人,同时发现了丈夫对自己的背叛。她说,她要大闹追悼会……

第三个来咨询的人是个雪一样纯洁的小男孩,他叫周团团。他穿着雪白的运动裤,雪白的羊绒衫,脸蛋也是奶酪一样的瓷白色,晶莹剔透,吹弹可破。他鬼灵精怪的眼睛在进入心理治疗室之后就开始了不停地观察,他发现了贺顿的单面镜,也发现了隐藏的录音录像设备。他的纯洁让贺顿不忍欺骗,他的多疑又让贺顿不知所措。

原来,团团的父母各自有了第三者,他最大的希望就是父母能重新在一起。为了阻拦父亲和女秘书的婚事,他狠狠地说:“我要让这个女人死掉,而且我已经开始对他下毒了。”究竟是什么情愫让天使一样的男孩儿有了这样的愤恨,毒药又是从何而来呢?贺顿紧蹙双眉,新的迷惑接踵而至。

一个浑身散发着淑女味道的来访者,端坐在沙发上。双腿紧紧地抿着,优雅地侧向一方,性感而不张扬。她说,“我失恋了。”

一个看似无奇的爱情故事。她和自己同居密友的美好感情,因为第三者的出现而步入危机。第三者是她朋友公司新来的老总,出于对中国文化的喜好,他想通过联姻以钻进中国文化的内核。老总开始了对她朋友的疯狂追逐,曾以为会地久天长的爱情在老总炙热的追求中变成了曾经沧海。直到朋友跟她说出“我们分手吧”五个字,她才明白,巫山以外,还有很多云彩。

她还是不甘心,还是想挽回,还是无法忘却曾经的肌肤相亲软语温存。她说,“我要去跟那人决斗。”贺顿不懂,一个如此柔弱的女子,怎么会有这样火爆?直到女子自己口中吐出,“我是T,她是P”,贺顿才恍然大悟。

接下来的这个访客很神秘。他要求清场,连工作人员都不能见;他不肯透露自己的姓名,只说自己叫张三。访客是个高大的男子,身穿铁灰色西裤和简单的黑色休闲夹克,简单而又随意。只是,一双意大利的原装进口皮鞋出卖了他,这个人不是普通人。

他说自己的问题在于,每次在人多的场合讲话,都会面红耳赤、不知所措,本来准备好的讲话总会不翼而飞。而且他的手脚会不停的出汗,先是热汗后是冷汗,最后则是一种黏稠的像血一样的液体,他无法控制自己……

终于,预约的访客都会晤完了。心理室归于平时的寂静。这种寂静不同于深山老林的寂静。旷野的寂静能给人安抚,而心理室的寂静则给你压迫。空气中充满了被呼吸吹拂起的透明涟漪,没有波澜,却有戒备和不安。

嘈杂的吵闹声把贺顿从思考中拉回了现实,一对夫妇对心理咨询的价格产生了很大的异议。凭借他们说话的音调,贺顿知道了这两位是学识不高的城市平民。当二人用大白菜作为衡量心理咨询收费的标准时,贺顿忍不住笑了。在良心的驱使下,在夫妇能接受的范围内,贺顿给他们做了几乎可以算作免费的心理咨询。

二人在争吵中开始了对于故事的叙述,问题出在一锅红烧鸡翅上面。女人和男人都是普通的下岗职工,平时舍不得吃这样的东西。有一天,为了给儿子补身体,妻子决定给儿子做鸡翅膀。丈夫不顾现实的窘迫,决定让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还有姑婆都尝个新鲜。丈夫的慷慨,在妻子眼中成了对于自己小家的不负责任,她决定离婚。在贺顿的帮助下,女人明白了男人的想法,男人也了解了女人的苦衷,二人终归于好。

贺顿以为自己可以将此作为一天的结束。她回到自己的小屋,丈夫不在。她伸直了懒腰,把自己扔到床上,深深地呼吸。一阵电话铃声让她有些烦躁,值班职员文果有些紧张地说,“有意外的访客。”

贺顿看到有七八个人或坐或站,让候诊室显得有些热闹。一个神情从容淡定的老者安静地说,“我快要死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贺顿步步深入,却愈加困惑起来。让老者放不下的不是身患重病的丈夫,不是衣食无忧的儿女,不是自己离去后亲人的哭泣,更不是钱财之类的身外之物。这样聪慧地如鬼似魅的老者,几乎都能给所有人做心理咨询,让她放不下的却是一百零一个洋娃娃。这不是耸人听闻的答案,却依然让贺顿有了错愕的表情。老人说,“我要和这些洋娃娃一起火化。”贺顿如堕五里雾中,为什么要火化?为什么是一百零一个娃娃?

洋娃娃,似乎总是牵扯到童年,那些美好的在父母羽翼下温暖生活的时光。贺顿没有这样温暖的回忆,她的童年没有娃娃,那个时候她也不叫贺顿。

柴绛香这个名字,她一直使用到进城之后。她一直在寻找一个忘记自己的机会,她需要一个重新的开始,更需要一个崭新的自己。人的思维是可以自我保护的,我们的记忆会主动消去那些太过深刻的伤害。她所需要忘记的,就是这样一种记不得的伤痛:她不知道为什么身体的下半截总是冰冷。

她进城的时候,毫无目的。她就那么轻便地收拾了自己的包裹,孤苦伶仃地走进了这个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城市。她遇到的第一个女孩子得到了她的帮助,随后,这个女孩子给了她更大的帮助——让她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有了栖身之所。她在一个照顾将要死去的老人的养老院得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

有一天,一个姓黄的阿姨带她回家,照顾将要离去的母亲。就是这个干枯的老太太,用书籍和知识冲洗了绛香的过去。对于书籍的热爱和对于知识的渴求,让她在精神层面颠覆了自己。老人去世之前,绛香得到了“贺顿”这个名字。不再叫“绛香”的贺顿,不甘于只换自己的名字。她决定过一种全新的生活,不管这样的追求会有多么冒险。

在确定自己做什么之前,她参加过售楼小姐的考试,推销过劣质的化妆品。直到有一天,她发现了一个叫“梦非梦心理所”的地方。梦,她是知道的,“非梦”她却不知道。好奇心促使她走了进去。淡粉色沙发和窗帘营造出的温馨典雅让她感觉舒服和放松,心理所不菲的价格却让她望而却步。求人不如求己,在得知心理师有可能解答自己的疑难之后,她决定自己奋起自救。

作者简介

毕淑敏,女,国家一级作家。1952年出生于新疆,中学就读于北京外国语学院附属学校。

1969年入伍,在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喀喇昆仑山交汇的西藏阿里高原部队当兵11年。1980年转业回北京。

从事医学工作20年后,开始专业写作,共发表作品300多万字,著有长篇小说《红处方》、《血玲珑》、《拯救乳房》、《女心理师》。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四、五、六、七、十届百花奖、当代文学奖、陈伯吹文学大奖、北京文学奖、昆仑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青年文学奖、台湾第16届中国时报文学奖、台湾第17届联合报文学奖等各种文学奖30余次。

目录

最悲惨的故事在心理室的地板下

三个人当中,至少有一个说了假话

第一个来访者,打算大闹追悼会

第二个来访者,已经开始下毒

第三个来访者,我是T,她是P

第四个来访者,要求清场

第五个来访者,我家的婚床上躺了十个人

第六个来访者,101个洋娃娃和我一道火化

该说出真相的时候沉默,是一种卑鄙

人都害怕被遗忘,但前提是我们要被人记住

短信乌鸦般降落在显示屏上

你不能喝水,喝水会冲淡紧张

往事被言语的荆棘勾连而起,灵魂被刺得出血

厌倦是抵抗焦虑的第一道封锁线

世界上有一种爱叫退出

前面是一堵墙。当你以为头破血流之时,却穿墙而过

诅咒是对地位的变相尊崇

钱要是生气了,以后就再也不肯来了

不要轻易说一辈子,那是很长很长的时间

这桩婚姻,浴劫残喘罹祸不愈

和要死的人打交道特别省心,他们基本上都说真话

你没有办法向一个没有牙的人推销牙签

开办一家心理所,比打家劫舍还费心思

媒体评论

毕淑敏做了小说,也没有忘记医生治病救人的宗旨,普度众生的宏愿,苦口婆心的耐性,有条不紊的规章和清澈如水的医心。她有一种把对人的关怀、热情和悲悯化为冷静出发的集道德、文学、科学于—体的思维方式、写作方式与行为方式。

——著名作家王蒙

心理是灵魂的通道,灵魂出了问题需要心理师的疗救。但我们往往只注意生理上的疾病而无视心理上的,于是我们的灵魂越来越蒙受伤害。毕淑敏与其说是一位作家不如说是一位心理学家,她的每一部作品都是针对心理疾患而开的心灵处方。这缘于她的善良和对人的心理隐秘的洞悉。《女心理师》充分发挥了毕淑敏在这方面的特长,更重要的是,她在剖析别人的心理世界的同时也在剖析自我,因此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不仅善良而且透明的灵魂。——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贺绍俊

书摘插图

最悲惨的故事在心理室的地板下

“我今天和你讨论的就是她的问题。她从你这里咨询完以后,回家就和我离、婚、了。之、后,又、割、腕、自、杀……”男子一字一顿地说。

贺顿用手指捂住了自己的嘴。即使是一个见多识广的心理医生,也控制不了自己惊叫的欲望。

女心理师贺顿大病初起。

早上,发烧。丈夫兼助手柏万福说:“请病假吧。”

贺顿说:“跟谁?跟自己?”

柏万福说:“跟我。我安排来访者改期。”

贺顿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唾沫像一颗切开的朝天椒,擦过咽喉。说:“不成。这关乎咱的信誉。”

柏万福反驳:“那也不能成了自己的周扒皮。”

贺顿说:“我能行。”说罢,加倍服了退烧药,起床梳洗。为了掩盖蜡黄的脸色,还特别施了脂粉。修饰一新,居然显不出多少病态。柏万福只好不再阻拦,他知道贺顿是把工作看得比生命还贵重的人。

好在诊所就在楼下,交通方便。贺顿两膝酸软,扶着栏杆从四楼挪到了一楼。如果是挤公共汽车,那真要了命。

走进工作间,时间还早,第一个预约的来访者还未到。

淡蓝色布面的弗洛伊德榻,静卧在心理室的墙角,仿佛一只吸吮了无数人秘密的貔貅,正在打盹。传说貔貅是金钱的守护神,没有肛门,只吃不拉,因此腹大如鼓。心理诊所的弗洛伊德榻,吞噬的是心灵猎物。心理室到处都栖身着故事,一半黏在沙发腿上,四分之一贴在天花板上,那些最诡异的故事,藏在窗帘的皱褶里。一旦你在傍晚抖开窗帘,它们就逃逸出来,一只翅膀耷拉着,斜斜地在空气中飞翔。还有一些最凄惨的故事,掩埋在心理室的地下,如同被藏匿的尸身,在半夜荡起磷火。

生理医生穿雪白的大褂,心理医生没有工作服。贺顿觉得这不合理,衣服如同盔甲。在心灵的战场上刀光剑影,没有相应的保护如何是好?家就在楼上,如果没有外在服装的改变,让她如何区分自己的不同角色?于是,她把几套常服,定位成了自己的工作服。上班的时候,如同武士出征,随心情挑选铠甲。今天,她穿了一件灰蓝色的毛衣,下着灰蓝色的长裤。每当她启用灰蓝衣物时,谈话过程就格外顺利。如同犀利短剑,适宜贴身肉搏。也许,人的潜意识就是灰蓝色的,我们的祖先是鱼,来自海洋。

贺顿听到外面候诊室有声响,是负责接待的职员文果来了。贺顿问:“今天预约的人多吗?”

心情矛盾。作为独立经营的心理诊所负责人和心理师,当然希望来访者越多越好,但随着工作量剧增,有时又很盼有几天颗粒无收,可以名正言顺地休息。

“多。”文果打开公文柜子的锁,拿出一沓表格递给贺顿。“第一位姓无,点名要您治疗。”

“吴什么?”贺顿问,名字常常能透露出讯息。

“不是口天吴,是一无所有的无。柏老师约的访客,那人无论如何不肯报名字。”文果咂嘴。

约定时间前一分钟,一位男士走进来。“贺顿心理师已经来了吧?”单刀直入。

“是的。她已经在等您了。”文果答道。柏万福看着登记表上的“无”字,总觉不宜,想努力挽回一下,说:“您的表格还请填确切,这也是为了您好……”

男子傲慢地打断他的话说:“怎样对我自己更好,我比你更清楚。你们的规章制度里并没有说如果不完整填写表格,就不接待来访。如果你们觉得自己的制度定得不够严谨……”该男子用无名指歪向墙壁,那上边挂着“来访者须知”的告示。他接着说:“……以后可以改过来,让我这样的人没有空子可钻。这一次,恕冒犯,我就直接去找心理师了。”说完,不待文果和柏万福有所反应,大步走进心理室。

贺顿端坐在沙发上,因为疾病和虚弱,微微喘息着,直觉告诉她来者不善。

男子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着黑色西服,好像刚从葬礼归来。贺顿努力微笑着站起身,说:“我是贺顿。你好。”

“我不够好,所以才来找你。”男子冷冰冰地回答,眼光有着洞察一切的杀机,顾自坐下。

贺顿也落座,说:“怎么称呼您呢?”

“你就叫我X好了。”男子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热度。

“先生,您很特别。”贺顿说。她不愿称他为“X”,好像一道算式中未知的字母。屋子里没有其他的人,“先生”二字就成了代称。

“特别”是一个中性词汇,可以指优秀,也可以指另类。在贺顿的经验里,这是一个安全的港湾,一般人会按着自己的理解美化这个词。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你才特别。”X先生不上当,反唇相讥。

贺顿不愿在谈话的开头就进入对立,放下话题,另起一章。“您到这里来,有什么要讨论的事情吗?”

“没有。”那个人干脆地封死了这个方向。

贺顿锲而不舍,说:“如果没有要讨论的事情,您这样一大早地赶了来,为了什么?而且,这些时间都是收费的。我想,您不是一个慈善家,专门来施舍我们的吧?”贺顿不喜欢这种暗藏玄机的气氛,索性举重若轻,来个玩笑。

男人的脸色稍微松动了一下,说:“我没有什么要和你讨论,要说的是另外一个人的事情。”

贺顿说:“心理访谈,必须是本人亲自来。”

男人说:“她来不了。”

贺顿说:“这个人是你的什么人?”

男人说:“你看了就知道。”说完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几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村姑装束的女人,手牵一缕柳枝,小心翼翼地笑着。

“不认识。”贺顿端详后回答。

“这张呢?”男子目光如炬,又递过来一张照片。

一眼看过去红彤彤霞光万道,一道粗重的白色堤岸,很不协调地横亘在红光之中,似海上日出。定睛一看,红色是一摊血,白色是苍白下垂的手臂,正中是壕沟般的深深切痕。

“这是……”贺顿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一半是退烧药的功效,一半是严重惊吓的后果。这显然是一个自杀现场,根本没有出现头脸,认不出是谁。

“割腕。”男子的口气冷若冰霜。

“您让我看这些是什么用意呢?”贺顿绝地反击。她不能让这个男人像猴子探宝似的一张张往外掏照片,让自己猝不及防。

“不要着急。马上你就会明白了。”男人说着,递过来第三张照片。“你认识这个女人吗?”

贺顿看了一眼。只一眼,她认出了她。

“我认识。”贺顿如实禀告。

“我今天和你讨论的就是她的问题。她从你这里咨询完以后,回家就和我离、婚、了。之、后,又、割、腕、自、杀……”男子一字一顿地说。

贺顿用手指捂住了自己的嘴。即使是一个见多识广的心理医生,也控制不了自己惊叫的欲望。手指间的气流把额发冲起,直指天花板,基本上是怒发冲冠的效果。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恐惧。好在持久的修炼让她把惊叫的后半部分,压缩成了一个鸡蛋大的气团,强行咽下,胃马上开始了痉挛疼痛。

“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知道你和她说了些什么?”男人双目喷射怒火。

那个女人是大芳。

贺顿一阵恶心,她不知道是高烧卷土重来还是这个消息让她心智大乱。不管是什么原因,她都要坚持。这不仅牵连声誉,更是人命关天。

她调整了一下心态,说:“你是老松了?”

老松愣了一下,说:“她是这样对你称呼我的吗?好,我就用她封给我的这个名字,老松。”

贺顿说:“老松,非常抱歉。你妻子对我说过什么,我不能告诉你。”

老松咬牙切齿:“血流成河了,你还嘴硬!”

贺顿沉住气说:“如果公安局找我,我会如实报告,但你不行。你只是一个普通来访者,我不能把另一个来访者的情况告诉你。守口如瓶,是我的职业操守。”

老松说:“我必须知道你跟我的老婆说了些什么,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也不得!”

贺顿说:“在我这里,请放弃幻想。你想达到目的,另有一个很好的方法。”

老松不解:“是何方法?”

贺顿说:“很简单,你可以直接问你老婆。”

老松说:“她不告诉我!”

贺顿说:“你们身为夫妻,是世界上最紧密的关系之一,她宁肯死,都不把心里话告诉你,你还来向一个外人问发生了什么?这本身就是悖论!也许,你最该问的是自己,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松被这句话魔法般地震慑住了,半天才缓过劲来,说:“你绝不肯告诉我真相?”

贺顿说:“是。如果你今天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想探听出你妻子曾经跟我说过什么,那你可以走了。我会通知工作人员,这并不是一个咨询,退还你费用。还有什么事吗?”贺顿站起身,扶了一下沙发,以抵挡突如其来的昏眩。

不想老松在听到如此斩钉截铁的话语之后,反倒平和了一些,说:“通过和我妻子的谈话,你了解我吗?”

贺顿停顿了一下,思索着如何回答。说“不了解”吗?显然不是真话。说“很了解”吗,她听到的都是一面之词。贺顿谨慎地反问:“你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反问是一个很好的策略,既能为自己赢得时间,又迫使对方必须进一步阐释动机。拈花微笑飞叶试探,谈笑之间潜藏窥破,是心理师的基本功。

老谋深算的老松上当了。他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了解我。”

贺顿言简意赅:“你很孤单。”

老松怦然心动,没有人曾这样对他讲话。男人,一定要浑身是铁掷地有声。他说:“你怎么知道?小小年纪,如何能体谅这份心境?”

贺顿说:“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年轻。我已经很老了。”

一句话,惹得老松的嘴角出现笑纹,说:“你有多么老呢?难道比我还要老吗?”

贺顿毫不迟疑地说:“当然比你要老了。”

老松大不解,说:“我不探问你们的谈话细节,但我相信你一定知道她有多大年龄,我比她还要大三岁。”

贺顿说:“我说的不是生理上的年纪,是心理上的年纪。”

老松说:“人们都希望自己心理年龄年轻,你怎么恨不得自己老态龙钟?”

贺顿说:“心理师的工作让我沧桑。那么多人把他们的故事告诉我,感同身受,息息相关。让我得以窥见人生的丰富和奥秘,生死无常,世态炎凉。我实在是走过了太远的路,好像已经三千岁了。心中充满沧桑的年轮,像一个老妖。”

老松吃惊地打量着这个并不美丽的矮小女子,他在官场行走多年,所见所闻车载斗量。似这样的感慨,闻所未闻。

贺顿也有些奇怪,通常她嘴巴很严,今天怎么直抒胸臆——在一个不合适的时间,在一个不合适的地点,面对着一个不合适的人!也许是高烧和大芳的命运,让她心烦意乱吧。赶快结束!她做出送客的姿态。

不想老松稳稳当当地坐在沙发上不起来,说:“我是一个来访者,你不能撵我走。”

贺顿说:“对不起,你不是。”

老松说:“之前不是。现在,是了。”

贺顿说:“你要询问的,我不能告诉你。”

老松说:“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我也不问了。我现在想问新的问题。”

贺顿说:“你要是想用这种方法刺探有用的信息,我劝你还是打消念头。我警惕性很高,原则性很强。”

老松说:“贺顿心理师,你小看我了。我既然已经说过,放弃打探你们曾经进行过的谈话,就决不会食言。你不要以为是你的那些原则让我知难而退,不是的。只要我想从你的嘴里知道,我就能知道。你刚才不是说面对公安局的人,你就必须从实招来,这对我来说,并非难事。说实话,是你的一句话刺痛了我。你说一对夫妻,要从别人那里知道对方说了些什么,这是一种耻辱。我终有一天会从大芳那里知道你们曾经说过什么!”

贺顿说:“大芳现在如何?”

“幸好发现及时,正在医院静养。没有生命危险了。”

贺顿松了一口气说:“来日方长。我稍稍安心。”

老松说:“所以,我决定继续和你说下去。”

贺顿说:“这恐怕不行。”

老松说:“理由何在?”

贺顿说:“我已经知道你和大芳是夫妻。我不能同时充当你们两个人的心理师。这是我们这行的既定规则。”

老松说:“大芳不会来咨询,她体弱多病,近期根本就出不了院。如果有一天她来咨询,我就走。怎么样?”

说实话,贺顿真不愿接受这个来访者。她已经被劈头盖脑的变故搞得身心交瘁。犹豫之中,老松说了一句:“你有机会听到同一个故事的不同版本,这对心理师来说,不是难得的挑战吗?”

三个人当中,至少有一个说了假话

柏万福说:“大芳究竟想解决什么问题?要说惨,她是挺惨的,但肯定不是天下最惨的女人,起码她还洋房住着,保姆雇着,吃香的喝辣的。要说老松的背叛,是很可恶,但他对大芳大面上也说得过去。古话说,奸出人命赌出贼,老松并没有想杀了大芳……”

不久前,佛德心理所曾专门讨论过大芳的案子。

心理医生遇到困惑了,也需要高人指点搭救。就像诊治生理疾病的医生病了,要去医院看另外的医生。心理医生进行高强度的心理劳作,格外容易受伤。这种内伤一般人治不了,需要特别的医生,这个过程叫做督导。

贺顿单打独斗,没有上级。好似一家汽修厂,厂长姓贺。来了有重大毛病的机车,工人修不了,束手无策。修车过程中还伤了人,事情就更复杂。

贺顿找了当初传授心理技艺的教师,不想人家爱莫能助。就像毕了业的学生,临床上遇到疑难杂症,想回学校再找药理、病理、解剖的教授请教,人家各司其职,并不能回答临床上千奇百怪的病案。

求助无门,只好自救。所里开会,主题就是大芳。

汤小希占了显要位置。她如今在一家图书馆打工,兼读心理班,预备着洗心革面将来当心理师,格外注重学习。学院派的沙茵和詹勇正襟危坐,好像参加学术会议。几位客座心理师一溜排开,窃窃私语。边角的位置上,坐着柏万福。

“开会啦。”贺顿宣布。

汤小希说:“就咱们几个人啊?也没个权威什么的?”

贺顿说:“这叫同侪辅导。”

汤小希说:“不懂。什么叫同侪?好像只有说到黄埔军校的时候,才用这个称呼。”

贺顿说:“起先我也不懂,专门查了字典。‘同侪’后面只有两个字的解释——‘同辈’。”

汤小希哈哈大笑起来,说:“我以为这词多玄妙呢,闹了半天就是同伙。指的就是咱这拨难兄难弟!”

沙茵看不惯汤小希的没正经,就说:“今天是学术讨论,还是要有规矩。没有别人督导,咱们更要保持浓郁的学术气氛。”

贺顿也不愿一开始就进入嘻嘻哈哈的氛围,加之大芳的治疗是自己的课题,更是忧心如焚,说:“我们只有凭借集体的智慧来攻克难关。大家注意听,我先报告一下案例的进展情况。”

汤小希嘻嘻笑道:“有点像公安局破案子。”

沙茵说:“严肃点。”

汤小希不服,说:“像公安局就不严肃了?谁不害怕警察叔叔?”

贺顿不理她们,兀自说下去,慢慢大家就把心思都聚集在大芳的案子里。

冗长、乏味、憋气……贺顿都不耐烦起来,好不容易才说完刚刚结束的咨询。

“完了?”汤小希问。

贺顿回答:“完了。”

“你就真把钱退回去了?”汤小希很着急。

“钱都准备好了,她没拿。她说我最后的那番话值这么多钱。”贺顿说。

“这就好。”汤小希松了一口气,捂嘴巧笑。

“你就记得钱。”沙茵不满。

詹勇说:“我觉得贺顿最后的这番话,是不是火药味太浓了?有干扰当事者思维的弊病?”

还没容贺顿解释,沙茵就忍不住了,说:“我看说得还轻!一个女人,三番五次地被自己的法定丈夫欺骗抛弃戏弄,一次又一次的原谅,换来的是什么?是自己被掏成了一个空壳!这样的家庭悲剧再不能重演了,如果再继续下去,就不仅仅是第三者婚外恋之类的事件,要出人命的。”

汤小希也不计前嫌:“我完全同意沙茵的意见,我们要给当事人以强大的支撑。也就是说,当她的娘家人,帮她说话!为她出口恶气!给她撑腰!让她鼓起勇气,和老松这样的坏分子作斗争!从当事人大芳的反应来看,支持策略也完全对头。她对于一般的倾听已经表示厌倦,要求退钱就是明证。所以今后要改变策略,变被动为主动。”

这一席话,说得贺顿对汤小希不敢小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贺顿说:“小希,看来你是个好学生啊。”

汤小希不好意思说:“老师总夸我悟性好,还说心理师这个职业,和学历什么的没有特别密切的关系,主要是看一个人是否具有了解别人的能力,还有人格力量。”

研究生毕业的詹勇不乐意听了,说:“在国外,当心理师必须要博士毕业,还要有漫长的临床实践才能持证上岗,哪像咱们这里,高中以上经过短暂学习,就摇身一变成了心理师,难怪疗效不好。”

这话隐含的攻击性,让沙茵不安,赶紧出来打圆场,说:“咱们今天主要是讨论来访者的事情,不要转移了大方向。中国国情和外国不同,就像原本一穷二白的农村,缺医少药。来了赤脚医生,这就是好事。如果你说这也不正规,那也有毛病,等着咱们的大学培养出心理学博士来当心理医生,实在是遥不可及而且杯水车薪。”

贺顿心平气和地说:“我也愿意咱们都有博士学位,可惜望洋兴叹。没有那么多博士的情况下,是不是也要有助人之心?也许将来有一天,人们会嘲笑今天的幼稚和初级阶段,可不会嘲笑咱们的努力。同侪是导师的代用品,咱们只有学习讨论,在实践中提高。精神应该发扬,对不对?”

一番话说得大家心中热乎乎的,感觉到责任与神圣的使命,气氛融洽起来。

詹勇说:“在场的只有我一个男的,感觉有点势单力孤,对这个案例,有几点意见不知当说不当说?”

众位女人还没来得及发言,柏万福说:“我就不算男的了吗?”

詹勇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说的是有照的咨询师。”

柏万福嘟哝着说:“我也参加了一个培训班,在学习呢。”

詹勇说:“不过就咱们两个男的,也还是少数派啊。”

原来大家没有注意到性别比例,詹勇这样一说,众人环顾四周,承认他说的是事实。汤小希说:“这和男女比例有什么关系吗?”

詹勇说:“当然有关系了。你们都是女心理师,来访者大芳也是女的,她说的又是男女之间的感情纠葛,你们就很容易站在大芳的角度上来看问题。”

贺顿说:“说得好。继续说下去。”

詹勇说:“没了。”

沙茵说:“你这个人,怎么刚说了个开头,就吞回去了?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詹勇说:“确实是没了。我只是想提醒大家注意到这样一个趋势。至于在这个案例中究竟怎样体现,我还没有想好。”

柏万福说:“我不是心理师,不知道能不能讲点?”

大家说:“说吧。”

柏万福说:“俗话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咱们也不是妇联,不是给妇女出气的衙门。”

汤小希说:“有什么直说好了。”

柏万福说:“大芳究竟想解决什么问题?要说惨,她是挺惨的,但肯定不是天下最惨的女人,起码她还洋房住着,保姆雇着,吃香的喝辣的。要说老松的背叛,是很可恶,但他对大芳大面上也说得过去。古话说,奸出人命赌出贼,老松并没有想杀了大芳……”

几位女心理师嚷嚷起来,七嘴八舌地说你这是什么话啊?大芳难道不是痛不欲生?大芳难道愿意局面蔓延下去吗?难道非得闹出人命才要帮助她吗?

柏万福举手投降,说:“我也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不是让畅所欲言吗?我抛砖引玉。”

讨论进行了很久,砖头砸了一地,玉却久久不曾现身。贺顿说:“大家的意见究竟是怎样呢?大芳马上就要来再次咨询,我跟她说什么?”

沙茵说:“帮助她树立信心,不能把自己的一生捆绑在一个不忠诚的男人身上。”

汤小希说:“干脆,鼓励她离婚。老松这样的男人,地位再高表态再好,也不值得信任。哪怕嫁给一个屠户,也比这样强。”

詹勇说:“如果当事人没提出离婚,我觉得还是不要主动提及这个问题。心理师有一个原则:你永远不要走到当事人的前面,而是要像猎犬一样紧紧跟着他。”

柏万福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这是咱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

汤小希说:“不得了,都会说集体无意识这种词了。佩服佩服。不过,我看这不是无意识,是有意识。”

大家又讨论了半天,基本上统一了意见:贺顿要给大芳“补钙”,让她坚强起来。如果老松再不老实,就要把命运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不能让悲剧重演。

同侪讨论结束以后,贺顿很高兴。环绕许久的困惑被集体的智慧所破解。

没想到落了大芳自杀这等结果。

与老松的对谈已到结束时间,老松说:“贺顿治疗师,我以后还会来。”

贺顿拭着头上的冷汗说:“很抱歉,在此次治疗的前半时,我几乎没有把你当成来访者,也许有不规范的地方,请原谅。能不能为你作长期的治疗,我们再做决定。”

老松走后,贺顿陷入巨大的迷惘之中。她已经从大芳的嘴里,听到过有关这个男人的一切卑劣行径。尽管治疗师应该是中立的,不对来访者进行价值评判,但治疗师不是泥塑,而是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人。贺顿有自己矢志不渝的价值观和人生理念,且立场分明冰炭不容。

说实话,贺顿害怕老松。寡廉鲜耻的男人,披一张道貌岸然的皮,一肚子卑劣下流。贺顿甚至想到了古书里的一个故事,说是某恶少性趣大发,凡家中女宾女客以至仆女“将及淫遍”,和这么一个恶棍对谈下去,贺顿瑟然。

贺顿骨子里不服输。大芳的案例让她寝食难安,这是一座思维的迷宫。在这个女人和这个男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真相究竟怎样?为什么在郑重的同侪督导之后采取的治疗策略,却引起了如此惊涛骇浪的杀身之变?人啊人,你究竟有着怎样风云突变匪夷所思的逻辑?

也许,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老松的建议充满了邪恶的诱惑力。

柏万福得知那位道貌岸然的男子就是老松时,激烈反对贺顿进一步的治疗。

“不要理他!离他远远的!愈远愈好!一个大恶棍!把自己的老婆害得丢了胆剜了肠摘了肾割了胃掐了肺尖,最后又切了腕,这种暴徒十恶不赦不可救药!你千万不要被这个流氓纠缠住!”

正在吃饭,婆婆吓得放下碗说:“贺顿你要和流氓打交道啊?”

贺顿病恹恹地横了柏万福一眼:“工作的事,你不要不分场合乱说。闹得妈都担心。”

婆婆说:“你们这个啥所,来往的都是什么人,我闹不清楚。但流氓怎么回事,我知道。那是万万不能进门的!好歹我是房东,他要来了,我就堵在门口用扫帚把他轰走!”

婆婆一生中,扫帚是最强大的武器。

柏万福说:“妈,要是不说,您认得出谁是流氓吗?”

婆婆不乐意了:“看你说的,以为我真是老眼昏花,连个流氓也认不出来了?吊儿郎当油嘴滑舌头发锃亮游手好闲的就没错!”

柏万福和贺顿相视一笑,除了头发锃亮这一条以外,老松和其他特征都不靠谱。

再次召开会议,贺顿和大家商量。

端庄的沙茵说:“我的天!这个魔头居然来了,吓死人了。贺顿,赶快收起你的好奇心,这是个变态狂!拒之千里!要不然,后患无穷!”

男心理师詹勇说:“贺顿,你胆子够大的,居然和他周旋许久。小心,他也许会在心理室里奸了你!”

贺顿迟疑道:“有那么毛骨悚然吗?”

担任记录的文果停了手中的笔,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你一定要坚持和他面谈,我建议在心理室的沙发角落里,添置一个设备。”

贺顿不解,说:“什么设备?”

文果说:“匕首。”

贺顿说:“干什么用?”

文果说:“关键时刻,不成功则成仁。以保全女心理师的清白名节。”

贺顿说:“我可不在乎什么清白名节。”

柏万福说:“那你总在乎大局吧?”

贺顿不解道:“什么是大局?”

汤小希说:“这还听不出来?就是你的性命啊!”

贺顿稍显困惑地说:“你觉得我的生命受到了威胁?”

汤小希吐出午饭时嵌进牙缝的肉丝,说:“谁晓得你会不会因公殉职?”

詹勇深思熟虑地说:“贺顿老师,你收下这个来访者,有经济上的考虑吗?多一个人咨询,毕竟会给所里带来一份固定收益。”

贺顿说:“并无经济因素,你们知道现在等候者很多,几乎算是门庭若市呢!”

詹勇说:“那我的意见就不要接下这个案例。因为,你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呢?我以为这个男人是有人格缺陷的,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极为顽固和冰冷的核。而人格缺陷是最难根治的,你用多少热量才能融化这个冰核儿?在同样的投入下,我们不如去帮助那些比较容易看到改变的人。”

这一次同侪督导,不了了之。

百般无奈之下,贺顿去电台主播钱开逸家。钱开逸看到贺顿来了,十分高兴,用像薄荷一样清凉的嗓音说:“我一直在等你。”

贺顿脱了鞋子,在钱开逸家中花纹纷杂的波斯地毯上盘腿坐下,说:“等我来还钱,是吧?”

钱开逸说:“你总把人想得那么坏。”

贺顿说:“人其实比我想的还要坏得多。”

钱开逸说:“我是更想见到你。”

贺顿开始脱衣服,说:“这就是比想到钱更坏的地方。”

钱开逸说:“错了。这是因为爱。”

两个人就在地毯上缠绵,贺顿并不感到快乐,那无往不在的半身寒冷也不曾丝毫消退。好在一种充满了疲惫的放松,也让人渴望。

钱开逸抱着贺顿说:“你为什么当初不嫁给我呢?”

贺顿说:“嫁给了你,我就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我是一个把梦想看得比爱情更重要的人。”

钱开逸说:“这么绝对?”

贺顿说:“不说这些吧。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有这样一个来访者,我接还是不接?”

贺顿就把大芳和老松的故事约略讲了一下。当然了,很多具体的带有特征性的地方都敷衍了过去,这样,就算钱开逸在人群中遇到大芳和老松,也无法辨认出他们。

钱开逸听完了,久久不吱声。贺顿说:“你也拿不定主意了?如果你要反对,就别说话了。我听到的反对意见够多了。”

钱开逸说:“比如?”

“小心他在心理室奸了你!”

钱开逸说:“不至于吧?

贺顿说:“我也很怕访谈的过程出现不可预测的情况。”

钱开逸说:“有那么严重吗?我看他既然来找你咨询,就说明他也在谋求答案和改变。如果要奸杀你,躲在犄角旮旯就把你办了,何必要现身在光天化日之下,还要给你交咨询费。天下有这样的谋杀者么?”

贺顿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说完,穿上衣服,掏出钱包,开始给钱开逸点钱。

钱开逸说:“这是付给我的咨询费吗?我给你指点了迷津,劳有所得。在你们的行话里,这好像叫督导。”

贺顿说:“这不是劳务费,是付给你的欠款本息。再有两次,咱们就两清了。”

钱开逸伸着懒腰说:“你们还有没有二期工程了?或是续集?”

贺顿说:“什么意思?”

钱开逸说:“我继续投资啊。不然的话,我生怕你还完了贷款,就不理我了。”

贺顿说:“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愿意听你这样说。”

贺顿力排众议,约下了和老松再次访谈的时间。

老松和他的妻子有一点很相似,都非常守时。在规定的时间之前,出现在佛德门前。看看表,时间还早,就同一位白发苍苍警惕地注视着街面手拿长把笤帚的老人搭讪起来。他微笑着问:“您住在这里啊?”

老人说:“是啊。老街坊了。”

老松说:“晒太阳啊?”

老人说:“站岗呢。”

老松不禁好笑,这样弱不禁风的老太太,给谁家站岗呢?如同风干的黄色洋葱,虽然形态还可疑地保持着圆状,但皮肤菲薄细脆,一触即破,纷披倒下。

老松打趣道:“防火防盗啊?”

老人说:“不是。防流氓。”

老松说:“你们这儿流氓多啊?”

老人说:“以前不多,最近听说要来。”

“为什么呀?”老松纳闷,此处乏善可陈。

“都是我儿媳妇招来的。”老人直撇嘴。

老松心想别看楼房不起眼,还藏掖国色天香。对老太太说:“儿媳妇漂亮好啊,生个孙子也不难看。”

老太太说:“丑。还不肯生孙子。”

老松一看话不投机,赶紧转移方向,说:“若是流氓来了,就您这个身子骨,也不是对手啊。”

老太太挥舞着笤帚说:“我不跟他动手,轰跑了就完。”

老松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就说:“您老保重,我走了。”

老人说:“去哪儿啊?”

老松说:“佛德。”

老人说:“我告诉你怎么走,进门,往……”

老松说:“谢谢啦,我来过,认识。”

老人说:“你这个人好,知书达理,慢走啊。”然后依旧痴痴守卫。

头发因为高级摩丝的保养闪着钢蓝色光泽的老松进了心理室。贺顿已然端坐,说:“开始吧。”

老松说:“咱们从哪里开始呢?”

贺顿说:“可以从任何话题开始。”

老松说:“别人是从白纸开始,我是从一张涂抹了五颜六色的废纸上开始,也许,还是一张涂抹了污秽的大便纸。”

贺顿说:“不是废纸,是一张已经掀过去的纸。如果硬说这张纸是不存在的,我想你也不信。我们依然从白纸开始。”

老松说:“不管白纸黑纸了,只要你认真听我讲故事就行。”

贺顿说:“好吧。就从你往水塘里丢那些包着石头的糖纸说起吧。”

老松愣怔了一下,说:“你知道这些?”

贺顿说:“是的,我知道。”

老松悲哀地长叹一声说:“她怎么可以这样说?那是一些真的糖,甜滋滋香喷喷,绝不是包着糖纸的石头。”

贺顿惊讶道:“真的是糖?”

老松非常肯定地说:“当然是糖,大白兔奶糖。后来,我还常常去喝那个池塘的水,心想溶解了这么多奶糖的池水,应该也是香甜的吧?”老松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中有着真挚的回忆和眷恋。

贺顿糊涂了,说:“可是大芳说你承认过,那些都是假的,是你用糖纸包的石子。”

老松说:“可见我们面对的不是一张白纸。你说可以掀过去,其实是掀不过去的。”

贺顿说:“请原谅。但是,我希望把这件事情搞清楚。”

老松说:“我相信这是大芳对你亲口说的,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会把自己的一些想象说得和真的一样。她曾经多次要我承认那些糖是假的,否则就不依不饶。我说,是否我说了那些糖是假的,你就不会再这样纠缠我?她说,是的。我只好按照她的意思说。”

贺顿堕入五里雾中。这是一件小事,在整个八卦阵中只是微不足道的细节。但它是一个令人十分不安的征兆。像一块基石,整个大厦建造其上。现在,卵石滑动。

贺顿迅速整理思绪,定能生慧。她不应把大芳所说的一切和老松一一核对,她要遵守职业道德。但她必须最大限度地迫近事实的真相,没有真相,一切讨论和当事人的改变都是沙上建塔。

尽管她不喜欢老松,尽管重听故事是非常乏味和折磨人的过程,但是,她必须从这里开始。

决心和方向一旦确定,贺顿反倒安静了下来。她很诚恳地对老松说:“一切,按照你记忆中的真实描述吧。”

老松说:“谢谢!”

接下来的日子,贺顿进入了分裂过程。她既盼着老松来,又本能地逃避这个日子。老松很健谈,智商超拔逻辑性很强,加之记忆力优等,细节的描述周到,让你有亲临现场之感。他和大芳述说的是同一件事,但各自的描述却有着有天壤之别。

疑问如同暴雨之前的蛙鸣,鼓噪不已,此起彼伏。贺顿不能说,也不能问,她只有倾听。长久地倾听,让她陷入了混乱和交叉。就像面对一个化为齑粉的器皿,有人信誓旦旦地告诉你它是黑的,马上又有人斩钉截铁地告知你它是白的。在黑与白的旋涡中摇摆,你要不头晕眼花才见鬼!

贺顿以前很少做记录,她认为心理师的脑袋瓜应该是最好的录音机。如果它重要,你一定会记住。如果它不重要,你自然会忘记。人脑是天然筛,多快好省美不胜收,任何人为的记录都是床上架屋多此一举。

现在,她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脑子被虫嗑出了洞,四处漏风。回归传统: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亦步亦趋地把老松的话记下来,和大芳的回忆相对照。

叙述跨越时代,儿女情长琐碎繁复。这些,贺顿倒还能容忍,谁让她干的就是这份活儿呢?打铁的人就要有臂力,潜海拣珍珠的人就要能憋得住长气。做心理师的人练就一门功夫——听人说话。

叫人困惑的是真相扑朔迷离,比真正的凶杀案还让人如坠雾中。案子是有现场的,有血迹或是凶器。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和人证物证,你可以展开大规模的调查和悬赏,可以利用一切高科技的侦查和破译技术。对于心理医生来说,所有的设备就是一对耳朵两只眼睛,当然,还有一颗心。你听到的描述,时间是一样的,人物是一样的,但动机不同,细节不同,结论不同……

在所有的叙述中,老松都把自己描述成一个顾家的男子。政绩上努力清白,生活中对妻子无微不至,如果有什么照料不到的地方,那是他工作太忙,而绝非心有旁骛。对于妻子一次又一次的生病手术,老松解释为她身体素质娇弱,常年在家中调养,接触人和事物的面都比较狭窄,因此敏感,很容易想入非非。

贺顿老禅入定般看着这个男人。一身质量上乘剪裁合体的纯毛薄花呢西服,是被称为高级灰的那种非常纯正的灰色,没有闪光和暗格,代表着简明高贵的修养和风范。他说到关键处,会轻捷但是有力地打出幅度不大的手势,这使得他的双手经常在贺顿面前挥动,贺顿注意到老松的指甲修剪得非常圆润,缝隙里没有一丝污垢。只有营养极为均衡,并且基本上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中年男子,才有这种闪着婴儿般粉红色光泽的指甲。那些手势像强有力的注脚,镶嵌在老松的述说中,让人对它们的准确性不敢质疑。老松的目光坦诚地注视着贺顿,与贺顿的目光相撞时并不回避,只是有礼貌地上扬一下,掠过贺顿的发梢再降落下来,得体而有分寸。所有的这一切,都在昭示着这是一个仪表堂堂八面来风的正面人物。

如果是一般人,一定会被老松骗过。但是,贺顿不是一般人。或者更准确地说,贺顿原本是个一般人,但是心理学这门科学武装了她,再加上不懈的工作和努力,已经让她具备了某种程度的火眼金睛。她看出了老松的色厉内荏。比如那些手势。当克林顿总统面对大法官的质询,也曾有力地打出过类似的手势。他曾一字一顿地对美国公众说:“我没有和莱温斯基小姐发生过性关系……”在这些话语之间,克林顿都打出了刀剁斧劈一样坚定的手势,但事实怎样呢?克林顿撒了谎。遗憾的是,贺顿的功夫还远未臻至炉火纯青,她的思维时而清晰时而混乱,更多的时候变成了大芳和老松的公共垃圾桶,纷杂而不洁。

如果是审讯,可以把几个人的口供串在一起分析,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可以诈可以唬,可以虚张声势盘根问底。作为一个心理师,这些都是不允许的。

贺顿被真相的奥秘逼得快疯了。她决定抛出一些材料,看看老松的反应。

“茶小姐,你认识吗?”

“哪位茶小姐?”老松作出思索回忆的样子。他的眸子向左上方瞟去,这说明他真的进入了寻索的过程,而不仅仅是敷衍。

“我不记得了。”老松回答。

“你不是和她有过肌肤之亲吗?”一不做二不休,贺顿索性揭开盖子。

“和一个卖茶的小姑娘?这是绝对没有的事情!”老松矢口否认。

“那么,阿枫你总是认识的啦?”贺顿决定在不出卖大芳的前提下,把事实有限度地核对一下。这肯定不是最好的方法,但起码是她目前能想出的唯一方法。

“你是说很久以前我曾经用过的一个办公室主任吗?我当然是认识的了,一个官员不可能不认识他的办公室主任。不但我认识她,全机关所有的人都认识她。因为办公室的工作就是面向所有职能部门的。这有什么奇怪的吗?”老松睁大无辜的眼睛。

“你和阿枫有过超出一般上下级关系的关系吗?”贺顿这样问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一个纪律检查部门的干部。

“没有。”老松矢口否认。

贺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果是侦察刑讯,可以举重若轻地说,“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啊,就在你们家的客房中,时间是……”

她没有资格这样说,但也不会轻言撤离。贺顿按照自己的方针继续下去。

“那么,你认识易湾吧?”

“我不认识。”这一次,老松的眼眸没有向任何方向旋转,干脆否认。

“易湾是一个女博士。”贺顿启发诱导,特别强调了“博士”二字。

“由于工作的关系,我认识很多个女博士。以前女博士比较稀罕,如今也像黄瓜西红柿一样,论堆儿撮了。”老松也针锋相对地加重了“博士”二字。

贺顿傻眼了。

如果说茶小姐和阿枫的故事,可能因为年代久远,老松有所遗忘的话,这易湾博士的故事近在咫尺恍若隔日啊,如何就能矢口否认?

柏万福对老松也很感兴趣,问了几次进展如何,贺顿都说:“保密。”

为什么要保密呢?因为完全理不出头绪。对同样的一件事情,你听到不同的描述,南辕北辙。那么,谁有可能是真的呢?对别的来访者,贺顿在合上卷宗的时候,把烦恼和忧愁也隔绝在密闭的塑料袋中。下次来访之前,再拿出来温习一下,便进入情况攻防自如了。贺顿在这些人的命运和自己的生活之间,挖出一条防火带。那里是不毛之地,不生长同情也不生长思考,借以保持自己的道德中立和精神安宁。这一次,火焰烧过了隔离墙,浓烟滚进了贺顿的生活。

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对大芳的引导是否正确?同侪督导的结果是正还是负?这对夫妻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应该离婚吗?大芳是不是一个精神分裂的受虐狂呢?问号折磨着贺顿,走投无路当中,她孤注一掷地问过老松:“你真的没有和其他的女子发生过性关系吗?”

老松愤然道:“没有!你这个念头如果来自我妻子那里,我可以非常负责地告诉你,这是她无中生有!她在你这里放了毒,我就要来消毒!”

老松、大芳,还有一个就是贺顿本人,三人当中,必有一个,撒了谎!也许是两个!最可怕的,可能是三个!贺顿开始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

贺顿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硕大的细菌培养皿,充满了毒素。她开始失眠,不停地转动着“真的?假的?谁是真的?谁是假的?”的涡轮,直到百骸剧痛。早上起来,她神情恍惚,无法按部就班地看书和学习。甚至在书写其他病人的记录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把老松和大芳的故事写进去。最要命的是,她在为别的来访者咨询的时候,恍恍惚惚地开小差,心想大芳的病情怎样了?她还会再一次自杀吗?自己的心理援助到底是帮了他们还是毁了他们?

如果说大芳所言都是假的,她就可能是自莎士比亚和曹雪芹之后最可叹服的平民作家了。她能把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情勾勒得金戈铁马滴水不漏,她能创造出诸多可以乱真的情节和细节,她能把事情的起承转合结构得水到渠成,令人叹为观止。这可能吗?这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贺顿就是天下最傻的心理师,或者说,贺顿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心理师。她彻头彻尾地被骗了还懵懂不知。贺顿啊贺顿,你还打算拯救别人呢,先来拯救你泥沙俱下狼藉一片的大脑吧!

也许,谁都没有病,有病的是贺顿自己。她太想救他人出苦海了,结果先把自己淹得两眼翻白肚胀如鼓……

还有那煞有介事的同侪督导,贺顿就是忠诚地遵循同侪们的精神进行了以后的治疗,可怎么就落下了个离婚和自杀?无论谁是谁非,巨大的家庭变故已经发生,一个生命已在悬崖边行走……唯有这一点,千真万确!

贺顿陷入深深的恐惧和迷惘之中。心理医生如果不能救人就是害人,甚至连中间灰色区域都没有,要么是黑,要么是白。因为你给出的意见和观念,都可能对当事人产生不可估量的后果。一只啄木鸟的长嘴,敲入了树干。要么捉出虫子,要么损毁树干。

怎么办?走投无路。她变得十分沮丧,心不在焉。大芳和老松的故事像噩梦一样缠绕着她,夜不能寐寝食无安。她觉得自己好像燃尽了的香灰,直直地竖立在那里,靠的只是惯性了。没有热度,没有能量,也没有香气,只有干燥的灰烬,不定哪一阵轻风掠过,就会轰然倒塌烟消云散。

工作效率急剧下降。当然了,别人是看不大出来,只有婆婆说:“我看你这些日子不怎么吃饭,是不是害喜了?”

贺顿淡淡说:“不是喜,是病。”

“什么病啊?赶紧瞧瞧去,别把小病拖成了癌症。”婆婆担心。

柏万福说:“癌症不是拖出来的。要是,一开始就是了。”

话虽这样说,剩两个人在饭桌上的时候,柏万福说:“我看你不对劲。”

贺顿懒洋洋地说:“我也知道不对劲。”

柏万福说:“是不是抑郁症啊?”

贺顿说:“要真是抑郁症倒好了,马上到神经内科抓药去。但是,我不是。”

柏万福说:“那是什么呢?”

贺顿说:“这个案例闹得我焦头烂额,我想是职业枯竭吧。”

柏万福说:“如何是好?”

贺顿说:“没关系。我会自我调理,也许过一段就好了。”

时间一段段过去了,但贺顿的委靡状态并不见减轻。她的内心深处滋生出一种恐惧,对自己的整个人生和事业都开始了怀疑。这种精神上的艾滋病疯狂地蔓延着,好似妖雾,你既不知道它是从哪里生成的,也不知它会向哪里飘荡。

这一天,贺顿收拾停当,对柏万福说:“下午没有候诊的来访者,我出去了。有事打我手机。”

柏万福对贺顿的行踪一般不过问,但这一段贺顿情绪不佳,特地关心一下:“到哪里去啊?”

“看病。”贺顿说完,出了房门,丢下一句话:“晚饭不回来吃了。”

贺顿去找钱开逸。钱开逸正好休息,看到贺顿说:“没想到你能来。”

贺顿说:“这叫什么话?难道我不是常常来吗?”

钱开逸说:“因为你已经把我的钱还完了。所以,我想,你可以不来了。”

贺顿说:“倘若真是这样,不知道是你卑鄙还是我卑鄙。钱没还的时候,我就来。钱还完了,我就不来。如果真是那样,我应该不还钱。”

钱开逸说:“如果真是那样,我就不会借给你钱了。”

贺顿说:“咱们彼此有金钱关系的时候,都不说钱,现在好不容易没有钱的关系了,为什么还要说钱?”

说完,沮丧地把自己像个棉花玩偶一样,软绵绵地丢到了钱开逸宽大的床上。

钱开逸说:“你今天能在我这里待多久?”

贺顿说:“怎么我刚来就打听我离去的时间,是不是还有什么女朋友要到你这里来啊?”

钱开逸说:“你自己抛弃了我,成家立业去了,对我的事干吗斤斤计较?”

贺顿说:“这是对你的尊重也是对我自己的尊重。”

钱开逸说:“没有什么人来,我只是很希望你能在我这里多待上一些时候。”

贺顿说:“你放心,今天我想呆多久就能呆多久。”

钱开逸说:“你们诊所门可罗雀了吧?”

贺顿说:“此话怎讲?”

钱开逸说:“如果不是门可罗雀,你这个心理师怎么会大天白日地到我家来做客啊?”

贺顿说:“钱主播见多识广,但这一次不但是乌鸦嘴,而且大错特错。我们那里日渐兴隆,人们对心理诊所的要求越来越迫切,过一阵子,只怕还要开分店呢!”

钱开逸说:“好消息啊,那你为什么愁眉不展?”

贺顿说:“我正是为了这个来找你。你能否帮我解开心结?”

钱开逸连连摆手说:“折煞我也!你是正牌的心理师,我不过一杂家,你的心结我哪里有本事解开?”

贺顿苦恼地说:“我在诊所遇到了大问题,怎么办呢?”

钱开逸说:“心理师是先天下之烦而烦,先天下之伤而伤。咱们排个顺序,先休息放松一下,再来商讨如何解决诊所的问题。好不好?”

贺顿说:“不好。”

钱开逸说:“哪里不好?”

贺顿知道钱开逸说的休息放松就是做爱,目前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找钱开逸就是为了有所突破,闹得不欢而散,自己又到哪里打发这漫长的时光呢?她敷衍地说:“总是在你的房间里,大白天拉上窗帘,好像耗子打洞,太没情趣了。”

钱开逸恍然大悟说:“你的意思是不拉窗帘,光天化日?”

贺顿说:“我可一点也不是那个意思。记得沈雁冰老人家的小说里说过,那样会得罪太阳婆婆。”

钱开逸说:“好吧。咱们去一个太阳婆婆找不到的地方。”

两个人出了门,到了附近的一家四星级酒店。刚刚开张,所有设备都是新的,看起来比老牌的五星级酒店还要气派。金碧辉煌的大堂边镶着一个玲珑的咖啡厅,小姐围着维多利亚式的围裙,让人有置身欧洲的感觉。两人坐下,钱开逸点了卡布其诺,贺顿要了黑咖啡,慢慢聊着。

“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出了问题?”贺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话匣子。

“又是他们……”钱开逸用小匙慢慢搅着泡沫,像在粉碎一个梦魇。

“关键是什么呢?”钱开逸摸不着头脑。他对案例并不是特别感兴趣,但为了安抚女友的心,只有安静地听下去,缓缓图之。

“关键就是——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如果都是假的,真相究竟怎样?”贺顿发出一连串的问号。

钱开逸说:“那就让他们对质好了。是真是假,大白天下!”

贺顿恨恨地饮下一大口咖啡,也不管淑女不淑女了,用餐巾纸抹着唇边的苦涩说:“我何尝不想!但在之前,大芳就已经割腕自杀,如果现场出了意外,就没法收拾了。所以,不妥。”

钱开逸说:“你如果觉得当面锣对面鼓的不安全,那你可以把其中一方的话录下来,放给另外一方听,放的时候你察言观色,这样不就把事情搞清楚了吗?”

贺顿说:“你除了这种对质的法子,还有别的招数吗?”

钱开逸说:“没有了。你想啊,除了面对面就是背对背,别的法子都是隔靴搔痒。”

贺顿说:“你的这几招,我也都想过了,不行。风险太大。我最近一段充满了绝望。听自己心跳的声音,缓慢之极,好像马上就要终止。心跳之间的停顿如此悠长,仿佛百年。眼前一片黑,小煤窑爆炸后埋在煤层中的矿工,也不过如此。唉,你到底有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钱开逸说:“更好的法子可能还是有的,只是要换一个地方才能焕发出热情。”

贺顿看出他的狼子野心,无奈地说:“好吧。”

两个人开了酒店的一间房,肆意妄为了一番,贺顿依然半截身体冰凉,钱开逸倒有了醍醐灌顶般的功效。风平浪静之后,钱开逸说:“我有办法了。”

贺顿坐起来:“快讲!”

“本市有一位心理学权威,叫姬铭骢。老人家德高望重,学养深厚,你现在遇到的困境,不如直接向这位泰斗求教。如果他肯指点你,一切迎刃而解。”

贺顿说:“这位姬老师,我也听说过,据说心理师考试的卷子都是他最后定夺,一言九鼎。因有这层关系,有关心理问题的求教,他都一概回避。深居简出,一般人哪里见得到!你这番话讲了和没讲差不多。”

钱开逸也坐起来,说:“讲了和没讲是不一样的。起码空气因我发出的声波而震动。如果我找到了他,说服了他接受你的问询,你不就跳脱出了苦海?”

贺顿穿好衣服说:“这样当然太好了。还要快啊,因为马上又到了老松接受治疗的日子,我都不知如何面对他了。”还有一句话没好意思说出口,她也快崩溃了。“越早越好!”她再三叮咛。不单是为了救治那对夫妻,也是为了救助自己。

“我会牢记在心。”钱开逸把领带系好,又在穿衣镜前左右斟酌,直到玉树临风,这才打开了饭店门锁上的链子,走出房门。

贺顿跟随在钱开逸身后。她听到钱开逸有些吃惊地问道:“您找谁?”

因为角度的关系,贺顿还没来得及看到那个人的脸,就听到了那个人的话语:“我在等你的女伴。”

这是丈夫柏万福的声音。

第一个来访者,打算大闹追悼会

“明天就要开一个会。在会上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发言,不知道怎么说。”李芝明面色张皇。

原来是开会!贺顿略松了一口气,不过,她对各式各样的会议并不在行,不知这女子万里迢迢坐了飞机来,向一个外行人请教什么会议事项?贺顿坦言:“我怕帮不了你。”

然而,依然要上班,哪怕沧海横流。所有的来访者都是事先预约好的,你不能临阵脱逃。

好在贺顿心境还算笃定,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灾难的种子早已种下,等待的只是风雨凄迷的春天。此刻,主动权已脱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能做的只是等待。

柏万福铁青着脸不知何处去了,文果对贺顿说:“今天有六位来访者等您。”她把一叠卷宗递给贺顿,贺顿接过来,手心沉重而热。这不是因为紧张而来的错觉,而是实实在在的生理感知。卷宗都保存在墙上的橱柜中,这间房子原本的格局是厨房。柜子摆放锅碗瓢勺的隔层中,暖气管穿行而过。

开始。

第一位来访者出现,好像凭空降下一囤乌云,倾泻所有角落,整个空间立刻被一种黏稠的冰冷的沥青所挤满,严丝合缝。她说她叫李芝明,但当贺顿呼唤她的名字的时候,她没有反应。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她根本就不叫李芝明,李芝明是假名字;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李芝明被巨大的打击震得丧失了知觉,听不到声音。李芝明穿着黑色的上衣,黑色的长裤,皮鞋不用说也是黑色的,围着黑色的围巾,像一条毫无生气的黏滑海带,贴地逶迤。她脸色晦暗苦绿,所有的光芒射到她的皮肤上,都被吸收得一干二净,仿佛宇宙黑洞。

贺顿唤了三声李芝明,李芝明才艰难地“喔”了一声,说:“你在叫我?”

贺顿说:“是啊。你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一句极为简单的话。没想到这句极为简单的话,引得李芝明号啕大哭,声音之洪亮,窗外走过的人如果听到了,一定以为这家刚死了亲娘。

贺顿除了送上纸巾之外,什么都没有做,什么也不应该做。等待,只有等待。李芝明哭得天昏地暗,因为长时间的抽泣,手指像鹰爪蜷缩,伸展不开。贺顿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帮她把蜷在掌心的手指轻轻展平……在这种肌肤相亲的接触中,李芝明感受到了关怀,哭声渐渐平缓。许久之后,李芝明才缓过气来,抽噎着说:“大姐,吓着你了。”

贺顿觉得自己的年龄好像没有李芝明大,但她不便纠正,知道在中国的某些地域,大姐是一种泛称,一种尊称,和具体的年龄没有多大关系。

“我不要紧。你感觉怎么样?”贺顿关切地问。

“好多了。整整一个星期,我都没有机会这样放声痛哭,大家总劝我节哀顺变,可有谁知道我心里的苦啊……”李芝明红红的眼眶里又灌满了水。她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说:“我不哭了,我坐飞机到这里来,不是来哭的。把时间都用来哭,我就太傻了。”

“坐飞机来的呀?”贺顿不由自主地重复着。是什么事,让一个女人专程坐飞机来见心理师?单为了这惊天一哭?

李芝明误会了贺顿的意思,以为她不相信自己是专程赶来的,掏出了一叠机票,说:“你看,我刚下飞机,就打车到您这里来了,这是来的机票,这是出租车票。这张是回程的机票,都等着我呢。从您这里问完了,我马上就得去机场,搭飞机回家。”

“有什么特别紧急的事吗?”贺顿被这一叠机票搞得紧张起来。

“有。”李芝明沉重地点头。

“什么事?”贺顿问。想到飞机不等人,回话也变得短暂简练。

“明天就要开一个会。在会上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发言,不知道怎么说。”李芝明面色张皇。

原来是开会!贺顿略松了一口气,不过,她对各式各样的会议并不在行,不知这女子万里迢迢坐了飞机来,向一个外行人请教什么会议事项?贺顿坦言:“我怕帮不了你。”

“不不,你一定要帮我。你要是帮不了我,普天之下,就没有人能帮我了。要是没有人能帮我,我就只有一条路了。”李芝明声嘶力竭地说。

贺顿越发摸不着头脑了,只好先从结果问起:“你准备的那条路是什么呢?”

“我的这条路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准备大闹这个会,让大家鸡犬不宁翻江倒海!”李芝明双目圆睁,黑色的服装随之抖动,好像一只母豹就要奔袭。

贺顿算是彻底地被搞糊涂了。她问:“这是一个什么会?”

李芝明说:“追悼会。”

贺顿来不及吃惊,继续问:“你要做什么发言?”

李芝明说:“致悼词。”

贺顿说:“给谁开的追悼会?”

李芝明说:“给我丈夫开的。”

贺顿失声说:“你丈夫他过世了?”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实在弱智,如果人还在,能开追悼会吗?

好在李芝明处在非常状态中,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突兀,回应道:“是的。他死了。”

贺顿说:“什么时间?”

李芝明说:“七天以前。”

贺顿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个毒火攻心正处在极度哀伤体验中的寡妇,难怪失魂落魄。

“你非常悲痛。”贺顿说。对于新近丧偶的妇人,这样应对断不会有错。

“刚开始是,现在不是。”李芝明说。

“你们曾是很恩爱的夫妻?”贺顿问。

“原来是,现在不是。”李芝明说。

“你觉得自己非常孤独?”贺顿说。

“原来是,现在更是。”李芝明说。

“我需要知道详细的情况,你的话让我不大明白。”贺顿说。

“你不会明白的。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会明白。我坐着飞机到这里来,就是想让你帮我搞个明白,这样我回去之后才能比较明白。”李芝明说。

真是越听越不明白。好在李芝明的情绪渐渐平稳,事件真相如同嶙峋礁石,渐渐浮出海潮。

李芝明的丈夫叫乌海,是高中同学。高中是最容易发展出爱意并结出果实的阶段。小学和初中,年纪太小,男女生多充满敌意,难以留下美好情愫。大学以后,彼此定型,但多了市侩的斤斤计较和对远方的顾盼张望,真心就被油脂包裹,不易看清。高中时代,情窦初开,如同翡翠毛石,只磨开一扇碧绿的窗,其余部分还被天然皮壳笼罩着,扑朔迷离。从小窗望进,满眼都是纯青透明的水色,笃信雕琢之后就成价值连城的宝物。

那时候,作为李芝明男友的乌海,还不像后来那么英俊潇洒。有一些男孩发育很晚,20岁之前简直就是没熟的哈密瓜,清瘦寡淡,离香甜还早着呢。李芝明和乌海确立了恋爱关系,当然,是非常秘密的。有人说,早恋会使双方神魂颠倒学业下降,其实也不尽然。李芝明和乌海彼此都在较劲,你优秀我比你还要优秀。这样,他们就双双以第一志愿考上了大学,李芝明读的是医学院,乌海读的是师大中文系。上大学之后,两人关系就公开化了,亲友们也都很赞成。李芝明后来戏称乌海是老师,乌海就反唇相讥,叫李芝明大夫。李芝明说,看来我一辈子都要给老师洗沾满了粉笔灰的蓝衣服了。乌海很奇怪地说,为什么一定是蓝衣服呢?李芝明说,所有的语文老师都穿蓝衣服。乌海说,你怎么断定我将来就当语文老师呢?这下轮到李芝明不解,难道你读了师范的中文系,出来能不当语文老师吗?乌海说,一般来说是不能的,但事在人为。我看了很多重要人物的传记,发现他们有几个特点。第一个是家穷,第二个多是学师范出身。李芝明说,为什么呢?乌海说,过去只有最优秀的青年才上师范,因为师范是公费,不用自己掏学费,还管饭,报考的人就多。人太多了只有好中选优,所以师范就成了优秀青年的聚集之地。第三点,是他们大多学的是中文系。李芝明说,这我又不明白了,中文系有什么特别之处呢?乌海说,中文是一切学问的根本,一个中国人,无论你将来要在哪一行出人头地,中文都必须好。中文就像一块好绸缎,可以绣最美的花。历史还凑合,勉强算是棉布。物理化学就不行了,是粗毛毡子,御寒还凑合。数学简直就是死路一条,就像防雨布,除了做伞,没其他用处。李芝明说,你这么一讲,我是又明白又不明白了。乌海循循善诱说,你哪点不明白,我再给你详细说说。李芝明讲,就算中文是一块绸,你要锈什么花呢?乌海说,我要绣一朵牡丹花,我要当领导。李芝明不禁笑了起来,说,领导是你想当就当得上的吗?乌海说,我先给领导当秘书。李芝明说,秘书是想当就能当上的吗?乌海说,我学了中文,就是修炼的第一步。其次,我还要对政治历史包括地理有深入的了解。其次我还要练出好口才,再其次我还要会写一笔好字,再再其次……李芝明堵起耳朵打断乌海的话说,其实你不用这样辛苦这样复杂,我有一个办法让你速成达到目标。乌海说,愿听其详。李芝明说,你娶一个达官宦人之家的千金,当一个乘龙快婿什么都迎刃而解。乌海抱住李芝明说,我知道你对我不放心,所以我不跟你说我的远大抱负。我不是那种人,我要凭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登上高位。你就等着当官太太吧。

毕业以后事态的发展,居然和乌海预计的一模一样。按说师范生是必须分配到学校去,但乌海真的凭借出众的组织能力和口才,当然还有一笔好字和一表人才,被选拔到政府机关。刚来的大学生,从最基层做起,一个敞亮的前途已在招手。几年以后,乌海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市委副书记的秘书,李芝明也在医院当上了主治医生,两人完婚,婚礼上有副书记亲笔写下的贺词,虽然一张宣纸只有尺把见方,字也写得不怎么样,有一个字还洇得几乎看不出眉眼,仍被隆重地放在大红喜字下面,成了最引人注目的贺礼。婚后两人如胶似漆。正当乌海在秘书的位置上如鱼得水之时,他主动要求到最艰苦的乡镇锻炼。这时李芝明已怀孕,内心当然是一百个不愿意。乌海也不多作解释,只是说她不要以妇人之见影响了自己的前程。秘书这个职务,不知被多少人虎视眈眈,乌海主动放弃,焉有不批之理?副书记挽留不住,也只有随他去了。乌海下到基层当书记一去好几年,很少回家。回来一次,就在政府大院里走动一番,所有的人都惊讶他的瘦和黑。待到他在下面完成了公务员最难提升的正处这个阶段,到了县委书记的位置,正好碰上了选拔市级年轻干部。条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要有基层工作经验,乌海以压倒优势进入了市领导班子,成了最年轻的副市长。

孩子也上小学了。李芝明有时候说,孩子是我一个人带大的,这几年你到哪里去了?乌海就说,你的辛苦我知道,我到哪里去了你也知道。如果我在家,是能帮你分担劳顿,可是就没有了这番与众不同的经历。你能给孩子的是温暖,我能给他的是地位。地位,你懂吗,这是千金难买的礼物。李芝明就不再作声,在她看来,什么地位又能比一家人团团圆圆更金贵呢?不过话虽这样说,李芝明还是感到了地位给予人的巨大好处。出门有车坐,到处受人尊敬,孩子上重点小学重点中学不费吹灰之力。经常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丈夫西服革履地给人作指示,李芝明觉得好像梦中。这就是当年那个满腹韬略的师范生吗?又是又不是。任何一个节日,都有人送礼。不逢年过节的,也有人送礼。吃喝拉撒睡所用的东西,从高级保健品到上厕所的加温冲便器,没有漏下的。乌海是个清官,从来不收受贿赂,他说,我乌海何德何能,他们如此厚爱我?不过是爱这个位置,爱这个权力。那些人送的不是钱,是穿肠毒药,是拉着了导火索的炸药包。我乌海哪能上他们的当!

于是李芝明这个官太太当得松心。丈夫的光环笼罩着自己,如同鸡精,无论什么样的羹汤,只要撒进去,就味道鲜美。医院里也是顺风顺水,评职称涨工资这一类的事情,李芝明从不用红头涨脸地与人争执,只管高风亮节地谦让,一切好事还是会顺理成章地落到头上。她这才知道,一个女人最大的财富,不是自己有什么手艺或是继承了什么财富,而是成功地把自己嫁好。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一个好丈夫,是所有幸福的保修单。

七天之前,丈夫到远郊县视察工作。说来也有趣,乌海是那种守口如瓶的人,关于他的工作进程,李芝明没心思一一关注,却也了如指掌。市里的电视新闻会把主要领导的动向和盘托出,如果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出镜了,大家就会怀疑他或她是不是出了什么纰漏。这一天大雨,李芝明做饭的时候开着电视机。厨房里,有乌海特地为李芝明安的一个小屏幕的液晶电视,说是让李芝明做饭时不至于无聊。按照家里的经济状况,完全可以雇个保姆,但乌海嫌家里有了外人,说话不方便,李芝明就从采买到烹饪清扫,一律亲历亲为。在市一级领导的家眷中,成了简朴的典型,在某种程度上也为乌海的亲民形象加了分。

油锅迸溅,李芝明没有听全本市新闻的播报,只是一回头看到丈夫的英俊面庞,正在一家鸡场视察禽流感预防事宜,雨水在他的脸上像涂抹了一层油,让有棱有角的面庞更见坚毅果敢。李芝明对着油锅莞尔一笑,觉得自己当年真是慧眼识珠,在一大群青萝卜似的小伙子中间相中了乌海,如今他长成了人参。新闻跳到了其他条目,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燃气灶旁有一卡通造型的壁挂电话,也是为了家人密切联系特地安设的,省得烹炸时听不见电话铃响误事。

是乌海打来的。他说,雨太大了,山路很滑……话还没说完,李芝明就说,那你就在鸡场住下,明天再回来,安全第一。乌海说,你怎么知道我在鸡场?李芝明说,电视都报了,你小心把鸡瘟带回家。乌海说,放心好了,我们都消了毒,连眼睛都点了药,没问题。李芝明说,原来以为你回来吃饭呢,我特地给你做了苦瓜。乌海说,留着吧,我明天晚上吃。

这就是乌海留给李芝明的最后一句话。李芝明和孩子把苦瓜都吃了,不是不给乌海留着,因为苦瓜放到第二天就变味,李芝明会给乌海做新鲜的吃。到了夜里两点,电话铃突然响了,领导干部家里,就怕这种突如其来的夜半铃声,简直比恐怖电影还要惊悚万分。不是炭窑崩塌就是山洪暴发,再不就是踩踏死了人或是瘟疫流行,总之没有好事。李芝明抓起电话,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乌副市长他不在家……期望一句话就把来电打发了,睡意蒙眬的她还可以继续入梦。

对方非常清醒,小心翼翼地说,我就是找您。

李芝明说,你是哪里?直到这时,她还以为是医院有事。

我是市府办公厅小孙。

李芝明和办公厅的小孙很熟,但小孙的声音异样陌生。

有什么事吗,小孙?李芝明知道这是明知故问。如果没有事,小孙岂敢半夜三更把电话打来。

是这样的,大姐,您不要紧张。乌副市长他出了点车祸,现正在抢救中。你是不是赶快到现场来一下?本来市长要亲自给您打电话,他现在正守在乌副市长身边,指挥医生全力抢救,就让我给您通报这个事情,大姐,接您的车马上就到您家楼下,您一定要保重啊……小孙结结巴巴地还说了些什么,李芝明已经听不见了。她只记住了车祸和全力抢救,知道凶多吉少。

“我打算大闹追悼会,让乌海身败名裂……”李芝明咬牙切齿地说。

第二个来访者,已经开始下毒

“心理师阿姨,您不用着忙,今天上午所有的时间都是咱们的,您就帮我想个好法子,让门外这个女人离开我爸爸……我想了半天,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屋外的这个女人死掉。如果她死了,就不能和我爸爸结婚了。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已经开始给安阿姨下毒了……”

送走李芝明。平日候诊室里坐满默不作声的来访者,空气肃闷并充满粗重的呼吸声。今天,竟是出奇的安宁,一年轻女子带一小男孩,吹气如兰,静息等候。

贺顿问文果:“下一位?”

文果向孩子和年轻女子的方向示意。

“哦,请给我你的登记表。”贺顿说。

“不好意思,没有填。”女子站起来抱歉地说。贺顿敏锐地注意到了她所说的是“没有填”,并不是“还没填”。安逸的坐姿,说明她已经来了一段时间,有足够的工夫填写登记表。没填的唯一原因就是——她不愿意填。

贺顿想,见鬼!又遇到不愿意填写登记表的人,这通常表明事态严重或是此人防卫心理相当强。这种人,就像夜里寻觅水源的野兽,既想寻求到帮助,又不愿留下任何踪迹。贺顿理解他们。不过通常的做法是在表格上造假,胡乱填写姓名地址电话号码等等资料,只在咨询事由一栏里,直言相告。也就是说,所有的信息都有可能是假的,唯有问题是真的。这位带孩子的女性,走得更远,竟不着一字。

贺顿未置可否,文果觉察到了她的微嗔,为表自己工作缜密,把刚才说过N次的话又重复一遍:“填了登记表,心理师不用从头问起,其实你合算,节省了时间。”

年轻女子面色微红:“不是不想填,是不认识那么多字。”

心理师贺顿就算见多识广,也着实吓了一跳,不由得重新打量女子。长发披肩,身穿合体的黛青色职业装,领旁还扣着一枚金光四射的蝴蝶胸针。从哪个角度说,都是标准的白领丽人相,居然是个文盲!

文盲就文盲吧,谁说文盲就不能来看心理师呢?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贺顿说:“好吧。不填就不填吧。请随我来,咱们正式开始。”

女子身影未动,一旁的小男孩站起身,随着贺顿往心理室走。贺顿和气地对他说:“小弟弟,请你在外面稍微等一会儿,我和她谈完了,你们再会合。”

小男孩奇怪地扬起头:“为什么你要和她谈完了,才理我呢?”他穿着雪白的运动裤,雪白的羊绒衫,脸蛋也是奶酪一样的瓷白色,好像一个雪娃娃。

“因为我们这是工作啊。”贺顿耐心解释。

“为什么和我谈就不是工作了呢?”雪娃娃不以为然。

“因为……”贺顿一时语塞,她不想在工作尚未开始时,就在无干人员处分神,递眼神给年轻女子,示意她赶快跟上,以结束这无谓的耽搁。

女子对雪娃娃说:“阿团,你不要乱说。”

阿团撒娇:“谁乱说了?是她不让我进去嘛!”

贺顿等待着,她至今也没搞清女子和孩子的关系。说是母子年龄不符,说是姐弟面貌不像。好在这也不是什么重要事,毕竟年轻女子的问题不会因这小孩子而引发,他们的关系看起来不错。

“赶快进去,我开始计时了。”文果指了一下墙上的挂钟。

雪娃娃大摇大摆跟着贺顿走进了心理室。贺顿很奇怪,说:“你怎么进来了?”

阿团说:“本来就应该我进来!”说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叽里咕噜地巡视心理室的陈设,然后很有礼貌地问贺顿:“心理师,我坐哪儿合适?”

贺顿回了一句:“你先随便坐。”转身出了心理室的门,问文果:“到底是谁咨询?”

文果说:“就是他啊,阿团。”

贺顿说:“谁让他来的?”

年轻女子赶紧站起身来说:“没有谁让他来,是他自己要来的。”

贺顿说:“那你是他的什么人?”

年轻女子说:“阿团是我们老板的独生儿子,我是老板的秘书。阿团要来看心理师,老板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我是陪同阿团的……”

原来是这样。

贺顿重新进入心理室,看到雪娃娃阿团已经舒适地坐在了淡蓝色的沙发之上,因为腿短,脚跟够不到地面,悠闲地垂在沙发的边缘。袜子和裤腿之间露出一截胖胖的小腿肚子,好像两根奶油冰棍。

贺顿哭笑不得。

“我怎么称呼你呢?”贺顿按照对一般成人那样开了言。她一时吃不准面对这样幼小的来访者,该采取怎样的态度,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一视同仁。

“他们都叫我阿团。我的大名叫周团团。”阿团大大咧咧地说。

阿团身上,有那种被宠坏了的孩子的随意。他们从小受到溺爱,理所应当地认为所有的人都有义务对他好。

“周团团,你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贺顿决定称呼这个孩子的大名。有些许悲哀,因为这个小家伙出了钱,正确地讲是他老子出了钱。只要是客户,她就要郑重其事地对待。也许,这个孩子只是来寻开心呢!

“刚才趁你不在的时候,我把你的这间屋子详细地侦察了一下。你墙壁上的这面镜子,不是普通的镜子,它是一幅单面镜。在外国间谍片里,常常有这种镜子,警察们可以在另一侧,侦看到犯人们的一举一动。我没冤枉你,你的镜子就是这样吧?”周团团天真而狡谲地问。他的小拳头紧紧地握着,像粉色蓓蕾。

这是心理室的秘密。长久以来,贺顿不知道有多少来访者发现过这个秘密,但从来没有人当面问过她。贺顿看着周团团清澈如洗的淡蓝色眼白,觉得任何敷衍都是犯罪。她说:“你侦察得很对,这就是一面单面镜。在镜子的那一边,可以看到我们。”

周团团突然紧张起来,说:“这么说,安阿姨在那边能把咱们看得一清二楚?”

贺顿问:“安阿姨是谁?”

周团团说:“就是陪我来的那个女人。”

贺顿说:“单面镜的那一面是锁着的,不是谁想看就能趴在那边看。如果没有我的允许,当然了,也一定要征得你的同意,否则,谁也不能在单面镜的那一边,偷看咱俩。”

“这么说,咱们是安全的啦?”周团团高兴得几乎从沙发上蹦下来。

“我保证你的绝对安全。”贺顿诅咒发誓。

周团团很开心,索性和盘托出:“我还发现你们这里有窃听偷录设备。”他指指沙发扶手下侧。

要不是顾及仪表,贺顿几乎捶胸顿足。心理室的精心安排,在这个小机灵鬼面前原形毕露不堪一击。现在的孩子浸泡在电子世界里,智商超拔者已修炼成精。贺顿不敢敷衍,索性全盘招了。“是。你观察得很细致,这里有你所说的窃听和偷录设备,我们也并没有做特别周密的伪装,只是略微隐蔽了一些。不过,你放心,它们现在都是关闭的。正确地说,它们应该叫录音录像设备,是为了工作需要而装备的。如果没有你的允许,这些都不会使用。其实,在登记表的注意事项里都说得很明白了,只是你没有填表,所以没看到。”

贺顿不敢小看这个两条小腿都蹬不到地面的来访者,事无巨细地解释着。

“那不是我的过错,是安阿姨的失误。她看了注意事项,却没有转达给我。”雪娃娃当仁不让地分辩着责任归属。

“好了,有关设备的问题是不是到此为止?咱们进入正题。”贺顿说。她是一个有操守的心理师,进入心理室后的每一分钟,都是来访者用金钱买下的时间,童叟无欺,她要尽快投入工作。

周团团意犹未尽,环顾四周说:“你敢保证,咱们的谈话是绝对秘密的?”

贺顿一字一顿:“我敢保证,咱们所说的话,既没有人窃听,也没有人录像,它是绝对秘密的。”

周团团这才放下心来,说:“那好吧,我就把自己的问题和你商量商量。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这样我不认识的人,我真不知道还有谁能无私地帮我。”

一句话让贺顿坠入迷宫。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贵公子,有什么忧愁?有什么烦恼?

不待她继续发问,周团团就凑近她,用极细小的声音问:“我的问题就是——请你告诉我,有什么法子,能不让外面这个我叫做阿姨的女人和我爸爸结婚?”一口特属于孩子口腔的带酸甜味的气息,茸茸地扑到贺顿的腮帮子。

问题之严峻,连贺顿都不由自主地看了看紧锁着的房门。这屋子的隔音设备应该是不错的吧?

“我爸爸和我妈妈离婚了,他们各自都有了第三者,我也没有办法……”雪娃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按说孩子是不应该有这样沉闷的气息。他那没有一丝皱纹的光洁脸庞,纵起了大块的痉挛。

“我是他们的开心果,我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纽带。我一直在等他们回头,可是,门外这个女人,是我爸爸的秘书,她先下手为强了,天天围着我爸爸转,问寒问暖的,把我爸爸给感动了。他们在商量结婚的事了。你说他们要是结了婚,那我爸爸和我妈妈复婚就再也没有希望了,我就没有爸爸也就没有妈妈了。或者说,我就会有两个爸爸加上两个妈妈了。爸爸妈妈这种东西,一样一个最好,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多了少了都是悲惨的事。我不知道如何阻止他们,我爸爸是一个脾气很暴的人,他要是看出了我想阻挠他结婚的意思,会完全不顾我的反对,更快结婚的。所以,我只能假装和安阿姨好,才能探听到他们的真实动向。我也不能和我妈商量这事,因为我妈要是一听我爸爸要结婚了,她也会加快步伐嫁人,我面临的形势就更复杂了。我只有求助一个外人,这个人能明白我的意思,还能帮助我解决困难,还得能保密。我所有的叔叔婶子大爷大娘姑姑姨姨舅舅们都不成,他们都是碎嘴子长舌头,我要是跟他们一个人说了,就等于跟所有的人说了,事就砸了。我从电视里知道心理医生就是帮人忙的,我就跟阿姨说要去看心理医生。阿姨现在想跟我爸爸结婚,可会讨好我了,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让阿姨把您今天上午所有的时间都预订下来了。她是用不同的人名定的,要不您这里的工作人员不干啊。所以,心理师阿姨,您不用着忙,今天上午所有的时间都是咱们的,您就帮我想个好法子,让门外这个女人离开我爸爸……我想了半天,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屋外的这个女人死掉。如果她死了,就不能和我爸爸结婚了。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已经开始给安阿姨下毒了……”

第三个来访者,我是T,她是P

失恋的人们常常是这样的,他们躲避这个词汇,好像洪水猛兽。心理师的职责之一就是要人们正视问题。如果连正眼瞧瞧都不敢,何谈解决?

工作量不均衡。上午畸轻,下午畸重。

午饭后。

一个浑身散发淑女味道的来访者,端坐在沙发上,双腿紧紧地抿着,两个膝盖包裹在淡茄紫色的毛织长裙中,优雅地侧向一方,露出苹果般浑圆的轮廓。两个脚踝也紧紧地拢在一起,侧向另外一方,一双小巧的白色靴子俏皮而干练。此女整个身体扭成了性感的“S”形,但又毫无张扬之感。令人第一印象十分舒服的女性,大约三十岁年纪。

贺顿看了一眼她的登记表,名叫桑珊。桑珊把表上每一项都认认真真地填写了,甚至连收入一栏都规规矩矩不厌其烦地书写了阿拉伯数字——“10000”。一般人通常爱偷懒,如遇这种情况,会简写成“1万”。

桑珊的学历是“硕士”,籍贯是西北某省。前来咨询的理由“失恋”。

桑珊基本上可以算作美人了。皮肤白皙,头发漆黑如瀑,鸭蛋脸上神情肃穆。只是双眼无神,像一台很久没有使用的坏照相机,完全没有聚焦的功能了。

“你现在感觉如何?”贺顿很关切地问。面对这种精神委靡的来访者,她要先关怀一下精神健康问题。除了人道主义方面的考量,还有一个利己的顾虑。此类来访者若是情绪激动心弦紧张,可能会出现虚脱昏厥,要明察秋毫防患于未然。

“还不错。昨天晚上特地吃了加倍的安眠药,睡得还可以。应该说,是最近几天里最好的。”桑珊回答。

“午饭吃了吗?”贺顿好似拉家常,实则在评判失恋造成的影响。

“吃了。”桑珊回答。

“吃的什么呀?”贺顿并不满足一句简单的“吃了”,像这样的青年女性,经常是用一颗樱桃西红柿或是一小杯麦片就把自己的胃给打发了,用餐形同虚设。经受心理访谈的人,其能量消耗几乎和游泳差不多。若是哭泣和愤怒宣泄,耗损的体力就和登山有一拼。贺顿想:以后在墙上的“来访须知”里,要加上一条:见心理师之前,请“吃饱饭”。

“吃了一个煮蛋的蛋白,半磅脱脂牛奶,还有三片面包,一个澳洲柑橘。”桑珊一边回忆一边说。

还挺注意保养自己的,营养是没有问题了。贺顿松了一口气。好,现在进入正题。

“你想说什么呢?”贺顿开场。

“就是我在表上填的那个问题。”桑珊不愿意复述“失恋”这个字眼。

失恋的人们常常是这样的,他们躲避这个词汇,好像洪水猛兽。心理师的职责之一就是要人们正视问题。如果连正眼瞧瞧都不敢,何谈解决?贺顿要鼓励桑珊直面惨淡人生。“你在表上谈的是什么问题?”贺顿夸张地看着表格,以证明自己是明知故问。

桑珊是聪明女子,领悟到了贺顿的用意,但还是说不出来。安静了一会儿,话没出来,眼泪出来了。

“对不起。”桑珊用随身带的纸巾擦拭眼窝,有袅袅的香气传过来。

“我知道你想起往事,一定非常难过。”贺顿回应。“只是我很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苦恼伤感。”贺顿继续重申自己的要求,态度坚定,口气温和。

这种和蔼关切的态度让桑珊很受用,她把双腿伸展了一下,下意识地表达了自己预备向前走动的愿望。“是这样的,我和我的朋友……应该说早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是很亲密的近于夫妻那种……我不知道您能不能理解和原谅……”桑珊的脸微微发红,有些羞涩。

贺顿当然明白了,因为桑珊的脸红,贺顿开始喜欢这个十分淑女的姑娘。心想那个抛弃她的男子也真太没眼力见儿,如今像这样中规中矩的女生已十分罕见。“我能明白。就是同居。对于心理师来说,这只是一个事实,我不会评判你们,不需要原谅。”贺顿挑明中立的态度。

“谢谢您懂得我们。”桑珊好像轻松了一点。理解是一个前提,如果心理师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切都无从谈起。坦白真相对有些人来讲,是不可逾越的高山,比杀了他还难。

“最近一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贺顿特别强调了时间这个概念。对同居恋人来说,是什么让他们萌生了分手的意念?一定有强大的变化或是理由。

桑珊冰雪聪明,所有的弦外之音都能听懂。她说:“我原原本本地告诉您。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也就不瞒您了。我们好了三年了,他是那种非常有魅力的人,我们彼此非常契合。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根本不用说话就都心知肚明。有时候,我都怀疑我们是前世姻缘,早就相识,只等着这一辈子再相厮守。打个比方吧,假如我在厨房做饭,他在书房里读书。忘了告诉你,我们在经济上很宽裕,租了很好的公寓。他是公司的高管,我也是收入丰厚的白领,我们两个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刚才讲到哪儿了?”桑珊一时忘记。

“你在厨房做饭……”贺顿提示。

“对,做饭。一不小心,我的手指被菜刀割破了,出了一点血。我正在找餐巾纸把血止住,他就从书房里冲了出来,说,你是不是把手割破了?我说,是啊,我也没有告诉你,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我正翻着书,突然手指就无缘无故地疼起来,刀割一样。我马上想到是你受伤了,跑出来,果然是这样。快让我看看,伤得重不重?”桑珊说到这里,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左手食指,好像那里还在流血。

“我知道你们感情很深厚,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如此痛苦?”贺顿回到最重要的问题上。

“是这样。他们公司新来了一位老总,是跨国公司总部委派的,非洲和欧洲的混血儿,以前一直在法国公司任职,非常浪漫也非常狂热,对中国文化特别有兴趣。有些外国人很有意思,也特别简单化,如果他们对哪个异族文化有兴趣,他们就会想到联姻,好像只有娶一个异国的妻子或是嫁一个异国的丈夫,才能更深入地了解这个国家,钻到这个文化的核心里面去。老总开始对我朋友展开大肆追求,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可以在上班的时候,以种种借口把他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纠缠不休。刚开始,我朋友把这一切都当超级笑话讲给我听,我们一起嘲笑外国老板的单相思。但是,后来事情渐渐有点不对劲了,老板许给我朋友更多的发展机会,并且赠送给他非常奢华的礼物。我们这些在外企工作的人,都是很务实的,如果你得罪了老板,你就很可能被炒鱿鱼,不需要任何理由。你昨天是命运的宠儿,今天就可能成了流浪汉。你可能会说,我们都是有经验有阅历有文化的人,失业怕什么?从头再来啊。话是这样说,但实际上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人往高处走,除了极个别的人可以为了尊严拂袖而去,大多数人在这种和老板的恋情当中,都选择了顺从。我的朋友对我越来越沉默了,我感觉到了巨大的危机。有一天,他终于对我说,咱们分手吧。我说,这么多年来,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做。我的朋友说,你对我很好,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你不需要改变。你已经为我做了太多太多,如果要说改变,就是在我不在以后,你要多多保重自己。我说,你是要和你的老板在一起吗?他说,我还没有最后决定。说完,就拎起皮箱,预备出门。

“我说,你到哪里去?他说,出差。我说到哪里出差?他说到杭州。我说,和谁一起去?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告诉我说,和老板一起去。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知道他的头也不回,不是因为绝情,是因为愧疚。

“也许分离能使人感觉到珍惜。他到了杭州之后,天天给我打电话,说他是如何地想念我。我总想把话题引到他的老板身上,因为我知道这一次基本上和公务无干。以前他老板说过,听说杭州是中国最美妙的地方,一定要和美妙的人一道同游。那时候他们的关系还不密切,朋友是把这当笑话讲给我听,还说老板长得像大猩猩,不知道老板所说的美妙之人,是不是也如猩猩。不想,这只猩猩就成了他自己。

“有一天,他对我说,老板今天到上海去了,那边有一个公务活动,晚上不回来。说到这里,他沉吟了半天。我说,你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意思呢?他说,我想你了。西湖边的风景是这样美丽,多年以来,我看到美好的东西就会想到你,我要和你分享。有了你,所有的风景都魅力倍增,所有的食物都山珍海味,所有的音乐都化成天籁……

“这些话是很具有杀伤力和诱惑力的。我感动地说,你希望我做什么?他说,我希望和你一道欣赏西湖的荷花胜景,希望能和你一道吃一条西湖醋鱼,希望能和你偎依在乌篷船上听江南丝竹……

“他话还没有说完,我就说,你等着我。说完我就挂断了电话,对公司说我母亲病了,要我速速回老家一趟。转身去了机场。几个小时后,我们就在西湖边的茶楼上品龙井了。

“晚上他和老板通了电话,老板说今晚不能陪伴他,希望他自己好好睡觉,做个好梦。我可以看出他对老板真的没有多少感情只有敷衍,但那边根本听不出这些微妙的语气,只顾一厢情愿地表达爱意。总算说完了情话,朋友对我说,到我的房间去吧。我就到了他的房间,很豪华的总统客房。我说,老板假公济私,给你这样腐败的待遇。朋友说,这是用私人的钱订的,和公司没有关系。我说,那就是和与你的深情厚谊有关了。朋友说,请不要这样说。我们见面的机会是这样宝贵,不要把宝贵的时间用来吵架。在如此美丽的地方,让我们留下美丽的记忆吧。后来,我们就非常缠绵地交织在一起,做爱不止……”

贺顿静静地听着,这故事其实是很老套的,每一个热恋当中的人,都以为自己的经历惊天地、泣鬼神、独一无二,其实在心理师耳朵里,宛若旧磁带,已是N次重复。

“后来呢?”贺顿问。贺顿已经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那就是老板半夜回来了,把他们堵在豪华客房里面了,来了个捉奸在床。再后来就是分手吧?

但是贺顿不能说,不能有任何先见之明的表示,她必须聚精会神地听下去,在该吃惊的地方倒吸一口气,在该叹息的地方发出悠长的轻吁,在该义愤填膺的地方将拳头稍稍握起。

桑珊说:“后来我们在倦意中依偎睡去,半夜时分,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因为我们把‘请勿打扰’的按钮揿下了,所以在门外是按不响门铃的,那个人就只有拼命地拍打门扇。我们惊醒了,朋友赤着脚跑到门前,问,你是谁?门外一个苍老的声音答道,我是你最亲爱的人,我知道你在等我。于是,不用朋友告诉我,我已经知道了,这就是他的老板。怎么办?那一瞬间,我们的大脑都死机了。然后又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开机。不管怎么说,第一件事,是把衣服穿起来,赶快把做爱的痕迹藏到我的箱包里。门外那人等得不耐烦了,说,你为什么还不开门?

“朋友看了看我,我也正注视着他。我知道他很惊慌,因为他说过,老板并不知道他曾和女友同居,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这时候,我反倒镇静下来了。一是房间里根本没有躲藏的地方,我无处可逃。二是我并不想逃跑,这是中国的土地,我什么都不怕。甚至,我还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该发生的总要发生,该知道的总要知道,我和老板是一对情敌,我要让老板知道我的存在。如果要决斗,我可以奉陪,不论是思想上的还是智慧上的比斗,我都自信不会输,当然,除了金钱……

“这时候真用得着古书中的一句话,叫做——说时迟,那时快,别看心中翻滚了无数念头,其实也就几秒钟吧,因为屋外的猩猩已经不耐烦了,几乎要破门而入。

“我们最后对视了一眼,那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朋友过去打开了房门,大猩猩走了进来,看到了我,说:你好。我猜房间里另有一个人,果然,不错。

“朋友对他说,你说你今天晚上不回来,我的朋友正好到杭州来,没有地方住,我就请她住下了。这是中国人的好客,怎么,你有意见吗?

“大猩猩说,没有意见。不过,我既然回来了,她就应该离开。

“朋友就对着我说,那么,请你离开。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很平静冷淡,想到这就是一个小时之前咬着我的耳朵和我海誓山盟的人,我心如刀绞。第一次看到他这副嘴脸,我狠狠地掐皮肉,好让自己相信这是真的并永远记住……”桑珊陷入深深的痛楚之中。

“后来呢?”贺顿问。故事有点虎头蛇尾,本来以为有一番大打出手或是唇枪舌剑的恶斗,现在似乎草草收兵。

“后来我就走了。拉着我的皮箱。然后我就在杭州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流浪。当然,我可以在饭店大堂里等待天亮,但是,我不能忍受对那房间里正在发生着的情景的想象,我知道他们会翻云覆雨,把我们前半夜演绎的场景再重复一遍,所不同的只是我换成了大猩猩,和风细雨变成了暴风骤雨……”

桑珊再也说不下去了。创伤狰狞,永不平复。

“后来呢?”贺顿循序渐进。

“后来朋友跟我说分手。这一次,他没有伤感,也没有犹豫,很坚决。我说,是不是大猩猩给你难堪了?他说,没有。大猩猩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我说,这不是很好吗?朋友说,这不好。是我的错。我已经正式决定停止咱们之间的关系,我想到法国去,我喜欢塞纳河,喜欢卢浮宫,喜欢普罗旺斯的紫蓝色薰衣草……我想到世界各国去,从南极到赤道,从非洲的动物迁徙到爱斯基摩人的海豹……唔,不要发誓说你要好好干,把这一切给我。我爱惜你,你不要为了我而奋斗不止。这些都是你穷其一生的力量达不到的,都不能给予我的。我们的关系再发展下去,不但会断送了我的幸福,对你也是耽误……我发怒了,说,你不要做出悲天悯人的样子,你好逸恶劳,你贪图富贵,你趋炎附势,你卖身求荣就直说,不必这样藏藏掖掖,你想嫁给那个法国老头子就嫁吧,用不着装出贞节烈女的架势……”

桑珊把一口银牙咬得格格作响,好像刚刚吃完腐物的豺。

“等等,请你再把刚才的话语重复一遍。”贺顿以为自己听错了,要么就是桑珊气糊涂了。

桑珊说:“我说的是——你要嫁给那个法国老头子就直说吧,不要作出贞节烈女的架势!”

贺顿如同遇见了鬼,说:“你说的那个老板是个男的?”

桑珊说:“是啊。”

贺顿说:“你说你的朋友是个女的?”

桑珊说:“是啊。”

贺顿说:“你还说你和你的朋友同居,还有性的快乐?”

桑珊说:“没错啊。”

贺顿说:“那你们是……”

桑珊说:“我是T。她是P。女性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能达到性的高潮。”

贺顿知道,T代表女同性恋中担当男性角色的一方。P是T的老婆。

第四个来访者,要求清场

苏三下了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心,既讨论自己的心理问题,又最大限度地隐瞒身份。他斟酌着说:“我会面红耳赤,想得好好的话会突然不翼而飞,手心会出汗,先是热汗而后是冷汗,最后完全是一种黏稠的液体,好像是血……”

下午第二个来访者有言在先,要求清场。

早几天,文果对贺顿说:“有一个人,总是从广东打电话来,要求会见心理师。具体是什么问题,死也不肯说。你说,咱们见他不见?”

贺顿说:“你跟他讲了没有,如果是器质性的精神病,咱们这里恕不接待。”

文果说:“讲了讲了。”

贺顿问:“他说什么呢?”

文果答:“他说自己没有器质性的精神病,专家已经鉴定过了。”

贺顿说:“那他为什么不到当地的机构解决问题呢?”

文果说:“我也对他这样讲了,他说,他就是要到一个万水千山阻隔的地方找心理师。”

贺顿好奇:“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文果说:“不知道。咱的电话不带视频,我也没有见过他。”

贺顿说:“你不是说他打过很多次电话吗?从声音里,你有什么直觉?”

文果说:“我也不是心理师,能有什么直觉?如果我有直觉,我也能当心理师了。”

贺顿说:“心理师可不是光凭直觉就可以当的。好了,咱们就不说什么直觉了,总而言之你听着他的声音,有什么感受?”

文果回忆着说:“好像是个年轻人,又好像是个老年人。”

贺顿说:“年轻人和年老的人,声音是很不同的。年轻就是年轻,年老就是年老,为什么是‘好像’?”

文果就笑起来说:“我就知道这样讲了就会被你抓住辫子,可我真是这样感觉的,只好实话实说,他真的好像既年轻又年老。”

贺顿说:“还有什么?”

文果说:“他的身体状况好像是既好又坏。”

贺顿说:“看来你是诚心要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身体这个东西,要么是好,要么是坏,没有居中。”

文果反驳道:“那可不一定,现在就有亚健康的说法。”

贺顿抓住不放:“那么你觉得这个广州来电者是亚健康了?”

文果说:“那个人很古怪,说话的声音一会儿大,强壮如牛。一会儿小,好像秋后的蚊子。”

贺顿说:“他很迫切要见心理师?”

文果说:“每天都有一个电话。”

贺顿说:“他那么远,心理师又不是神仙,不可能一次解决他的问题,他能每周坚持来一次?”

文果是:“我也这样问了。他说,没问题,他会每周一次飞到咱们这里来。”

贺顿不喜欢这种把乘飞机当成坐三轮车的人,太奢侈了。正思谋着,电话响了。文果一路小跑去接电话,诊所内部规定,电话铃响四声之内,一定要抓起听筒应答,这样才会让致电者感到这个机构在时刻准备着。

“你好,这里是佛德心理所……”文果接听的声音专业而柔美。对方不知说了句什么,文果朝贺顿眨眨眼睛,说:“哦,是你呀。你今天有什么新的想法?”

贺顿凑了过来。文果又说:“你还是在当地寻找心理机构帮助比较好。不然花费太大了……什么,你不在乎……”

贺顿已经明白这就是那个广州的来访者,且看文果如何对应。文果说:“你到底是什么问题啊?什么,不能告诉我?你这个人真奇怪,你要来的目的就是解决问题,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给你安排呢?要知道,我们的心理师都是术业有专攻的,有的擅长亲子关系,有的擅长两性关系,有的擅长职业生涯设计,你到底是哪方面的问题呀?我们是预约制,不然你那么远地跑了来,要是文不对题,岂不耽误你吗?”文果声情并茂有理有据,并有意识地重复着,让贺顿也能听明白。

对方也是有备而来,说了句什么,让文果为难了。“当然了,我不是心理师,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你不能跟我谈,你的问题和上面的那些方面都不搭界,你要找我们领导……”文果亦步亦趋复述。

贺顿对来访者的电话产生了好奇。能让一个心理师好奇的事,是越来越少了。好奇很容易变成破解难题的好斗之勇。一个说不上年纪说不清缘由的男子,飞越千山万水来求助一个问题,又如此讳莫如深,到底为什么?

贺顿示意由她来接这个电话。文果心领神会,说:“好吧,算你好运气,领导今天刚好在心理所,让我请示一下。五分钟以后,你再来电话吧。好了,不用谢。记住,五分钟啊。”

放下电话。贺顿说:“是他?”

文果回答:“正是。”

贺顿说:“还是非常急切?”

文果说:“一天比一天急切。”

两个人就等着。五分钟的时间,平常一晃就过去了,现在居然显得如此漫长。

岂止是漫长,简直就是无边无际。那个电话五分钟之后没有来,十分钟之后也没有来,整个下午都没有来。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有电话铃响起就很紧张,结果“千帆过尽皆不是”,让人懊丧。

文果说:“这个人真差劲,说话不算话。”

本来一个来访者来与不来电话,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如果它已经进入了你的期望和计划之中,就让人惦念不止。贺顿说:“你有他的电话吗?”

文果说:“没有。刚开始我想留下他的电话,一想是外地长途,还是等着他打给咱们吧。这样可以节省点。”

贺顿说:“不要那么小家子气。”

文果说:“是啊。我后来也想明白了,咱们虽不算家大业大,也不在乎这一星半点啊。我就问他了,可他不告诉我,说还是他来联系我们。”

贺顿说:“不过咱们的电话是来电显示,他不说,也藏不住。”

文果说:“他的电话是经过保密处理的,并不能显示出电话号码。据我所知,这种电话一个是来自政府机构,再有就是个人交了特别的费用。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来无踪去无影的,像个飞侠。”

正说着,电话再次响起,文果飞奔而去:“你好,我是佛德……哦,是你呀。刚才不是说好了五分钟吗,现在,多少个五分钟了!”

对方好像在道歉。文果说:“领导马上就要走了,事多着呢。”

对方好像在斡旋,文果说:“那好吧,我给你看看去。要是领导走了,那就没办法了,谁让你说话不算话呢?要是还没走,就算你运气好了。再过五分钟打来电话吧。”不由分说放下了电话。

贺顿听着好笑,说:“你还挺会刁难人的。”

文果不服,说:“这算什么刁难?你算是没听到来访者刁难我的时候。”

贺顿说:“褒贬是买家。越是挑剔的来访者,也许越需要帮助。”

文果说:“照他们这样折磨下去,最需要帮助的就是我了。”两个人正说笑着,电话铃又响了,贺顿看看表,这一次,不多不少,正好是五分钟。

文果再次接起电话,说:“你好。这里是佛德……哦,是你呀。好,这一次很准时。”

对方可能急切地问领导在不在?文果答道:“你运气好,领导正要走还没走。好吧,你等着,我去找领导。”说完,朝贺顿挤挤眼睛。

贺顿走过去,拿起电话,略略有点紧张,可能是让文果这一通故弄玄虚折腾的。她镇定了一下,说:“你好。”

“你好。请问您是佛德心理所的负责同志吗?”对方问道,一个很好听的男子声音,并不慌乱,也没有文果所说的那种不确定感,是中年人。

“是的。”贺顿简短地回答。在情况不明的状态下,你说得越少,对方就越要更多地表现。

“我很想到佛德心理所接受治疗。我估计,工作人员已经向您报告了。”对方说。

“是的。”贺顿依然简短到如同发电报。当然了,现在没有人发电报了,都改发短信了。短信因为不是按字数计费,所以并不简练。

“我有一些顾虑,不知您是否可以解答?”对方问。

“您说。”贺顿回答。

“关于费用啦,时间啦,疗程啦这些常规的问题,您所里的工作人员都说得很清楚了。我现在要询问的是,我到您的诊所去的时候,能否保证除了心理师之外,没有任何人会看见我?”对方问。

“连工作人员也不允许吗?”贺顿接待过那么多来访者了,如此霸道的理由还是第一次听到。

“是的。连工作人员也不允许。你的工作人员太饶舌了。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相貌。”对方很坚决地说。

“你知道,我们是一个专业机构,有很多日常工作事务,你的要求让我们非常为难。”贺顿如实禀告。

“是的。我知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和佛德的领导人接洽,因为一般的工作人员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对方说。

贺顿说:“我虽然是领导,但我现在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从来没有人提出过类似的要求。”

对方轻轻地笑了起来,说:“你们也要与时俱进嘛!老革命也会遇到新问题。”

贺顿说:“请给我们时间,需要讨论。您的要求就是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你,除了心理师以外。是这样的吗?”

对方说:“是这样的。你们接了我这一单生意,原谅我用了生意这个词,可能不准确,但实质是一样的,就会造成经济上的损失。对于这一点,我愿意承担。也就是说,在我出现的那个上午或是下午,你们平日应有的工作收入,都由我来支付。这样是否可行呢?”

贺顿一下子还真反应不过来,就说:“请容我们商讨一下,有了结果我们再来定。”

对方说:“我很急。明天给你们打电话,可以吗?”

步步紧逼。贺顿说:“好吧。请问怎么称呼您?”

“我叫张三。”对方很快回答,看来是早就想好了对策。

贺顿暗笑了一下,觉出对方的严谨。他回答了你的问题,他给了你一个不真实的答案。他并不想隐瞒这个事实,可他也不告知你真相。一个怪人。好吧,那就会一会吧,张三。

张三被安排在今天下午最后来访。贺顿等候在心理所,四周空无一人。约定的时间是四点整,当时钟敲完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候,门开了,一个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他下穿一条铁灰色西裤,上着一件黑色休闲夹克,简单而随意。只是脚下的皮鞋出卖了他,那是一双意大利的原装高档货。

“您好,我就是……张三。您是……”张三伸出手。

“我是贺顿,心理师,也是这家诊所的负责人。我们通过电话的。苏三先生。”贺顿握住了他的手。

“哦,谢谢您,贺老师,接待我这样一个挑剔的来访者。”张三说。

“我们也要谢谢您对我们的信任。时间宝贵,咱们现在就开始吧,请随我到咨询室。苏三先生。”

男子跟在贺顿的后面,不疾不徐地纠正道:“张三。”

贺顿难堪,也许是因为潜意识里对张三这个名字的拒绝,也许是对“苏三起解”记忆深刻,总之叫错来访者姓名这样的低级错误,在她很罕见,不由得十分尴尬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充满歉意地说:“实在是不好意思,苏……不不,张三先生。”

男子倒是很大度,说:“不过是个假名字,代号而已。您如果改不过口来,就叫我苏三好了。无所谓的。”

贺顿实在怕自己再呼错了,那样在访谈中很丢脸并且影响疗效,不如现在就坡下驴,于是说:“如果您真的不介意,我就叫您苏三先生了。”

男子说:“好啊。戏剧中的女苏三一出场就背着枷,幸好结局还不错。但愿我这个男苏三也有好运。”

苏三和贺顿双双落座。还没轮到贺顿开口,苏三就说:“我知道你们是要严格为来访者保密的。”

贺顿说:“是这样。”

苏三说:“如果你有一天在大庭广众之下碰到了我,你会保持应有的陌生感吗?”

贺顿说:“什么叫应有的陌生感?”

苏三说:“就像从来没有见过我一样。”

贺顿说:“我可以保证就像从来没有见过您一样。”

苏三说:“如果我给你发奖牌佩戴勋章或者是审问你,近旁并没有他人,你也会恪守这个原则吗?”

贺顿说:“会的。出了这间房子,我就不会认识您。当然了,除了你要违反法律,伤人或是伤己,那我就要举报了。顺便说一句,我似乎并没有可能得到奖牌或是勋章,接受审问,好像也没有机会。”

苏三意味深长地说:“山高路远,江湖阔大。不要那么绝对。好,我相信你。”

贺顿说:“广州一直在下大雨,我还怕航班不正常,您不能按时抵达。”

苏三愣了一下,说:“噢。大雨……是的,广州大雨。现在的航班不怕雨,只怕大风和雷电。”

然而贺顿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苏三对这个问题的隔膜。这种隔膜只有一个解释——苏三不是来自广州。但这也似乎并不特别重要,一个连名字都可以随意改换的人,还有什么不可以涂改?

好了,开始吧。

“你到我这里来,又做了如此周密的保密准备,您被什么所困扰?”贺顿问。

苏三说:“我想解决说话的问题。”

对于这位以前是张三现在是苏三的问题,贺顿设想了很多种,却没有想到如此平淡无奇。“您说话有什么问题?”贺顿问。

“您看我说话有什么问题?”苏三反问。

贺顿不会上这个当,就说:“您有什么问题您是最清楚的,还是您来说吧。”

苏三说:“中国中医有句古话,叫做‘望而知之谓之神’,我已经给了您提示,您应该略知一二才对。”

这个苏三果然很难缠。贺顿说:“我不是神,我只是和您一道探索您的问题的心理师。如果您对我还有所保留的话,吃亏的是您。”

苏三饶有兴趣地说:“我会吃什么亏呢?”

贺顿说:“您的时间。您的金钱。还有您的感情付出。”

苏三说:“贺老师您能猜出我有多少钱吗?”

贺顿说:“我猜不出。”

苏三说:“贺老师既然猜不出来,我也不便告诉贺老师到底是多少,省得把贺老师吓住了。”

贺顿说:“苏三,你低估了我,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胆小。不过,从你刚才的话里,有一点可以肯定,你的问题是金钱所解决不了的。”

这话像弹片炸中了苏三的穴位。他说:“佩服贺老师一语中的,的确是这样。我刚才是在考验贺老师,看贺老师能不能解决我的问题。现在,我要告诉贺老师,你已经成功地经受住了我的考验。”

贺顿说:“谢谢您给了我及格以上的分数。只是,苏三先生不必用宝贵的时间来考验我,还是集中在您的问题上。您觉得您说话有什么问题呢?”

苏三正色道:“我平常说话没有什么问题,就像你我现在这样的对谈,我会应付自如,有时也很幽默机智,甚至是妙语连珠。但是,一到了正式的场合,我就会非常紧张,轮到我发言的时候,常常语无伦次……”说到这里,苏三现出很痛苦的表情。

玄虚万千,却原来是个“发言恐惧症”啊!贺顿迅速作出了判断。不过,她也提醒自己,不要先入为主,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还是缓下结论比较稳妥。她说:“您指的正式场合是什么呢?”

一个普通的问题,常规的问题,却让苏三陷入了极大的困境之中。他长久地沉默着。贺顿好生奇怪,这个问题那么难以回答吗?

苏三斟酌了半天,才说:“比如和外国人谈判的场合。”

贺顿说:“什么谈判呢?”她在想,如果是商务谈判,可能就是对金钱太敏感。如果是学术会议的争论,又当别论,也许和地位有关,也许涉及逻辑的表达和情感的分寸。

苏三说:“比如有关国界的划分。”

贺顿登时几乎晕倒。如果苏三先生神智正常,贺顿就要刮目相看。虽说心理师眼里人人平等,但心理师也是人,也会崇敬和畏惧。贺顿想,如果苏三先生所言不虚,能参与划分国界的讨论,这是何等的位置和担当!他就是曾走入这间心理室最重要的人物了。贺顿不能让思绪信马由缰,赶紧收束,说:“具体情形是怎样?”

苏三下了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心,既讨论自己的心理问题,又最大限度地隐瞒身份。他斟酌着说:“我会面红耳赤,想得好好的话会突然不翼而飞,手心会出汗,先是热汗而后是冷汗,最后完全是一种黏稠的液体,好像是血……古代有一种汗血宝马,奔跑的时候会从脖子上滴出血珠,我就是如此。”

书摘与插图

女心理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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