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闲花不计年，亭亭双桧欲参天。
读书却得骑鲸老，买药来寻跨鹤仙。
——（宋）李石《题眉山张远霄宅址》
2005年冬天，路过河南浚县，专门游览了城中的大邳山。浚县古称黎阳，十里城池半入山，在茫茫豫北平原上，这里却突然出现大邳、浮丘两座孤山，虽然并不高大，但却格外引人注目，因此留下了许多人文胜景。
在半山腰有一个小石洞，导游小姐说这个洞叫张仙洞，传说张三丰曾在此驻足。同行的人因为洞小坡陡都不愿进去，我却立即钻进去，爬上一段很险很滑的石阶，看到台上果然斜躺着一座仙像，袒胸而卧，笑容和蔼，从相貌神态来看，确实是张三丰无疑。于是出了洞门，我找导游小姐理论：张仙应该是另有其人的，张三丰一般不叫张仙。导游小姐惊奇地看着我，张着嘴半晌无语。
她确实很难理解：为什么我对一个神仙的说法会如此执著？
小时候，在农村中长大，那时我们小孩的一切玩具都来自乡野。南国多佳木，我们经常截取小树叉做弹弓，系上橡皮筋，再用树上的坚果作子弹。这种最简陋的弹弓伴随我们度过了懵懂无知而又快乐充实的童年。当然，也经常用弹弓打人打鸟打花打菜，惹来大人的责罚。所以，弹弓这种游戏是上不得台面的，听说过谁靠玩弹弓成名成家的吗？
其实也不尽然，据说为中国夺得第一枚奥运金牌的神枪手许海峰，就曾经是他家乡的弹弓王。而且还有更神奇的：曾有一个人因为弹弓的机缘成仙，并用弹弓造福人间名播仙界。他就是张仙——张远霄。
在玩弹弓的年龄，我们沿着江滩奔跑嬉戏，不远处有一抹青山临江而立，虽然蜀地多山，但这一带平原宽广，山势低而圆，因此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直接翻译范成大《吴船录》的原话，说这里的山极似江苏（吴地）的山。临江的那片山最有意思，宛如一只大蛤蟆坐在岸边，故称蟆颐山。清人有诗笑它：“蟆颐老成精，食尽太古月。”蟆颐山现在和一般的丘陵山区没什么区别了，历史陈迹荡然无存，但在古代它却是道教圣地，甚至唐代的蟆颐观还是四川三大道观之一！
蟆颐观又叫重瞳观，因为是重瞳仙翁的道场。重瞳仙翁叫陆修静，据说是陶渊明的挚友。他的眼睛和西楚霸王项羽一样，共有四个瞳仁，所以叫“重瞳仙翁”，又叫“四目仙翁”。五代时期，有一位少年叫张远霄，在山上遇到一位老人，拿着一张竹弓，几只铁弹，要卖给张远霄，索价却高得没有道理。还说弹弓能辟疫病，是个宝贝。张远霄本是个弹弓发烧友，平时玩弹弓百发百中，出神入化，他相信老人的话并要购买。老人又传给他度世之法。这时张远霄才注意老人眼里有重瞳。多年后，张远霄路过白鹤山，看到一座四目仙翁的石像，有人对他说：“这是你的师父啊！难道你不记得竹弓、铁弹了吗？”前尘历历，如在目前，张远霄猛然大悟，遂证仙道。
关于张远霄初遇四目仙翁的地点，有灌县青城山、眉山蟆颐山、邛崃白鹤山三种说法。其实张远霄是后来在白鹤山看到的仙翁石像，《续通考》《有象仙人列传》都这样说。蟆颐山既有重瞳古观，而张远霄又是眉山人，因此两人在蟆颐山初次相遇的可能性是最大的。至于青城山一说，则可能是因为其盛名在外，很多神仙故事都喜欢附会在上面吧。
张远霄得道成仙后，依然经常周游人间，这也是道教神仙的普遍性格。据说他只要看到谁家有灾气，就用弹弓发弹击之，将其驱散，是一位用弹弓为人类造福的正直善良的神仙。很快他的威名便传遍了人间。
宋朝统一全国，后蜀覆亡，蜀主孟昶深爱的花蕊夫人被掳至宋宫。花蕊夫人国色天香，才思敏捷，冠绝宋皇后宫。但她内心深处，依然眷顾那个风流倜傥的亡国之君孟昶。于是，花蕊夫人经常偷偷地在屋里悬挂孟昶狩猎时的戎装画像，并焚香暗诉衷肠。终于有一次让宋太祖发现了，问她为何终日默对一个男子的画像发呆。花蕊夫人骗他说，这是张仙的画像，你看他不是背着弹弓吗？蜀人认为向张仙祷告能求子求禄呢。
人间天上，一样看承。如果张远霄在云端目睹这一切，不知是否哭笑不得？
不管是否愿意，经过花蕊夫人这一指鹿为马，张仙送子的传说竟不胫而走，很快流行于世。张远霄虽然勇武，但性格却十分随和，他不恼不怒，果然又欣然担当起送子的义务来。
以前看《格林童话》，里面说小孩子都是仙鹤衔来的。尽管书上把仙鹤送子描写成闲庭信步，举重若轻，但在中国人看来，仙鹤用长嘴壳衔着包裹婴儿的背带飞来，实在太过危险。所以在中国人的传说中，不管是送子娘娘还是桃花女送子，都是紧紧地搂抱着孩子的。而现在竟出现了一位孔武有力的男神送子，更是让世人喜出望外。
北宋嘉佑年间，宋仁宗有一天睡午觉，忽然看到一位粉面黑发的美男子，携带着弹弓走上前来对他说：“你身边有天狗环绕，因而一直没有子嗣。幸好你在位期间多行仁政，所以我今天来为你打走天狗。”宋仁宗问他是谁，男子莞尔一笑：“我乃桂宫张仙也。天狗在天上掩日月，在凡间咬小孩，但见了我它们就会逃避。”宋仁宗猛然惊醒，方知是张仙来保佑赐福，于是命人描绘张仙图像悬挂宫中。从此张仙送子的传说更是深入人心。
在张仙的故乡眉山，有一位博学鸿儒苏洵，也曾因艰于子嗣而发愁。后来苏洵到蟆颐山烧香，回来后晚上果然梦见张仙，对他笑笑，向天发了两枚弹丸。再后来，苏洵果然得到了苏轼、苏辙两个儿子。这件事还被苏洵信誓旦旦地写进了自己的文集。张仙对故乡也真是一往情深，一送就送了两个大文豪。
张远霄以一青年男子的身份充当了人间送子重任，在中国神话中是绝无仅有的。加之他勇武有力，善用弹弓驱赶天狗及灾星，深受世人的喜爱。后来，人们又纷纷请他做小孩的保护神。于是，有的画像中，张仙不仅身负弹弓，而且旁边还有五个天真活泼的小孩，以喻“五子登科”之意。
张远霄青年得道，从他传世的画像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俊美英武的男子，塑像更是面如敷粉，唇如涂朱。甚至清人笔记里有女人对着张仙画像痴看不已想入非非的记载。自花蕊夫人哄骗宋太祖之后，很多张仙画像中，他都作贵族打扮，不仅衣饰华丽，而且带的是金弓银弹。其实，四目仙翁授予张远霄的是竹弓铁弹，而且竹弓铁弹才是弹弓的根本。虽然张远霄已登仙界，又深受世人爱慕，但我想他并不需要金弓银弹来证明自己的身份吧？
对张仙的信仰曾遍布中国大地，北至燕赵，南达粤港，处处都有张仙留下的足迹，有的地方还有如何请张仙的整套程序仪式。当然，几十年来，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由于种种原因，道门衰落是不争的事实，很多传统的东西都已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张仙的传奇对于今天的国人来说已经很陌生了。正因为如此，几年前，当我第一次走在天津整修一新的古文化街上，抬头突然看到一间横街高楼上写着“张仙阁”三个大字，顿时又喜又悲，百感交集。
而在张远霄的故乡，已经看不到他的任何痕迹了！
冬天回到阔别已久的四川，又一次登上蟆颐山，古柏森森，翠竹葱茏，但蟆颐山已被工厂宿舍分割占据，张仙楼渺然无存，重瞳观仅剩一间颤巍巍的大殿，上面供奉着三清尊神。门外，一位邋遢道人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漠然看着山下的大江。想起陆游的诗句：“蜀语初闻喜复惊，依然如有故乡情。绛罗饼餤玻璃酒，何日蟆颐伴我行？”心里一阵凄然。
如今即使是农村小孩，也是手里抱着玩具枪冲锋陷阵了。经济发展，社会进步，他们不会再玩那简单粗陋的弹弓了。只是，玩具枪毕竟会少了很多想象力，今后估计也不会有提着枪支出现的神仙吧？
蟆颐山下的眉山，在四川古代文化史上有着特殊的地位，现在无疑是今非昔比，大不如前。现在她有点想急于证明自己，正声称要建中国诗书城，弘扬东坡文化、彭祖文化。诗书城好像不是建成的吧？而且东坡、彭祖固然值得自豪，但张仙难道就不值一提吗？
也许是因为几次文化断层和移位的原因，今天的张仙故里却没有张仙的遗迹。听说，在“文革”以前蟆颐山还都是道观林立瑞霭氤氲的。我希望，真的希望，能在不远的将来，在蟆颐山上，玻璃江畔，或者在山下那一片广阔的平原上，能重新高筑巍峨的张仙楼，能让张远霄的故乡人再次目睹张仙身负弹弓或手携五子的神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