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是托尔斯泰的代表作之一。小说主要有两条线索构成。一条写安娜和渥伦斯基之间爱情婚姻的纠葛,展现了彼得堡上流社会、沙皇政府官场的生活;另一条写列文的精神探索以及他与吉提的家庭生活,展现了宗法制农村的生活图画。
托尔斯泰在这部小说中关心的是家庭的题材,但家庭的冲突是与时代的矛盾、社会生活的激流密切联系的,主人公的生活历史被纳入到时代的框架之内,单个人物及其愿望、渴求、欢乐和痛苦是时代与社会生活激流的一部分。作者在描写现实生活时强调了习以为常、固步自封的社会关系对人的学生的压制,这种压制使人的个性和生命发展受到了严重阻碍。小说以史诗性的笔调描写了资本主义冲击下俄国社会生活和人的内心世界的躁动不安,展现了“一切都翻了个身,一切都刚刚开始安排”的时代的特点。小说的悲剧气氛,死亡意识,焦灼不安的人物心态,正是人物同有损人的尊严的环境发生激烈冲突的产物,这种焦虑不安的气氛正是“一切都混乱了”的社会的特点,也正是处于“阿尔扎玛斯的恐怖”之中的托尔斯泰自身精神状态的艺术外化。
安娜是一个坚定的追求新生活,具有个性解放特点的贵族妇女形象,她的悲剧是她的性格与社会环境发生尖锐冲突的必然结果。在作者的最初构思中,安娜是一个堕落的女人。但作者在创作的过程中改变了这种构思,赋予了安娜许多令人同情的和美的因素。安娜还是少女的时候,由姑母作主嫁给了比她大20岁的省长卡列宁。卡列宁伪善自私,过于理性化而生命意识匮乏。他的主要兴趣在官场,是一架“官僚机器”。相反,安娜真诚、善良、富有激情、生命力强盛。她与这样的丈夫生活在一起,不知爱情为何物,这种生活窒息了她的生命省活力。在和渥伦斯基邂逅之后,她那沉睡的爱的激情和生命意识被唤醒了。此后,她身上问流露出一种纯真的、发自内心的对真正生活的热切向往之情。
安娜的不同凡响,首先在于她不屈从于她认为不合理的环境,勇敢的追求和保卫所向往的幸福生活。对渥伦斯基的爱激丐了她对真正有价值的生活的强烈渴望,那埋藏在心底的被压抑的东西驱动着她。她不愿再克制自己,不愿再象过去那样把自己身上那个活生生的人压下去。“我是个人,我要生活,我要爱情!”这是觉醒中的安娜的坚定的呼声。安娜对生活的这种渴求是有其合理性的,这不仅可由人的自然天性来证明,而且可由压制她的那个自私伪善的上流社会本身来证明,可由卡列宁冷酷无情的行为来证明。安娜在渥伦斯基的爱中看到了生命中意义,并义无反顾的追求属于自己的生活,她拒丈夫对她的劝说,反抗丈夫的阻挠,冲破社会舆论的压制,公开与渥伦斯基一起生活。在她对爱情自由的执着追求中,展示出了有生命的、生机勃勃的东西对平庸的,死气沉沉的现实环境的顽强反抗。
然而这种反抗本身决定了安娜的性格与命运是悲剧性的。她和渥伦斯基一起到国外旅行,心情的享受了爱的幸福与生活的欢乐之后,对独生子的思念之苦和来自内心和谴责之痛逐渐使她难以忍受,来自社会的压力也使她悲剧的阴影日益扩大。社会已宣判了她这个胆敢破坏既定秩序和道德规范的人不受法律保护;上流社会拒绝接受这个“坏女人”;作为一个母亲,她因“抛弃儿子”而受到社会舆论的强烈谴责,说她为了“卑鄙的情欲”而不成家庭和责任。凡是构成她幸福生活的东西,都受到了严厉的抨击。充满欺骗与虚伪的上流社会对安娜的要求是十分苛刻的,安娜的处境也就十分严峻了,她失去了支配自己命运的权利和可能,她有内心矛盾不断加剧。她一方面不顾一切的力图保卫和抓住自己已得到的爱和幸福,另一方面心底里又时时涌起“犯罪”的恐惧,随着时间的推移,恐惧感、危机感愈演愈烈。这种内心的矛盾与痛苦说明了她爱的追求的脆弱性,也是导致她精神分裂、走向毁灭的内在原因。最后,失去一切的安娜绝望地想在渥伦斯基身上找回最初的激情和爱,以安慰那破碎的心,但渥伦斯基对安娜近乎苛刻的要求越来越反感,这使安娜的心灵受到了致使的打击,以致走上了卧轨自杀之路。安娜无法在这个虚伪冷酷的环境中继续生存,只能以死来表示抗争,用生命向那个罪恶的社会提出了强烈的抗议和控诉。小说也因此体现了强烈的社会批判意义。
托尔斯泰对安娜的态度是矛盾的。她一方面认为安娜的追求合乎自然人性,是合理的;另一方面,从宗教伦理道德观来看,安娜又是缺乏理性的,她对爱情生活的追求有放纵情欲的成分。所以,在小说中作者对安娜既同情又谴责。他没有让安娜完全服从“灵魂”准则的要求,去屈从卡列宁和那个上流社会,而是同情安娜的遭遇,不无肯定的描写她自我意识和生命意识的觉醒以及对自由爱情的追求,但另一面又让安娜带着犯罪的痛苦走向死亡。“伸冤在我,我必报应”。“我”就是作者一贯探索的那个永恒的道德原则,是维护人类生存与发展的善与人道。安娜的追求尽管有合乎善与人道的一面,但离善与人道的最高形式——爱他人,为他人而活着——还有相当的距离。这就是作者对安娜态度矛盾的根本原因。
卡列宁是一个伪善、僵化、缺少生命活力的贵族官僚的形象,小说通过这一形象严厉批判了那个腐朽的沙皇封建制度和上流社会刻板、虚伪的道德规范。卡列宁平常严格的按照既定的社会规范生活。他遵守法规,忠于职守,作风严谨,因而被上流社会称作“最优秀,最杰出”的人。然而,正是这个官僚队伍中的“优秀人物”,却是一个僵化的、生命意识匮乏的人。他的这一本质特征与渴望自由、不肯循规蹈矩、富有生命活力的安娜正好相反,而屯那个僵死的、保守的和平庸的社会环境则恰恰一致。所以,卡列宁从内心深处难以接受安娜的生活准则,正如安娜难以接受卡列宁。他因为有环境的支持总摆出绝对正确、居高临下的架势。他每每以社会所允许的宗教和道德规范逼迫安娜就范,约她设置种种障碍;他既不考虑自己的情感需要(实际上根本没有这种需要),也不考虑安娜的情感需要。在他这个把个体行为都纳入社会规范的人身上,跳动的是一颗不敢同外界抗争,又企图占有一切的猥琐、卑怯的灵魂。当安娜向他请求离婚时,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才能去掉由她的堕落而溅在他庙上的污泥”,从而不使他的前途与地位受到影响。也正是出于这种自私的考虑,他决定不同意离婚,以使安娜与渥伦斯基的关系不合法,那么就会招来上流社会对她的谴责与抛弃,这无疑等于置安娜于绝境。而他倒认为这是他对安娜的宽恕志拯救,因为他对犯了“罪”的安娜是那样的不计前嫌,宽宏大量,因而他是那么的道德高尚,富于宗教之心。这是何等残酷的虚伪,一种不自觉的虚伪!卡列宁以及由他这样的人组成的贵族社会无疑是冷酷无情的戕杀安娜和自然人性的杀人机器。
列文是一个带有自传性的精神探索者形象,他是俄国农奴制改革后期资本主义迅速发展条件下力图保持宗法制关系的开明地主。他习惯于用批判的眼光评价现实社会和人们的生活原则,探索人的生活中不可动摇的施行基础,他不愿按照周围的人教给他的那种方式去生活,不必背离人们普遍认可的时髦的东西,不怕违背上流社会认为高雅的道德准则,在生活中走自己的路,根据自己的信念去行动,追求合乎自己理想的生活。在这点上,他与安娜有精神内质上的相通与一致性。最后,他在宗法农民弗克身上领悟到,生活的意义在于“为上帝,为灵魂而活着”;人生在世界重要的是要不断进行“道德自我完善”,“爱己如人”,感到“上帝”在我心中。列文痛苦探索和最后结局,反映了作者的思想状态,这个人物身上体现了作者“托尔斯泰主义”的进一步发展。
《安娜·卡列尼娜》的艺术魅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出色的心理描写,人物的心理描写是整个作品艺术描写的重要组成部分。
首先,小说注重于描述人物心理活动、变化的过程,体现出“心灵辩证法”的主要特点。精神探索型的人物列文的心理过程是沿着两条路线发展的:对社会问题特别是农民总是的探索和对个人幸福、生命意义的探索。在农事改革上,他经历了理想的追求到失败后的悲观;在个人生活上,他经历了爱情上的迷恋、猜忌、痛苦,最后在宗教中找到了心灵的宁静。他的心理运动是伴随着精神探索的历程有层次的展开的。小说对安娜的心理过程的描写,则侧重于展示其情感与心理矛盾的多重性和复杂性,她一方面厌恶丈夫,另一方面又时有内疚与负罪感产生;一方面不顾一切的追求爱情,另一方面又不断的为之感到恐惧不安。作者把她内心的爱与恨、希望与绝望、欢乐与痛苦、信任与猜疑、坚定与软弱等矛盾而复杂的情感与心理流变详尽的描述出来,从而使这一形象富有无穷的艺术感染力。
除了对人物一生和心理运动过程的描述之外,小说中还有许多对人物瞬间心理变化过程的描述。这类描写往往准确、深刻的披露了特定情境中人物的心理变化过程。例如,小说在写到列文第一次向吉提求婚时,关于吉提内心变化的那段文字,是十分精彩的。在列文到来之前,吉提喜欢的等待着,从外表的平静、从容、优雅显示了内心的镇静。当仆役通报说列文到了时,她马上脸色苍白,血液涌到了心上,那内心是惊恐万状的,以至于想逃开。因为她虽喜欢列文,但更喜欢渥伦斯基,因而她必须拒绝来求婚的列文,但这又以使她感到内疚与痛苦。见支列文后,她又恢复了内心的平静,因为她已决定拒绝列文,但她的目光中又流露出希望列文饶恕的内心祈求。吉提在见到列文前后这短暂时间内的心理流程,是多层次的,作者对吉提内心世界的把握是十分准确的。
第二,小说善于通过描写人物的外部特征来提示其内心世界,一个微笑,一个眼神和动作,都成了传达心灵世界的媒介。作者认为,人的感情的本能和非语言的流露,往往比通常的语言表达的感情更为真实。因为语言常常对各种感受进行预先的“修正”,而人的脸孔,眼睛所提示的教师处于直接的、自然的发展中的情感与心理。这种直接的、自然发展中的情感与心理是作者热衷于捕捉的。安娜因其具有被压抑的生命意识,灵魂深处才蕴蓄着荡漾的激情,时不时的通过无言的外在形态流露出来,使她富有超群的风韵与魅力。小说第一部第十八章写到安娜与渥伦斯基在车厢门口打了一个照面,两人不给而同的回过头来看对方。接着,作者从渥伦斯基的视角描写了安娜,这段描写中,作者重点抓住了安娜的脸部表情和眼神,发掘出女主人公潜在的心灵世界。“被压抑的生气”正是安娜悲剧性格的内在本原,这种生气与来自外部环境的压制力构成她内心的矛盾冲突,丰富的情感被理智的铁门锁着,但无意中又在“眼睛的闪光”,脸上的“微笑”中泄漏了出来。安娜形象的美主要导源于她那丰富的情感与心理世界,这咱描写也常见于其他人物身上。
第三,小说通过内心话语的描写直接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托尔斯泰之前的作家描写人物的内心话语往往是条理化、程式化和规范化了的,具有连贯性的逻辑性,而托尔斯泰描写的内心话语则常常表现出不规则、间断跳跃和随机的特点,使所提示的心理内容更真实、自然和深刻。小说对自杀前安娜的内心话语的描写是这方面的典型例子。这段内心独白先写安娜“死”的念头,接着是回忆她和渥伦斯基的争执,然后拉回到眼前的面包店,随之又联想到水和薄考饼,再接着回忆她17岁时和姑母一起去修道院的情景,随后又想象渥伦斯基在看到她的信时的情景,突然,那难闻的油漆味又使她回到眼前正在油漆招牌的百货店。作者把人物的视觉、嗅觉、听觉等不同的感觉因素同想象、记忆、意志过程等知觉因素以及悔恨、羞愧、恐惧、痛苦、希望等情感交混在一起,心理流变呈时空交错、非规则、非纯理发特征。这段内心话语把处于生与死的恐惧中的安娜那复杂而混乱的情感与心理内容真实的展现了出来。难怪一些研究者把托尔斯泰当作意识流文学的创始人之一。
《安娜·卡列尼娜》是托尔斯泰在艺术表现力方面最具功力的小说,就艺术的完美与和谐而言,是作者的三大长篇中最成功的。它以其艺术上所达到的高度,历来受到文学史家的众口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