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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天明文集2: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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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類: 图书,小说,社会,

作者: 陆天明 著

出 版 社: 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8-10-1字数: 350000版次: 1页数: 412印刷时间: 2008/10/01开本: 32开印次: 1纸张: 胶版纸I S B N : 9787540442408包装: 平装内容简介

《泥日》反映的是千百年来中国男人的命运和身世,深刻地揭示了在固有体制下人性的异化,“是一部颇带梵高情味的作品,对人的无奈感和超越无奈感的雄浑之美,写得惊魂摄魄。”来自文学理论界的评价至少对陆天明本人来说并不为过。

读《泥日》的时候常常让人想到边疆,想到祖国,想到那些艰难而强悍地活着的人物,想到人生的辉煌与盲目、绚丽与残酷,想到欲望与情感的价值与无价值…… 《泥日》的传奇性既体现于故事更体现于人物,既体现于场景更体现于艺术氛围,既体现于题材的取舍(其中当不乏对于“可读性”的考虑)更体现于一种严肃的悲剧性。它不是历史,却充溢着历史感。它未必赞成“认命”,却流露着俯瞰的悲悯的宿命感。从严格的民族学、社会学的角度看,《泥日》并不(或十分不)可靠,却具备着一种相当理性的认识价值。它是有魅力的,更是有分量的。

作者简介

陆天明,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编剧,石河子大学、原江西大学客座教授,曾当过农民、农工、小学教师、农场机关干部。现供职于中央电视台电视剧制作中心。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命运》、《泥日》、《苍天在上》、《省委书记》、《大雪无痕》、《桑那高地的太阳》、《黑雀群》、《高纬度战栗》、《木凸》。同期创作的同名长篇电视连续剧《苍天在上》、《大雪无痕》、《省委书记》,播出后,在国内均引起强烈反响。作品曾多次荣获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图书奖、飞天奖、金鹰奖等多种国家级大奖。

书摘插图

第一章

加长的槽子车或腌鱼人

那天下雨,下大雨。七天七夜,或者五天五夜,也许三天三夜,或者更多、更少,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那是一种在阿达克库都克荒原上千古百代都稀见的大雨。雨的精液,雨的狂恣,雨的挺进,雨的震颤抽搐,就像是有人把灰白的阿伦古湖一下拥到了天上,又把它猛地折翻。于是,一千棵一万棵千年的胡杨同时倾倒,一千匹一万匹千年的公狼同时仰头长嗥,一千座一万座山头同时从乌云密布的半空塌落,一千个一万个部族同时聚集在他们各自神庙的图腾柱跟前,向着火和太阳的图腾,跺动他们一致地戴着铜镯铜铃铜箭镞的脚板。于是乎,干旱了千古百代的阿达克库都克水满为患,满坑满谷。满坑满谷地涌淌黑的黄的棕栗红褐的泥汤,洪水嗖嗖地打旋,陡岸崩坍,草根再度肥白……

他记得那天他没在村屠宰场门前停留。那一会儿,雨势悠悠忽忽地收敛,渐渐见小。车到家门口时,他的确想过,马上跳下车,冲进屋,找爹,叫他当着全家人的面,钉是钉铆是铆地把事情抖落清。但他没这么干。干不动,他实在太累了。在雨地里连着赶了这么些路之后,他着实累劈了,一摊烂泥似的,一点也动弹不了。后脊梁上的那根筋儿,死死地扽住了后脖颈儿,粗暴起来,一痉一痉地抽疼。下半身也全木掉了,他甚至都没法叫自己一直盘起的双脚,从巴叉着的腿弯里起出。他只得弯勾下那段跟泡菜坛子一般粗硬的脖颈儿,把很鼓壮的一个脑袋,沉沉地垂落到胯巴裆中间,狠狠地歇了一气。雨水冰冰凉地从他后脑勺和后脊板上连绵地滴淌。他那粗硬黑褐的皮肤,跟生牛皮一样,火烫火烫,雨水溅上,便立马儿地蒸腾起一股酸臭的热气。

后来,他叫大妹替他烧搓澡水。家里有专备来让男人用的澡桶。这桶,桶身深,桶口小,他往里浸,一坐下去,辛辣滚烫的花椒水就涌涌地漫到他宽厚的嘴唇上。澡间里,炉板烧得猩红,火墙烫得不敢摸,水蒸气弥漫。他犯晕,喘不上气,虚汗淋淋漓漓地往外冒。他开始虚脱。那天起早离开老满堡城时,只匆匆啃了两口头天夜里剩的干馍,中午晚上就再没填补。这一路,并不是没有吃食店或吃食摊,而是他没舍得花那份钱,也不想耽误工夫。只是在喂马的时候,他跟着一起嚼了两把生包谷豆,点点饥。

后来,要不是又一次听到了那个古怪的声音,那天他准得死在澡桶里。当时,他整个身板儿已经软不出溜地朝桶底瘫去。水堵了鼻孔,他推不开它们,想喊,但除了喝进更多的花椒水以外,根本没出得来半点儿响,乏力的双手胡抓乱挠。整个胸膛都像是填满了已经着了火的油棉,憋闷得就要爆炸。他知道自己不行了,只是不肯松了这最后一口气,偏偏把牙关咬得铁紧。他委屈,想哭。想到这个家,窝囊的爹,自己刚开始实行的一切……他觉得再咋样也不能松了这最后一口气……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那声音。没错,是它,急切的,隆隆的,好像一面沉闷的老鼓,又好像在汪得儿大山背后埋藏了多年而待发的陈雷。它带着一种怨恨,又带着一种叫人无法抗拒的气势,直透桶壁。他熟悉它,但从来也没听清过,它到底在咕哝个啥,从来也不知道它到底要叫他干什么,搞不清它从哪来,干吗老跟着他,只知道听过一回以后,就老想听到它。不能说它就是个女人的声音,但他的确想听到它,踅摸它。他总觉得它是在叫他跟它去,他也想跟它去。他太希望有那么一个东西,正经能做了他一生的主,哪怕只是一种声音。现在它又来了。它有些不高兴,嗡嗡地涨红了脸,攥紧了拳头(假如它有拳头的话)。它嘟哝,一板儿正经地责备,又要他跟它去。他像见了亲娘,振起,在桶底猛地侧转身,鲤鱼打挺似的拼命蹬了一下腿,手使劲向前抓扑,正好扒住桶口,就这样,哗哗地带着一头一脸的水,从桶底里钻出来捡回一条小命。

后来,大妹来收拾澡间,见他脸色灰白,就问咋的了。他啥也没说。他觉得说不清。出了澡间,进黑长的过道,他还回过头来寻那声音,止不住地要回头。但声音再没有了。只有澡间的门,虚开一条窄缝,漏出扁扁一片油黄的光,也泄出大妹用很旧的钢丝刷,一下一下刷洗澡桶的声音。

肖天放两年前去老满堡联队补了个缺,当了个除吃粮穿衣每月还能落几个子儿零花的联防兵。

头些日子,联队新来了个指挥长,叫朱贵钤。细皮嫩肉,戴副金丝边眼镜。在印度孟买英国皇家军事工程学院念了六年书回来,还带回来一个皮肤有点黑的老婆和一对皮肤不算黑的双胞胎男孩。有一天,朱指挥长忽然把肖天放叫到自己家,忽然打听起他的身世,忽然说到天放一家曾在老满堡住过许多年。尤其让天放吃惊的是,朱指挥长说:“那会儿,你爹就是这联队的指挥长。虽说那会儿联队的兵员远没有这会儿的多,但你爹把掐把拿,大小事儿都攥在自己手心里。怎么,他一点都没跟你说起过?我那时候在他手下,还只是个屁毛都不是的书记官,只领个见习军官的衔哩!”朱指挥长这么说。

肖天放不相信。他记得肖家在老满堡城里居家过日子的情景,那年他五岁,也许还要小一点。他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朱指挥长最后所说的那些。他怕朱指挥长逗他,就像前任指挥长“老狗头”那样,总喜欢找个茬口,叫几个新兵蛋子上他家去混折腾一番取乐。但细看看眼前的朱指挥长,却又不像在混折腾人。

朱指挥长略嫌扁了些的国字脸,这时虽然匀称地分布了一种含意并不明晰的微笑,但眼底的神情,却明显贯注着关切和询察。他那微微咧开着的薄嘴唇,透着温和,轮廓是那样的鲜明,再加上唇上那一抹总修剪得十分整齐的黑髯,便一总在俊秀中流露出许多豁达和明智,也流露一种多少要叫人为之担忧的敏感。他那双奇特的手,静静地安放在胸前,略微弓起手背,手指头触着手指头,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他一直这样让它们一动也不动地安放着。他靠在宽大的皮圈椅里,把脚交叠起,搁到写字桌上,远远地伸出,显得很随便,又很认真。他请肖天放也随便一点,找把椅子坐下,或者,从冰桶里取点菠萝汁,稀释了来喝,总之,完全可以随心所欲。但肖天放不敢,他依然站得笔直,上身微微前倾,两眼死死盯住指挥长,紧紧贴住裤腿的巴掌心,却在涔涔地渗出热汗。

他不敢相信朱指挥长所说的这一切,但又不能不信……他要闹清楚它。

雨越下越小,终于只剩下一片微细而又匀和的淅沥声,在忽远忽近地移动。大团大团冰凉的湿气,从黑得发黏的老房子背后,漫过宽阔而又低矮的屋顶,铺盖到空空荡荡的院子里,涌涌地随着那同样冰凉的晨风,向四下里伸展。那棵老榆树,仍然是那样的壮实、阴暗。荒草长得齐了窗台。草棵里散放着生锈的马拉农具。用树条子编扎起来的栅栏,大段大段地歪倒在水坑里。后山墙拴着两头黑叫驴。四匹自小由他养大的狼狗,狺狺地冲出,扑到他肩头上,表示亲热。他没想到,它们居然还记得他。一见他,居然还躁动得那样厉害。

这就是家?

他挪不开脚去。

他曾经竭尽全力地想去归置好它。他是那样的有力气,在哈捷拉吉里村,再没有哪一个男人能像他那样有力气了,再没有哪一个后生小子会像他那样尽心尽力地来归置自己的家了。屋顶上做瓦片用的木板,全是他用斧子一下一下砍出来的。做瓦片用的木板,不能使锯子锯。锯的板,起毛,滞水,易沤。假如再使刨子推一遍,又多一道手续,费大了工夫。所以,阿伦古湖边的许多村子里,干这活,直截了当使斧子砍,把锋钢的斧刃磨得极薄亮。天放想到雨从阿袢河源头来,一连七天七夜,乌云简直就像堵在了窗户眼儿上,雷紧着在方筒似的烟囱管里进进出出,房梁震得嘎吱嘎吱直摇晃,弟弟妹妹们唯一的去处,就是老老实实待在这小山背后的大屋里。他想到自己砍的木板,能让它们干干松松地躲过那连前山包也要淹去半拉的洪暴,他每回都要多砍出许多来,留做后备。他钐院子里的荒草,漶猪圈里的臭水,拿硝石、硫磺碾成了粉,去大干沟的陡壁上摘猩红的黄珠子果,捣出浆汁,一起拌和,用它治猪娃身上的癞疮。他清理地窖,修理桌腿。他掂着鸟铳,整夜整夜地守在槽子沟一边的柴草垛底下,打那狗日的黑獾,炼狗日的油,专治烫伤。他鼓起一身的肉疙瘩,做那乌黑枣红的腌鱼木桶……

那时他十四……十五……十六……以至憋到了十七岁,他不得不走了。他并不是一开始就讨厌、嫌弃爹的窝囊的。不,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没觉出爹窝囊,只是说不清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当他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的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但又怎么也闹不清、说不准,并且明晰地觉出自己再怎样使劲儿也无法改变这个家的现状时,他不得不走了。

天放长得矮,爹的个头要高出天放一个头。同样不使胰子皂角,天放的手和脸总是黑漆抹乌的,爹却总是一副青生生的干净样儿。他不赌,对烟和酒,有也过,没哪,也照样过,没瘾头,不馋它们。他喜欢娃娃,常常故意折腾村里的那些“泥猴”和“丫屁”,包括自己的三个女娃和三个男娃(他不逗天放,从来不),他喜欢听他们叽叽哇哇乱叫乱扭。他从来不打娃娃,弟弟妹妹经常挨的不是爹的棍子,而是天放的巴掌。在这个家,一个老绷着个脸,跟税警似的,总给弟弟妹妹做规矩的,也不是爹,还是天放。爹有一个好饭量,也有一身好力气。他腌得一手好鱼,这一招,在阿伦古湖畔,绝对是一件了不得的事。虽说都是咸鱼干,他在这个一把盐倒腾出的“咸”字里,却能给你玩出十几二十种各式各样的味儿。还有一手,也挺绝:他腌的鱼,不爱坏,经得住存放,存多久,鱼肉不爱干巴,不硬绷,老那么油脂麻花,透着个润劲儿,香红香红。他爱替人办事。他替人办事,意在给自己解闷儿,但他那闷儿,解得可真叫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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