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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泽平最后的23天生命,被疼痛紧紧钳住。直到死去,也未曾获得一刻安宁。
去年夏天,这个农妇在“拎猪食的路上”没有任何预兆地病倒了。在她生活的河南省信阳市商城县鲇鱼山乡下马河村,曾泽平原本是个性格开朗的女人。但在丈夫岳昌宇记忆中,生病的妻子好像“中了邪”,她不断地从睡梦中疼醒,惊恐地尖叫,“他们要电死我”。因为停不下来的抽搐,她甚至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这个41岁的女人“再没有回头”。2009年6月16日,曾泽平死在家中。4个月后,就在同一个村庄,48岁的村妇联主任罗林英死于类似的症状。一年之内,她们所居住的商城县就出现了87例类似病例,其中5人死亡。
直到去年10月,河南省及信阳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工作人员来到了这个村庄,人们才刚刚得知,夺走生命的凶手竟然可能是一种叫做“蜱”的小虫。
谁会想到在狗耳朵后面就能扒拉出的草鳖子,竟然是要命的“蜱虫”
这个说法让岳昌宇难以相信:“谁会想到在狗耳朵后面就能扒拉出的草鳖子,竟然是要命的‘蜱虫’?”
但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传染病预防控制所所长徐建国警告说,在所有能够传染疾病的媒介生物里,蜱排在第二位,仅次于蚊子。
这种长着8条腿的动物,其实是“蜘蛛的亲戚”。但与一般蜘蛛不同,蜱是“吸血鬼”。一只蚂蚁般大小的蜱,在吸饱血后,会涨得如同一颗红豆。
可怕的“吸血鬼”留给人类的绝不仅仅是牙印。危险的病原体通过小虫子在人类和动物之间传播。科学家们能够列出一份长长的危险清单:蜱可携带83种病毒、14种细菌、17种回归热螺旋体、32种原虫等,而这一切还仅仅是“目前已知的”。
其中就包括无形体细菌。起初,当地的疾病预防控制中心认为,这些村民的死亡是由无形体病所致。
看起来,这是一种漂亮的细菌,在生物显微镜下,它们就如同紫色的桑葚串。传染病防护所媒介控制室主任刘起勇更愿意用“水滴”来形容无形体,因为它只有细胞膜,没有细胞壁,“装在盒子里就是方的,装在杯子里就是圆的,无形体很软,能够塞进细胞的任何空隙”。
这种“很柔软”的细菌,却可以击垮人体内最坚固的防御——它们专门侵袭末梢血中性粒细胞,这种细胞本应是“保护人类免受感染”的盔甲。
早在4年前,徐建国和他的同事们就在安徽省发现了中国第一例“蜱传无形体病”的病例。
直到今天,徐建国仍记得那是一个50岁的女人。她家住广德县,在贩卖野兔时被蜱叮咬。仅仅过了十几天,2006年11月4日,她因高烧、吐血被送往当地医院,并被诊断为具有相似症状的出血热。但药物并没能延长她的生命,第二天凌晨,农妇不治身亡。
但笼罩在她身上的“诅咒”并没有消散,反而更加嚣张。仅仅就在病人去世后的几天,曾经治疗或照顾过她的两个医生、两个护士和5个亲属,先后出现头痛、腹泻、发烧等症状。
这种快速而残酷的传染方式,并不符合出血热的特点。
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研究人员从北京赶到这里。他们发现,眼前的敌人十分陌生。3个月后,研究人员在患者的血液中找到了无形体的核酸,并由此确定这是一场由人粒细胞无形体引发的灾难。
但国际学术界却难以接受这一点。这种1994年在美国得克萨斯州立大学被首次报告的疾病,此前从未出现过“人人传播”的病例。
这是一场漫长而艰难的学术论证。“我们做了一切可以做的实验。”徐建国回忆,所有数据都显示,这一串病例符合美国疾控中心对这种疾病定下的标准。在安徽病人离世两年后,这个21人的研究团队撰写了一篇题为《人粒细胞无形体病院内传播》的论文,发表在世界顶级医学杂志《美国医学会杂志》上。
我们一直在宣传这种病的危害和预防,但是效果并不理想
这绝不是“吸血鬼”第一次带给人类致命的疾病。“任何一本大学医学寄生虫学和微生物学教科书都会提到蜱和几种常见的蜱传病。”一位动物学家说。在传染病预防控制所,研究蜱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50年代。
如今,拉开一道浅蓝色的铁门,走进一栋涂刷着黄色墙裙的阴暗小楼,在二层最深处的一间实验室,就饲养着研究人员们从全国各地捕捉的蜱。这些看起来并不凶猛的黑黝黝小虫被密封在一个个烧瓶中,以同样被密封其中的小白鼠的血液维生。
这群特殊的实验动物,被用来制造防御疾病的“武器”。
在已知的蜱传疾病中,与无形体病同样可怕的幽灵还有很多:莱姆病、森林脑炎、出血热、Q热、蜱传斑疹伤寒等。其中,莱姆病可能损害神经、心脏或关节。森林脑炎则多发于东北林区,病死率高,即便幸存,也无法逃离折磨终生的后遗症。
“我们一直在宣传这种病的危害和预防,但是效果并不理想。”徐建国表示。2008年2月,卫生部还下发了《人粒细胞无形体病预防控制技术指南(试行)》。在当时,并没有太多媒体注意到这条“有点冷门”的科学新闻。
曾泽平和罗林英,这两个死去的女人,从来也不知道,可能是这种还不如指甲盖大小的虫子,让她们永远离开了自己的丈夫、孩子、院子里养着的猪仔和农田里正拔高的棉花。
一次又一次误诊也耗尽了她们的生命。曾泽平先是被村卫生所诊断为感冒,随后又在县里的一家医院被诊断为精神病。岳昌宇将“浑身滚烫”的妻子送进精神病院,但一个星期后,又因为“不停抽搐”再次将她接了出来。
县里的医院再次给出病毒性脑炎的诊断。岳昌宇借了一万多块钱,带着妻子到武汉治病。那里的医生按照商城县当地医院的病历进行治疗。直到这个平常挺壮实的女人被一口痰卡住,奄奄一息。
家人决定带曾泽平回家,因为“要是在医院死了,只能带把灰回来”。最终,曾泽平死在回家后的第二天。
2007年5月,河南省报告首例疑似蜱中毒病例。截至2010年9月8日,河南省共监测发现此类综合征病例557例,死亡18例。而此前媒体根据公开报道整理,全国“疑似无形体病例”已经约有709例,死亡50例。
这个病,最苦的就是农民
9月10日,卫生部派出专家组奔赴河南省商城县调查蜱中毒事件。显然,他们面对着一场比想象中更艰难的战役。
专家组成员、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病毒所主任王世文发现,新一轮的蜱传疾病已经超出了2006年安徽无形体病的复杂程度,“之前我们认为病原体是无形体,现在有可能有一种新的病毒出现,明确这个病原很困难。”
刘起勇也认为,目前的病原体有无形体,还有2009年刚刚分离出的布尼亚病毒,“但不排除存在其他病原的可能性”。
9月12日,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有关部门从病人身上分离出了一种“新型布尼亚病毒”,“并可能是一种新病毒”。眼下,这些病毒和细菌带来的可怕疾病,被卫生部暂时命名为“发热伴血小板减少综合征”,“这并不是一种疾病的名字,而是一类同症状疾病的症候群”,研究人员强调。
公众疑惑的另一个问题是:蜱并不罕见,由它引发的病例也不少,为什么今年在河南出现暴发?对此,刘起勇表示,统计数据的上升可能来自各个方面,“这在过去是一种不明原因的发病和死亡,而现在我们却可以为它确诊。这可能也是病例增加的原因。”
如今,科学家只能反复安慰公众无须恐慌,这种疾病可防可控,避免蜱的叮咬是降低感染的最主要措施。一组数据也显示,普通流感的病死率在1%~1.5%之间,而无形体病的病死率约为1%。“只要不误诊,治愈的几率很高。”刘起勇说。
但一个当地老人告诉前去采访的记者,“我年纪大了,不怕,咬死就咬死了,不种地吃啥?”当徐建国和自己的团队在一片茶田采集蜱标本时,他们发现,成百上千只蜱藏在茶叶的暗处,或是耕牛深深的皮肤褶皱里。这位科学家不得不感叹说,“这个病,最苦的就是农民了!”
缠绕了农民一年的恐惧,也许正在悄悄离去。每年3月~9月,是蜱的活动高峰期。如今,它们就要收起“匕首”,寄居在动物的皮肤上,准备度过深秋和冬天。
但对于曾泽平的家人来说,有些东西再也“不能回头了”。他们失去了一个爱笑的妻子和母亲,以及全部积蓄。他们增加的,是一笔3万多元的欠款,和一场难以忘记的噩梦。“她要是不死,我们可能会是个幸福的家庭。”岳昌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梦想,被一只蜱轻而易举地咬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