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第一一九期 第十一卷 第七期（2009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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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食晓群 主编
出 版 社： 《电脑编程技巧与维护》杂志社
出版时间： 2009-7-1字数：版次： 1页数： 158印刷时间：开本： 32开印次： 1纸张：I S B N ： 9771008376008包装： 平装目录
《文明》和克拉克
音乐与诗
诺邓火腿（外一章）
越南三轮车夫（旅人生涯）
共鉴五四新文化
想象能使“老远的过去生涯放射着光芒”
走廊里的肖像
“一切梦都消失了”之后——郑振铎、巴金及其他（二）
皮簧的起源
《龙潭祈雨图》及投龙简
初评《小团圆》
内部片（提前怀旧）
“太平年月”琐忆
“就当童话读吧”
总是喝了些“洋水”（一九四八年留美家书五）
书摘插图
音乐与诗
一
高中毕业那年，第一次读到李白的诗集，惊异莫名，如受电击，朝夕吟诵，爱不释手。这样的阅读经验，人一辈子里，大概不过数次。
说起来，十几岁的少年，未经世事，不通人情，对李白能有什么理解？视万物如无物的豪迈，不需要任何客观基础的自信，不受权力和情感之羁縻的洒脱，狂歌痛饮的享乐主义，所有这些，合在一起，单纯明了，就是一种快意。李白的快意很容易和不顾一切的反叛联系起来。反叛并不意味着敌对，不是与某个势力的斗争，它实在只是一种态度，面向虚无，表明个人精神的绝对自由。庄子洋洋洒洒一部大书，说的无非这七个字。抓住精神自由，其他的都是表象。求仙，炼丹，游侠，流连风月，甚至俯首低眉的干谒和一时的得意，都是为了给“精神的绝对自由”七个字披上斑斓的外衣。我想，李白读庄，一如我读李白，是童年留下的烙印。在不完全理解的情况下，庄子的精神浸入到血液里，规定了他的整个一生。
后来发现，李白的快意其实再脆弱不过，因为它离现实太远，像一枚圆月，我们抬头看见，却永远够不着。十几岁时读李白，那月亮不是月亮，是我们亲手用纸剪出来的，贴在墙上，顿时满室生辉。如果愿意，我们随时可以剪，可以贴，要多少有多少，想贴在哪里贴在哪里，贴在自己心上，贴在别人的眉眼上，都行。现在呢，月亮当然还在，但不是我们想有就有，它会不圆，它会发暗，浑身锈斑，乌云满天，它会一个月不让人看见。像月亮一样，有一天，李白逐渐远离，变得无足轻重，我们有时想得到他；大多数时候，想不到，也不去想。
中年使我亲近杜甫，亲近韩愈，亲近李商隐，当然，还有苏东坡。简装本的李白全集一直在我最方便拿到的地方，翻找别的书的时候，总是看到它在那里，“李太白”三个字，像一张脸，熟悉到仿佛不存在。而世界就是这样构成的，它在那里，不多什么，也不少什么，它是最不令人意识到的必然和自然。身体弱下去的时候，心灵同时也在弱下去。同龄的朋友，他们游泳，练气功，吃六味地黄丸，睡前饮红葡萄酒。当我发现自己的文字里难以藏匿的衰朽之气时，忽然想到，和李白，是不是睽违得太久了？于是在几天时间，把李白的诗全部读了一遍。人生像一卷录像带，快速倒回，停止的地方，正是青春年少。虽然明知虚妄，心中仍然充满豪气。我没有奢望因此成就什么，只是那久违的快意重又浮现。月亮冉冉飘下来，还是我当初亲手剪成的那一轮。我说，你挂在那里吧，永远不要走，永远那么明亮。它果然如此，晶莹无暇，尽管外面大雨弥天，飞雪满地。
二
诗人中有李白，音乐家中有贝多芬。和李白一样，贝多芬也是一个可信赖的朋友。世上有许多事使人厌恶，让人绝望；幸好同样的，世上处处都有美好的事物，予人关怀，使人快意，或自上而下降临，仿佛神性的怜悯。信赖贝多芬，不仅因为他的力量，也因为他的慈悲。有力量的人未必慈悲，慈悲的人未必有力量，而贝多芬，他的力量和慈悲同样伟大。任何时候，当人沮丧郁闷，感到无能为力和无可奈何，我伸出手，信心和温暖立刻回到我身上：贝多芬的音乐在那里等着，他的手在那里等着，我握着它，从冰冷的河中湿淋淋地走上岸来。
不是任何人都能够这样做，也不是任何人都愿意这样做，而且，任何时候都等在那里。
好事总是简单的。取出一张碟，推进播放机。熟悉的曲子从任何地方开始，没有始终，永远是一个过程。在这过程里，时间和空间转换了，主体消失，只有音乐。古人所说的“无我”，庶几如此。
贝多芬是个性最强烈的音乐家，可是，当每一个聆听者都不自觉地化身为那个在琴键上呼啸徘徊的精灵时，谁还能说贝多芬只是他自己，一个固执地处处散发着脾气的怪人？他成为千千万万，是郭沫若诗里那个“一切的一”。
每个喜欢贝多芬的人都是贝多芬，正像每个喜欢李白的人都是李白。
这样无限的可能正是生存的诱惑。
生存总得有一个理由。在美好和意义之外，还要更充足的理由，否则，我不踏实。我反感像王梵志那样一味怨天尤人，决绝到要求上苍还他未生之态（“天公强生我，生我复何为？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一缕庄生之意，被他糟踏成满腹怨毒。在尚未证实我的理由之前，很多我喜欢的人就成了暂时的理由。比如李白，比如苏轼，比如庄子和阮籍。诸多小说和神话中的人物，柳归舜、裴航和孙猴子，都是我的理由。
这能说明什么昵？他们代表的是一种理想的生活吗？包括他们非现实性的奇遇和实现？在唐朝两位最伟大的短篇小说家牛僧孺和裴铡笔下，一位下第秀才求浆遇仙和吴兴士人与一群鹦鹉言谈歌咏的故事，究竟指归何在？是其中的明快、洒脱和完全超越了忧患？孙猴子身上则体现了智慧的奇幻和精神的自由，那一点约束其实也是自我约束，是无限中的点缀。
同样，在贝多芬的音乐里，我为自己喜爱的事物找到了对应。
第九交响曲听了不知几百遍，听了众多版本。说实话，对版本我不是太在乎，因为好版本太多，卡拉扬的，富特文格勒的，托斯卡尼尼的，伯姆的，马舒尔的，索尔蒂的，我都能接受，都喜欢。只有加迪纳那一版，听过一次就发誓再也不听；加迪纳把贝多芬弄得轻飘飘的，这不是我心目中的样子。
贝多芬喜欢大的事物，他的九部交响曲，酷似李白的《古风五十九首》，有包揽宇宙的气概。李白的豪迈、清新和缠绵，贝多芬都有。贝多芬没有的，是李白的仙风道骨，是那种对于生死有超脱之自信的旷达，是建立在旷达上的飘逸。李白心中大写的人是与天地同科的仙灵，贝多芬的心中所存的则是英雄，勉强比拟，近乎儒家的圣哲。在济世情怀上，李白过于飘渺。他是有理念而无途径的人，他在遁入酒乡作为逃避的时候，希望别人和他一样，能彼此携手共醉。李白近于道，贝多芬近于儒。儒道一家，老子是孔子的老师，庄子是孔子的后学，在更高的层次上，他们是相通的。
在不同的心境下听贝九，感受不同。比如说，在心情愉陕的时候，我从第三乐章中听到的是优美和甜蜜；不安的时候听，那里充溢着深厚的哀怨；而寂寞的时候，那就是自我安慰。贝多芬的自言自语既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也是说给你听的。
三
在马勒的《大地之歌》里，我们听到了李白的声音。黄钟大吕，高亢激越。可是这还不够。李白的诗，应该在贝多芬的音乐里，在第九交响曲里。“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像不像“迪亚贝利变奏曲”？
贝九的第一乐章，我可以配上李白《古风五十九首》的第一首：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
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
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
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
希圣如有立，绝壁于获麟。
第二乐章，试试《古风》的第二十七首：
容颜若飞电，时景如飘风。
草绿霜已自，日西月复东。
华鬓不耐秋，飒然成衰蓬。
古来圣贤人，一一谁成功？
君子变猿鹤，小人为沙虫。
配第三乐章，几近二十分钟的决绝和沉思，可以选出多首，《古风》第三十一首也许是最好的：
蓐收肃金气．西陆弦海月。
秋蝉号阶轩，感物忧不歇。
良辰竟何许，大运有沦忽。
天寒悲风生，夜久众星没。
恻恻不忍言，哀歌达明发。
如果这还不够细腻，我可以补一段今人之作，情感上庶几更近之：
岁末百感集，欢怀一何暂。
秉烛如梦寐，执手期重见。
弃志无悔尤，良辰任抛散。
匹马去京华，归途讵可占。
纵甘眼波侍，恨无黄河念。
小楫芙蓉浦，低唱梨花院。
流芳亦已矣，颠沛如蓬乱。
那么第四乐章呢？忘掉席勒的原诗，且听这一首（古风之四十四）：
八荒驰惊飙，万物尽凋落。
浮云弊颓阳，洪波振大壑。
龙凤脱网罟，飘摇将安托？
去去承白驹，空山咏场藿！
然后加上第三十四首的末四句：
大雅思文王，颂声久崩沦。
安得郢中质，一挥成斧斤！
韩愈在《醉留东野》一诗中感叹：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贝多芬不如马勒，未读过李白的诗，何等遗憾！易经有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上下四方相追逐，虽有离别无由逢！世上天造地设之事，为何总是缺了那点因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