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毁灭密码》是近期国内比较流行的一部电影。著名影评人罗杰·艾伯特少见地力排众议盛赞了本片,作为他的follower,舒琪有不同意见,同时对艾伯特也充满了理解。
看完《地球毁灭密码》(Knowing,内地译名《先知》),发现最 intriguing (令人迷惑)的不是电影本身,而是美国影评人罗杰·艾伯特 (Roger Ebert)独排众议,三度为文盛赞本片(他给它四颗星的评价,属中上水平)。他把大部分评论给予影片一致劣评的原因归纳为两个可能性:1. 很多人不喜欢尼古拉斯·凯奇;2. 影片的宗教式结局。
我是艾伯特的 follower。我喜欢他清晰、简洁、条理分明、不亢不卑的文字风格,又佩服他努力不懈并且从不放松,严格要求自己的作风。他抗癌手术失败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但却比以前写得更多更密,除影评外还开了个部落格,后者每篇文章均长三至五千字,内容除电影外,天文、地理、政治、哲学无所不谈,读者留言之众,动辄以数百计(最高纪录超过2000),而且往往洋洋几百至几千字,不少艾伯特都会回应。是以我觉得他即使不一定是当今美国的最佳影评人,也肯定是最值得尊重和学习的一人。
不过他今次对《地》片的盛誉,的确是次失手。不过没有所谓。老猫烧须,一次半次,并不影响他老人家的英名。跟大多数美国影评人一样,艾伯特的主要评论方法都是以(影片的)内容/ 主题作先行。他认为《地》片的主题是探讨生命中 determinism(决定论) Vsrandomness(偶然论) 的本质,也就是有神论(神决定/ 主宰了人类的命运)Vs 无神论(生命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偶然的、不可测的)的辩证。他觉得这项探讨使影片别具智慧(intelligent)。另一方面,他也觉得影片的情节充满悬疑性,部分场面不乏惊吓,是他看过的最佳科幻片之一。他在部落格的文章里,承认他一边看影片时,一边有意识地想到自己生命与影片的同步性(synchronicity) —片中尼古拉斯·凯奇饰演的天体物理学教授 JohnKoestler 因为妻子意外丧生,与艾伯特突然受癌症所袭,同属生之无常。妻子的死亡和对当牧师的父亲的反叛,使Koestler 拒绝相信任何宗教。但儿子从学校的时间锦囊中拿到的一张填满了数字的纸,却完全推翻了他的理念—他花了一晚(这么久!)的工夫,发现那些数字原来准确地预言了过去50 年来地球上发生的所有灾难的日期与死亡数字(时间锦囊是在50 年前埋藏在地下的)。
最后的一组数字,预测了未来一个星期内将发生的三次灾难,最后一次更是地球毁灭。So far,又是另一个“个人救地球”的典型好莱坞/ 大美国主义的幻想故事(虽然最后 Koestler 的行动是失败了)。
艾伯特不讳言电影的情节唤起了他的个人经历与感受,所以教他看得特别投入(更何况这是次出生入死、非同小可的经历),这是他的坦率,很好(他素来如此!)。但他却忘记了一件事情:这份“共鸣”,其实仅属偶然(很讽刺的,也是一种 randomness !)。评论可以感性,但最后仍得以理性作依归。他分析批评《地》片者所持的两个理由,其实并非全部如他所说的没有道理。因为不喜欢一个明星(或演员)而连带他/ 她主要的电影也口诛笔伐一番当然不妥。但说实话,尼古拉斯·凯奇那套总是半躬着身体、一脸痛苦与焦虑的表情的演出方法,这些年来可有过多大的改变?(也许罪不在他,都怪那些欠缺想象力的剧本与casting director) 片中的 Koestler是个麻省理工学院的教授。但影片所见,从气质到行为,都看不出有多大的说服力,后者还可以说是剧本累事(那场大学里的教室戏跟片首小学生上课的序幕,写法同出一辄),但气质便不能说不是演员的部分责任了吧?影片的宗教味道,其实也非仅限于结尾。宗教色彩重,于一部作品而言不是问题,但《地》片的宗教却是二手兼皮毛,最后那些“耳语者”,有说是天使(隐约可见双翼),有说是外星人(飞船的外貌集多部外星人电影的设计大成),我看却是《X 档案》的A 货版。“Preposterous”(荒诞、愚蠢)是我读到用来批评《地》片最多的字眼(就连艾伯特也用,虽然后面带个“but”)。我看影片时,确实有这种感觉。
《地》片也非一无是处。两场大规模的灾难,一场飞机坠地,一场地铁出轨,都有视觉上的奇观效果。前者一镜直落(mise-en-scene),后者用剪接营造逼力(montage),均可作示范教材,但前者演员出镜入镜的choreography(舞台设计)有点生硬,后者在月台上的群众演员安排得也不够自然,都是瑕疵。
最后一提,影片在 Koestler 解读密码时,用上了贝多芬的A 大调第七号交响曲的第二乐章,但却没给电影的层次提升很多:第一次用在 Koestler 一边借酒消愁(唉!)、一边发现密码真相时,第二次则用在影片结局时的所谓末日景象的(平庸)画面上,皆无法衬托得起原曲悲凉、寂寞与凄怆的无尽意境。把这阕伟大的乐章用得最好的电影(不要告诉我是《交响情人梦》!),是雅克·戴美(Jacques Demy,1931-1990)叫人惊艳的处女作《萝拉》(Lola,1961)。
那是影片的片首。在 Michel Legrand 的优美引子隐出后,一辆白色的美国轿车自远而近驶进南特的海湾。车上走下一名全身白色西装、头戴白色帽子、口含雪茄的美国人。他看了看水天一色的海湾,一声不发又再上了车。贝多芬的乐声扬起。男人开着车一直驶入城里去。典型的戴美式 irony(讽刺):男人是女主角朝思暮想的白马王子(但现实世界中的白马王子可真的要腰缠万贯才成!),代表的是梦想,但何尝不是(男主角)浪漫的死亡?第七号交响曲所暗示的宿命,由是既贴切复黯然。
作者为香港著名影评人、编剧、电影发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