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言 春.情事

分類: 图书,文学,中国现当代随笔,
作者: 格言杂志社编
出 版 社: 凤凰出版社(原江苏古籍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9-5-1字数:版次: 1页数: 176印刷时间:开本: 16开印次:纸张:I S B N : 9787807294405包装: 平装目录
赤道与北极
后来,天亮了
粉笔头,铅笔头
六个人和一个人
褪去青葱的风干的梦
未开始,已结束
左手右手
当爱已成习惯
脚印两对半
灵魂在歌唱
书摘插图
赤道与北极
你趁钱,我知道
“爸这辈子,没别的毛病,揍是趁钱。”
这是你的口头禅,一个“揍”字,像是四大国有银行都在你口袋里装着似的。
你趁钱,我知道。
站在城南的高冈上,一眼望去,到处都是你的田地,你的房子是全县最大的,里的丫头仆人合一块儿足有一个加强连—这些,你已和我说过N遍了。
说实话,早年间你们多有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的地主庭并没有给你带来多少实惠。
因为你这“剥削阶级”继承人的身份,没有哪个根正苗红的人家愿意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你。那个被返城的知青抛弃了的女人,因为名声不好,没人肯要,于是她的家人便把她塞给了你,一分钱彩礼没要。
她比你小11岁,不爱你。
你把她当花儿养着,可她依旧对你形同陌路。我还在蹒跚学步之际,她便带着你所有值钱的东西,去省城寻找她的爱情去了。
那一天,你抱起我,擦着我脸上的泪,低低地说:“不哭,妞妞,爸有钱,想吃啥爸带你去买。”
一
你靠着“投机倒把”,成了四邻八乡里有名的富人。
你把纷至沓来的媒婆一一挡在了门外,你说,世间有一棵“小白菜”就够了,你的女儿不需要后妈,你不会再给任何人伤害我们的机会。
整个童年,我扎一头倔犟的朝天辫儿,穿五颜六色的衣服和各式各样的红皮鞋,如一个纤尘不染的仙子,活跃在一群灰头土脸的小朋友们中间,在一片啧啧的赞叹与艳羡声中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
我上学了,你便不像从前那样一个人全国各地奔走了。你在自家厢房上开了个小门儿,当起了杂货店的老板。你说,你得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指导和监督我的学习。
虽然你识字不多,可我的学习成绩却出奇地好,每次拿回奖状来,你总是故作惊讶地问我:咋就这么聪明呀?我咧咧嘴,回答一句“基因好呗”,然后你的笑声便恨不得把房顶掀起来。
后来,等我要上中学的时候,你卖掉了传了三代的老屋,带着我搬进了县城。
全班37名学生,只有我一个是农村户口,然而没有一个人敢小瞧我,我穿的用的,都是那些学生们望尘莫及的,在他们的眼里,你就是那个年代最有代表性的一类人—暴发户。
二
接到北京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你颤抖着双手,看了一遍又一遍,指尖触一下大学的名字,再触一下我的名字,笑得像个孩子。
不顾我的阻拦,你跑回镇上,摆了好几桌酒席,四邻八乡但凡和你有过一面之交的,你都请了人家来。那天几乎每一个来吃饭的人都知道了,我是如何调皮、贪玩,你以为我这辈子也就是回乡种地的料儿了,不承想竟然如探囊取物般考上了大学,而且还是北京的大学。
大学里,每次往家里打电话,你的第一句话总是“钱还够不,再给你汇点儿啊!”我说够,还有许多呢,然后,你便再次重复那句话:“甭省着,你爸这辈子,没别的毛病,揍是趁钱!”
第一次领男友回家,你把他家的三姑六婆问了个遍,就差把人家祖坟刨开看看他们祖辈有没有人脸上长过麻子了。
你说你有的是钱,只要他这辈子好好对我,你不会亏了他。
接下来的几天,你口袋里的钞票变得雄厚,以致那小子一瞅你掏钱就愣神儿,天天吃得满嘴流油儿,见了你就点头哈腰,敬畏得像小鬼见了阎罗。
你一相情愿地认定,这小子会因为你的钱和你的威严,从此对我俯首帖耳。可是,我还是失恋了,两年的感情没能抵过隔壁班大鼻子女人的几个媚眼,那小子义无反顾地投靠洋鬼子去了。
给你打电话,本想涕泪双流地向你弹一曲怨妇调,不料却因你一句“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的话,笑了个一塌糊涂。
毕业后,我留在了北京,在广告公司里做文员。你不再开小卖部,说太累,你找了一份晚上给人看门市的活儿,把房子租了出去。
两个月后的一天,你跑到公司来,神秘兮兮地说要送给我一件礼物。不看不知道,一看着实吓了我一跳,你送我的,竟然是一套五十多平方米的房子。
你说:“妞儿,我听人说,在北京女孩子有了房子便有了选择男友的底气,你得答应我,一定要给我选个好女婿,将来我还指着他养老呢。”
我笑,眼底有泪。
我知道,你是怕我会因为贫穷而被一些蝇头微利的物质引诱,走上歪路,这也是为何从小你便拼命给我提供最优越的生活的原因,我是你的心肝儿,你看不得我有半点儿的不好。
我要你搬来和我一起住,你不肯,说怕来北京人家嫌你岁数大,没有地方肯用你。你说你还硬朗,不想这么早就吃白饭,说这话时,你已经59岁了,可你依然觉得,你是我的靠山,是为我遮风挡雨的那棵大树。
后来,我结婚,生子,人生一路顺风顺水。
你每年来北京两次,住不了几天便匆匆地回去。你说,雇主的店里晚上不能没人看,老让人家老板替工也不好意思。
你从不让我回家,你说家里的房子租出去了,我回去了也没地方住。
彼时,我已住进了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我要你和我一起住,你依旧不肯,说你习惯了老家的日子,只要动得了,就不想来打扰我。拗不过你,我只好把自己的那部摩托罗拉手机给了你,希望在每一个你想我或是我想你的时候,都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三
几天前,我去南方出差,路过老家,我想看看你,看看自己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城。我没给你打电话,想给你一个惊喜。
找到那幢我曾经无比熟悉的老楼,爬上去,敲门,一个三四十岁的胖女人隔着防盗门,一脸警惕地问我找谁,我说:“我是您房主的女儿,我想知道他工作的地方在哪儿。”胖女人说,她就是这房的主人,这房子已经买了好多年了。
我愕然,问她知不知道你看门的店铺在哪儿,胖女人一脸惊诧说,你不知道啊,你爸早就不给人家干了,他在三里庄租了间平房,天天收破烂儿过活。
我的头,忽然有了片刻的晕眩。踉踉跄跄地下楼,打车,终于找到了你住的地方。
两间低矮、破旧、看上去摇摇欲坠的平房,就是你生活了几年的地方。隔着门缝,我看到,院子里堆满了你收来的废纸、废塑料和各种瓶瓶罐罐。
我在草薰风暖的四月天里,忽然就泪流满面。
北京的那套房子,把你彻底抽干了。你盘出了小卖部,卖了老家的房子,搭进了半辈子的老本儿,还是不够,你不得不向亲戚们借了钱。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为了还债,没有了本钱的你,只好买了辆三轮车,白天收破烂儿,早晚捡垃圾。你骗我说你夜里给人家看店,是怕我面子上不好看,怕我为你担心,更怕我因为要和你一起还债而去过节衣缩食的生活。
我只知道你趁钱,却未曾静下心来想过,北京这种地方,就是个茅厕也抵得上县城的一套两居室的价钱,虽然你做了一辈子买卖,可终究都是小本生意,怎么可能一下子掏得出这么多钱来?此前,我不止一次地看过你皲裂的双手,只要稍稍用心就会想到,一个只在晚上给人家守夜的人,双手又如何会如此地粗糙!
我没有进屋,转身走了。我知道,你一定不想见我,在这个时间,这种地方。
回到北京,我把向阳的那间书房搬空,换上了一张大床,辞退了保姆,然后给你打电话,对你说:保姆对孩子不好,我把她辞了,孩子没人管,我班儿都没法上了,家里一团糟,孩子淘气,我打了他,这会儿正一个劲儿地哭着找姥爷呢。
这一招儿果然灵验,第二天你便到了,坐了一夜的火车。
你穿得整整齐齐,略显稀疏的头发向后背着,看着像个退了休的局级干部。
吃了早饭,我去上班,临走前,掏出一沓钞票放在茶几上,告诉你:“中午我不回来,你和孩子到外面去吃吧,想吃什么吃什么。”说着,我向外走,走了几步,折回来,学着你的口气,补充了一句:“别给我省着,你闺女这辈子,没啥毛病,揍是趁钱。”
看着你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我的心里一阵酸楚。
34年来,你一直是我的提款机,从这一刻起,我要咱俩换个个儿。我发誓,我说到做到。
第156张票根
自从那个晴天霹雳般的秋天以来,妈妈的脚步再也没有停下来,一直在奔走着。妈妈的心再也没有闲下来,因为女儿被囚在高墙深院。
那一年,女儿刚刚20岁,如花的容颜,瞬间凋残。
女儿是因为恨才铸成了大错。女儿恨父亲,更恨那个夺走她父亲的女人,于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动了杀机。女儿只是想让妈妈解脱,想再一次缝补好家庭的裂痕,让温暖重新裹紧她和她的妈妈。在她举起刀子刺向那个女人的同时,也深深刺伤了自己。她的美丽年华在那一刹那,被她自己掐灭了。
妈妈每月一次的入监探视,便成了女儿的节日。监狱里的日子静如死水,但因为每月都有那样的一天能见到妈妈,她心中便会不停地泛起微澜。那个日子阳光普照,那个日子鸟语花香,她认真地数着妈妈走后的日子,每天在她的床头画道道,多少次在梦中提前过了她的节日。原本暗无天日的生命因为有了这个日子,而变得异常美丽。
妈妈又何尝不是如此。女儿带走了妈妈的阳光,抽干了妈妈心头的灯油。妈妈心上的火苗,却因为这样一个日子而没有熄灭。每次去,妈妈总是提前准备她爱吃的小点心、喜欢的小玩意。只要是妈妈认为女儿喜欢的,就舍得花钱买。从晚上回来开始,就琢磨着下次去该带什么,一直到下一个月该去的时候才算是准备好。大包小包一个又一个,在火车上还可以,下了车,还有5公里的路程没有车,只能是步行,常常是累得气喘吁吁,直不起腰来。
多少次,管教总说不允许从外面带那么多东西。妈妈总是好说歹说:她姨,就留下吧,不是买的,是我昨天晚上才做的咸菜和一点小点心,没有别的,让孩子留下吧。妈妈让管教无话可说,其实管教总是被感动,那个白发的老妈妈,谁又能忍心再让她背回去呢?谁又能拒绝妈妈那颗善良的心,谁又能拒爱于千里之外呢?
她们一个在高墙内,一个在高墙外,度日如年。更让女儿疼痛的是,每一次见到妈妈,都发现妈妈又老了一些。每一次,她都会为妈妈拔白头发,渐渐地,开始拔不过来了。她总是一边拔一边不停地抽泣,把妈妈的白发用一个小盒子装起来。妈妈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每次来都先去染黑了头发。尽管如此,仍旧无法阻止妈妈的衰老。
皱纹同样过早地爬上了她的眼角。13年了,如花少女的她一路走来,转眼间,花已凋零,青春不再。铁窗高墙阻隔了她的高飞远行,但阻不断她对妈妈的思念和妈妈对她的爱。她后悔自己的倔强和任性无知,在风雨之夜犯下滔天罪行,手铐铐住的不只是她的手、她的身,还有妈妈的心,在一点点地被揉碎,还有妈妈的泪,被一滴一滴地掏干。
无论严寒无论酷暑无论风雪交加更无论大雨滂沱,妈妈总是如约而至,从未迟延。每次来,她都会管妈妈要她的火车票根,她那本漂亮的纪念册上贴着一张张火车票根,所有的票根都是O地开往Z地的,整整13年,156个月,3万多公里,那是母爱的路程。
156个月,但她的纪念册上只有155张票根。怎么缺少一张呢?
原来,出狱前的最后一次探视,是那个冬天最冷的一天,刮着凛冽的北风,下着大片大片的雪。她既担心妈妈被冻坏而不希望她来,又不停地走动,焦急地盼着妈妈的到来,她的纪念册上就缺这最后一张票根了,然后,她就可以合上它,重新开始她的生活。可是妈妈始终没有来,她开始忐忑不安起来,担心妈妈出了什么意外。直到第二天早上,妈妈才蹒跚着来了。因为雪下得太大,不通车,妈妈是一步一步走来的,整整走了一天一夜。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探监的日期,但管教们破例让妈妈见了她。她跪在妈妈面前,捧着妈妈那双冻伤的脚,号啕大哭。管教们跟着动容,跟着落泪。
她在纪念册的最后一页,那个本该贴上最后一张票根的空白处,画上了一双脚。那是妈妈的脚,一双冻伤的脚,一双不停奔走的脚,走过的脚印里都是深深的母爱。
那双脚是她积攒的第156张票根,母亲的终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