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草地
分類: 图书,小说,社会,
作者: 张承志 著
出 版 社: 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9-4-1字数:版次: 1页数: 174印刷时间:开本: 16开印次: 1纸张:I S B N : 9787506346672包装: 平装内容简介
本书描写了美丽的大草原上,发生在一个知识青年和一个草原女人之间的感人故事。书中的主人公与额吉在一座毡包里相濡以沫建立了母子般的关系,在久经磨难的伟大草原女性的影响下,在向着阿拉坦,努特格(金色的牧场)的艰苦卓绝的大迁徙中,主人公完成了由一名红卫兵向真正牧人的深刻蜕变。书中反复出现的独白和深情的对话,使小说富有浓郁的诗情画意,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目录
第一章 辽阔无边的入口
第二章 雪地上的马蹄印
第三章 世界的一些声音和影子
第四章 EJI
第五章 追忆和开始
书摘插图
第一章辽阔无边的入口
生命,也许是宇宙之间唯一应该受到崇拜的因素。生命的孕育、诞生和显示本质是一种无比激动人心的过程。生命像音乐和画面一样暗自挟带着一种命定的声调或血色;当它遇到大潮的袭卷、当它听到号角的催促时,它会顿时抖擞,露出本质的绚烂和激昂。当然,这本质更可能是卑污、懦弱、乏味的;它的主人并无选择的可能。
我目击过这样一次生命的诞生—
马群里有一匹灰白寒碜的老猓马将要分娩。牧民B.T认为这匹将生的马驹应当是一匹如漆的黑驹。但是他的话无人相信,因为老骒马的皮色简直像一团肮脏的硝碱,像一堆沾着尘土的肠衣。那天的夜漆黑得不见马耳,灰骒马在一块箭草地上抽搐着卧倒了。
整整三天三夜,她在那里卧着,抽搐着嘶吼呻吟,那块箭草地磨成了秃沙滩。
第三天夜里又漆黑如墨,我蹲在地上手里牵着笼头,可是看不见自己牵的马。牧人B.T掏出一把尖刀子,挨着我也蹲下来。他那半扇车轮般的胸在“呼,呼”地喘。他在黑暗中突然大声自语起来:
“喂——若是伤着你的前腿的不是你父亲红儿马而是我的刀,——那么跑不远的黑骏马能相信我是好心吗?喂——若是伤着你的后腿的不是你的母亲白骒马而是我的手,——那么夺不了标的黑骏马能相信我是真心吗?”
我听得毛骨悚然。
我只记得那如漆的黑夜。
我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我看见了——只有我在旁边。我看见了一把攥紧的尖刀从那神秘的门户里插进去营救一个诞生。我看见了那衰累的骒马在痛苦和喜悦中抽搐呻吟——她的嘶鸣声曾使我联想到一个真正的女人。我看见了草屏息不语。我看见了黑暗从四下潜来围护。牧人B.T最后大吼一声,一团湿淋淋黏乎乎的血块重重摔在我的膝上。我看见了一匹骏马的诞生,一个高贵的生命的诞生。
天亮了。
在喷薄的晨曦中,小马驹站了起来。我惊奇地不知所措。它浑身漆黑,如烟似墨。
“你怎么知道呢?你怎么知道它是黑马呢?”
牧人B.T说,因为它的母亲在诞生时,也就是说,灰白骒马在还是匹马驹子的时候,曾经是这种高贵的黑颜色。
原来,色彩就和音符一样,早在诞生之前,它早已藏在精血之中,注定了本质和命运。因此,应当承认生命就是希望。应当说,卑鄙和庸俗不该得意过早,不该误认为它们已经成功地消灭了高尚和真纯。伪装也同样不能持久;因为时间像一条长河在滔滔冲刷,卑鄙者、奸商和俗棍不可能永远戴着教育家与诗人和战士的桂冠。在他们畅行无阻的生涯尽头,他们的后人将长久地感到羞辱。
我崇拜生命。
我崇拜高尚的生命的秘密。我崇拜这生命在降生、成长、战斗、伤残、牺牲时迸溅出的钢花焰火。我崇拜一个活灵灵的生命在崇山大河、在海洋和大陆上飘荡无定的自由。
那是在十年里的第一次进入天山。背包里掖着一本哈萨克语教本,脚上穿着那双穿旧了的马靴。天山人没有发觉这双马靴的式样个别。汽车在疾驶的时候,一道苍郁的绿色明亮的山脉顶着透明的冰雪,在路左千姿百态地一字摆开。那是眼睛的盛宴。那时双眼应接不暇地对着神美的天山饱览秀色,眼睫贪婪地眨闪着吞下晶莹的冰顶、暗蓝的阴坡松林和阳光满洒的嫩绿明亮的山麓草原。那是语言的海洋,夏台河旁的那个用圆松木砌成的小村庄里有九个民族,每走一百米可以听到四五种语言。但是那里气候酷热,双颊上被阳光中的紫外线灼得结下了两块紫红色的疤,有几天只能啃些干馕,喝些没有颜色的陈茶水。但是那峰峦上的冰雪千年不融,雪白中幻射着醉人的蔚蓝。阳光照得透亮的山前草坡上满生着野葡萄、黑醋栗、碧绿的荨麻叶和水汪汪的骆驼尾草。第一次踩着湿漉漉的草地走向天山峡谷的时候,心里兴奋得想唱一支歌。可是每一支歌都刚刚唱了半句就被抛弃了,因为在那么美好的山地里不能唱不伦不类的歌。谁在那样的草地上朝着幽密的蓝色松林走上一程,谁就会知道应当为自己也为天山寻找一支真正美好的歌。
蒿子草摇曳得悲愤沉重。望着它密麻麻的哗哗抖响的棱秆,人心就掀起久久的激动。它像是坚忍地隐蔽着埋头藏姓,它像是一道冷漠的屏障般挡住了一切。它大概在二百年里一直沉默着忍耐着,它宁愿埋没真实宁愿牺牲真相宁愿永世不求公正的裁决和理解,也不让它不信任的人突破这道黄褐色的柔韧的屏障。它摇曳着一丈多高的蒿秆和灰白的草穗子,在焦旱的黄烟滚滚的秃山裸岭上构筑了一道警惕的城墙。可是杨阿訇在前面大步走着,他在决定为我引路时激动得面如重枣。蒿子草的大帐扯开了。坚城闪出了门户。我踏进了谜底。那谜底是一座青砖砌成的梯形墓,它浑身粘着斑驳的苔藓。我大步走近了它。我应当记住:是我本人大步地走近了它;是我本人踏进了一个无人知晓的谜底。
五一节清晨他就觉得空中飘游着一个信号。车进伊犁城时,他目不暇接地看风景,直到忽然觉得气促才留神到那个信号和气息。车进伊犁城时两颊上拂着新鲜的风,路旁络绎不绝的行人衣着鲜艳。他在看见一排穿着一模一样的淡青连衣裙的维族姑娘时,险些喊出声来。多么爱美的民族啊!他觉得七八个姑娘穿着一模一样的连衣裙上街,这简直不可思议。就在那时他辨出了一股气息:街道两旁苹果树正怒放着第一批鲜花,苹果花香强烈地冲荡着,呛着人的嗅觉。伊犁河上翻着浑浊的野性的浪,伊犁河的浪头上也夹带着同样馥郁的苹果花香。沿着原野,沿着天山,沿着白杨林里那一排排涂成淡蓝色的小屋,苹果花香在放肆地奔跑和冲荡。小伙子们都发疯般地奔跑起来,赤脚踩着冰凉的沙滩。他喘息着,大口大口吞咽着浓烈的花香,望着伊犁河快活得头晕目眩。他说不出话来,他迎着一道道激烈的苹果花香的气流急促地喘息着,吞咽着那呛得他气促的伊犁河谷地的春天气息。
面如重枣的杨阿訇举起一只手。那只手臂和他下巴上的银胡子都在颤抖着。瓦蓝的天空旱得没有一丝云影,四野只见静静的黄土山峁在起伏中凝固,蒿子草长得比芦苇更高,灰白的穗穗和焦干的宽叶剧烈地摇着,闪出一条秘密的路来。他的鞋里已经灌满了沙土,他顺着蒿子草闪开的小径,顺着那条颤抖的手臂指引的方向,大步地往里走。哗哗的草啸不屈地奏响着,他觉得自己的心也颤抖了。后来看见了那座被教徒们密藏了二百多年的青砖坟墓。杨阿訇望着他,颤抖的手指僵了,唇角抽搐着说不出话来。“我知道,杨阿訇。”他倔强地仰起下颏说。我知道二百年里你们没有告诉任何人。二百年前官府悬赏追捕时你们没有说出去,二百年后事过境迁历史已经遗忘了你们仍然缄口不言。我知道你们想对我说这件事只告诉了我。旱得蓝晃晃的天空中阳光炫目。四野荒凉的黄土山突然噤住。杨阿訇的嘴角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来。他脱下了鞋,赤脚踩上了滚烫的沙土。他望了望那高远的蓝天,蓝天上像画着一个触目惊心的符号。他嗵地跪下了。杨阿訇一瞬间热泪纵横,泣不成声。哦,我跪下啦,我的双膝今天跪在一片灼烫的黄沙土上。密集的蒿草遮天蔽日,在蒿草深处,在我面前低低卧着一座青砖的坟墓。它满身苔藓,风剥水漶得那么古旧。但只有它记载着真实,记载着历史的可耻。杨阿訇高声吟诵起一段“苏热”,蒿草丛和山野里拔地而起地冲出一支悲怆的哀乐。他没有低下头,他倔强地迎着毒旱的斜阳跪着。在这哀乐和古兰经流畅的诉说中,他的心和第一次跪屈的膝一齐抽搐。他恐怖地感到自己在这一刻里的蜕变。视野哀伤悲怆只向这旱渴的蓝空倾诉。当“苏热”被吟唱起来的时候,古老的阿拉伯语不再费解,它只是饱含着今世和现实不能达到的追求。世界和彼岸、憧憬和来世就这样为你打开了大门。西海固,你贫瘠的甘宁青边区,你坚忍苦难的黄土山地,你在杨阿訇为悼念先烈的“苏热”中松弛了,打开了紧锁着的心扉,把一腔感情向这雄浑的大陆倾诉。
你们真的还想听我讲这种蒙古故事?
那个老太婆那个蒙古女人还有那匹黑马,你们不是已经知道已经腻烦了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