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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水之声

王朝百科·作者佚名  2010-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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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水之声王 黎 明著

作者简介

滴水之声

王黎明1963年2月出生,山东兖州人。1982年开始在发表作品,曾参加诗刊社1988年第8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孤独的歌手》、《乡间音乐》、《蓝色阴凉》等多部。诗集《贝壳说》获山东省第一届齐鲁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10月出版寂静夜深人静的时刻,没有比滴水之声更幽深、更触动听觉的了。滴水之声!可能是你昨晚忘记了拧紧自来水管上的阀门,那使人心绪不宁的回音,搅乱了你的睡眠;也可能是恍然入梦的一场小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嘀嗒,嘀嗒,连续不断的水滴,通过空气滑动的声音多么奇妙,仿佛旋转的风铃。滴水之声,让我禁不住放下手中的笔,走出屋外,天空多么幽静啊,那些水珠般悬挂的星子,似乎随时都可能滴落下来,像雨水那样,落在我的头上、手上和眼里,而它们安静的样子,却像在喃喃自语,在树梢和屋脊之上,在飘渺的银河两岸,是一群不安分的,而又相互遥望的鸟儿的眼睛,闪闪眨动。一位远在台岛的诗人说,看,星子们聚集在屋顶汲水呢!

滴水之声,让我倾听,如同置身于一眼深井之中,被一汪泉涌的心境湮没,被沉思和回忆的细沙无声地覆盖,又被汨汨的水流冲散。远处的灯火,近处的光线,以及视觉之内的各种事物,都局限在相同的方向。相对于白昼里浮光掠影的景象,寂静,犹如镜中的水银,它是生活的秘密,深藏于事物的内部。一个人在深夜里独自沉思,说明它与这个世界建立了不同一般的联系。我想起梭罗的一句话:“当你窥望井底的时候,你发现大陆并不是连绵的大陆,而是隔绝的孤岛。”

庭院里那棵秋天的树,再也遮掩不住自己浓重的阴影,它的躯干,它的落叶,它的根系,密布在我的周围,在它的身边,我听到簌簌颤动的风声,和环流全身的水声,我在喘息中畅饮风中的凉意。“为了接近一种寂静,我不得不把钟也给停住(福斯特)”,其实我的脚步已经放得很慢,甚至不敢轻易挪动,我的脉动也是这样放慢了速度,几乎每一下跳动,都让我感到强烈、清晰,声音比平常也扩大几倍,比我听见的滴水之声,还要清脆、响亮。仿佛内心深处,安装了传播声音的放大器。让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大地的脉搏相互回应。我听见谁在说,人类的时间是用心跳计算的。秋水当山冈上空的“蓝色”,被带着金属声的秋风吹得透亮,我看见了那些磨擦翅膀的昆虫:蟋蟀、蝈蝈和草丛中起飞的红腿蚂蚱;想起中秋之夜被母亲擦净的各种器皿:瓷碗,茶杯,酒壶。菊花开了,葡萄熟了,木工房里做好了尚未染漆的新木家具。泥土中散发着刨花和木屑的香味。刚出炉的陶罐、砖瓦,整齐地摆放在泥土之上。父亲的咳漱声,使远处的旷野变得悠远而开阔。大地和山峦的轮廓,呈现静态,一幅素描,勾勒出突兀的局部、浓重的阴影。

这阴影覆盖了我身后一座庞大的水库、一座电站,纵横的道路,和密布的电网……这阴影,省略了我认识世界的过程,把生命和自然万物融为一体。让我的心境平和,拂去云烟和风尘,让我只看见光和影,人和事,梦和真。让我看见朴素和根本。让我看见了大地和天空相连的部分,看见了想象力不能抵达的时空。在那里,只有翅膀可以占据,只有心灵才能俯瞰,只有灵魂得以遨游。

午后的光亮,像一泓越来越深的秋水。光线,渐渐地薄弱下来。视线的尽头缩小成一个聚焦,如果没有日影和树阴的移动,它的亮度将继续缩小,直到接近消失。白昼里所的事物都在缩小,包括巨大的岩石和微小的虫卵。黑暗中秘密纠集的飞虫,在不断地滋生、扩大,悄无声息。由于树枝的遮掩,使我看见了光线中的尘埃,飞絮中的纤维,以及隐藏在枯枝败叶下面的幽灵。它们也在阴影的帮助下,悄悄地显形,恢复了面目,白天里看不见的星星,突然间挂满了夜空。

那秋水映照的天空,曾经是一座缀满甘露的石榴园,它神秘的果实,为幽静的山谷带来了古老的光辉,仿佛销声匿迹的泉流粲然重现,让一群迷途的羔羊找到了回家的路。

落日,像一个挑着水桶下山的人,我想喊住它!然而,我却感到两腿生根,不能移动半步。我听见山那面有人喊,喊什么,可没有听清。深黯的天空像一池平静的湖水。落叶谁见过飞翔的大树,谁见过行走的森林?山川、河流、大海都不能阻挡它们生命的根脉。秋风吹乱了大地的羽毛。一棵迎风挺立的大树占据了整个荒凉的旷野,万物凋零,天高云远。一片落叶慷慨地走完了它一生的路程。

很少有人留意树上的叶子何时飘落。当阳光透过林隙,照射在林荫大道上,金灿灿的落叶,像美丽的装饰品,铺展在脚下,层层叠叠不断延伸,展开。那些踩着落叶走来的人,他们步履轻快,悄然离去。遥远的背影,犹如一幅油画:深秋的北方,梦幻般的杨树林,微风奏起抒情而恬静的音乐。此刻,那些仍然挂在林梢、留连枝头的叶子,就像一年之中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日子。只有扫落叶的人知道,它们总是落不尽、扫不完的。即使到了第二年春天,当树上的新叶长出来的时候,仍有零星的叶片,像孤儿一样四处流浪。落叶让人伤感,但落叶本身并不孤单,无论走到哪里,总有它们相遇的伙伴团聚在一起。它们随风走动的样子是快乐的!

一个拣拾落叶的孩子,在白杨树林里奔跑,哗哗啦啦的树叶在奔跑,孩子手里拿着一根针,针上系着一条麻线,麻线上串满了玉米饼一样金黄的杨树叶。风呼呼地吹,孩子的脸颊像经霜的水果,红里透亮。他的脚步追逐着落叶,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初冬的阳光,他头上的棉帽被一阵旋风吹落,满地乱飞。孩子愣住了,弄不清该去拣拾帽子,还是该去追逐落叶。他想把所有的落叶都运回家,堆成高高的柴禾垛,他看见屋顶上飘动的炊烟,他想起了灶火旁做饭的妈妈……

很多年之后,他老了,眼睁睁地看着树上的叶子,一片接片地跌落下来,一片接一片,像沙漏,风蚀,刀削,像自己身上的某个地方,连枝条也不剩,一片接一片。他看见了,那双被预谋驱使的手,他看见这一切,却无能为力。不能阻止,不能挽救,甚至连怜悯也不能。剩下的光阴不多了。他放弃了抵抗的想法,俯下身子,闭上眼睛。就这样他第一次听到落叶叩击大地的声音,就像滴水落在钟乳石上一样动听。他安详陶醉的神情,使一片坠落的叶子放慢了飘失的速度,在空中起舞,舒展……最后,落在他身边的空地上。

一个成熟的生命,就像全部长满叶子的一棵大树,等到秋风吹来的时候,它完整的群体轰然解散。这不是衰败,也不是终结,而是继续,是自然的轮回和交替。这时那个弯腰拣拾落叶的人,又回到他的童年,他想把大地上的落叶,一片不漏地收集起来,重新排列、拼贴在一起,让它们与长在树上时的形状一模一样,不,他要创造一棵永不凋谢的大树。这也许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一生所做的惟一件最了不起的事。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恢复并重建一个逝去的梦想。但这项工作本身是琐碎的,徒劳的,单调而乏味,没有想象中的神圣,更少为人所知,但他愿意在寂寞中做下去。一位名叫瓦·洛扎诺夫的俄罗斯人提前拎着背筐走来了,他起的太早,一个世纪仍在大梦中沉睡未醒,以致他的咳嗽打破了路上的寂静:

大地的各种声音渐渐微弱下来……

用不着了。

只有一个微弱颤抖的声音将永远拌和着我的眼泪。

当它止息时,我愿变成聋子和瞎子。关于记忆1

只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使人类免除失语的痛苦,那就是记忆。

人类从结绳记事起,一刻不停地劳作,建筑,计算,以至绘画,使用文字,编撰历史,吟咏诗歌,等等。其实都是为了延续同一件事:增加记忆,寻找弥补失忆的办法,或者借助有形的物体,使有限的生命求得永恒和不朽。

培根曾经说:“当上帝创造宇宙的那几日,他创造的头一件东西是光明,他创造的末一件东西就是感官的光明,他创造的最末一件东西就是理智的光明。”这里所说的理智的光明,我以为就是记忆。

人类肯定有更美好的记忆,遗忘在史前,遗忘在了人猿阶段。不然,人类不会在黑暗之中,把最初的记忆想象成一束光。一束光,比想象的还要久远。

上帝是怎样为人类创造了记忆?人类在伊甸园时期又是如何在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里幸福地成长?这一直是无法再现的秘密。

我们只知道,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至于潘多拉是如何打开灾祸之匣的,恐怕只有传说而没有史实。没有可靠的见证帮助我们想起:人类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

然而,当孔子站在河流上浩叹:逝者如斯夫。我不禁为这一跨越时空的幽思而感触:究竟是什么穿透了我?如果没有文字的记载,孔子的话,是否真的存在过呢。也许早已随风而去了。

我仿佛听见一种来自茫茫宇宙的声音。

对于过去和未来,人类缺乏的不是想象而是记忆。

当人类在失去的梦幻之中看见记忆之光,神,出现了。始祖的面孔一闪而过。谁见过神,神在人类的记忆之中是怎样到来,人对神的崇拜源于何时?

你相信什么,什么就可能存在,这是神对人的许诺。

上帝没有死,事实不是尼采所说的那样。上帝的原型分解了,是因为上帝由一个变成了无数个。就像今天广告说的,人人为上帝,上帝为人人。我由此看见一个人造的、易于改变和模仿的世界正在到来。人们痛惜的不是衰亡的事物,而是尚未到来的一切。

难怪普鲁斯特在写出巨著《追忆逝水年华》之后,遗憾地说:连想象力都无法帮助我们的记忆力,来重建被遗忘之事。福斯特说的更贴切:平静已在地球上消失,只是存在于它之外的地方,即我的想象尚未成熟得能够随之而去的地方。蒙田则在《论说诳》一文中告诫人们:记忆力不强的人切勿说谎。

为什么我们生活中的许多人热衷于道听途说,胜过相信事实本身?

为什么讹传和谣言传播的速度,比任何名誉来得都快?

为什么光到来的时候,阴影却提前到达?

假如不是因为记忆力的空缺,而使人类遗忘了自身的起源的话,那么,现在看来,上帝造人的虚构,就可能沦为说诳。“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句现代格言是否可以翻译成:人一开口,上帝就吓跑了。

聪明的博尔赫斯把书——比作记忆。他说书是记忆力和想象力的延伸。书是记忆,图书馆便是记忆的中心。

无止境的书排列在书架上,就像记忆的拷贝展开于回忆者的手上,活着的人穷其一生的时间,只是在梦幻的屏幕上看到连贯的活动的有生命的影像,而死去的人就可能在某一片断里定格,静止。书是记忆的载体。“每一本书,都满载已逝时光的含义”。如果人能看见每时每刻、每分每秒的消失,就会看见记忆的储存是那样的美妙和奇异。看见,光,在一片叶子上的变化——由绿转青,由青变黄,同样也能看见“光和作用”的全部过程。为了加深记忆,人们才不断地重温旧梦。

把记忆作为工具,这使我想起杠杆的力量。人们用它撬动肉体和精神上的重负,搬动遗恨之石,横渡忘川之水。

记忆的负担愈重,肉体的承受力愈轻。

记忆不是穿旧的衣裳,而是身上的伤疤。

从心理上分析,心——用来记忆,而脑,则用来想象。记忆和想象犹如琴和曲子的关系,二者结合在一起,才能使一个生命完整,自足。

有人说,最令人惊奇的记忆力是热恋中的女人的记忆力。然而,谁能否认,旺盛的记忆力不会使人失去理智呢。

在历史的废墟上,和时光一起埋入地下的,不仅有文明的垃圾、精神的污染品、瓦砾和沉积的污泥,而且还有死亡,以及破碎的记忆。因此,当人们走进博物馆的时候,不妨把脚步放松一些。

过于沉重的历史已不容许我们记住太多的东西,这或许是人类记忆力衰退的根本原因。脑满肠肥,使人习惯于健忘,是非模糊,让人拒绝记忆。

我曾向一位鹤风仙骨的老者求教增强记忆的方法,答曰:减肥!

(1996年4月25日)猫眼一线日当午这是一句中国民间谚语。

我从一册巴掌大的小书上读到这句话。书出版于五十年代,样子很像尚未色染的旧粗布,除了朴素之外,还带有民间版本的特别味道。

“猫眼一线日当午”,起初,我被其中的意象所蛊惑,深感妙不可言。后来我才知道,它是出自很普通的日常生活经验。而非带有学究气的典故。

也许因为理解的障碍,或者其中词意的组合颇费琢磨,恐怕这条谚语现在已鲜为人所知了。而且随着它的实用价值的消失,这条谚语只保留了它的词义美。好像成了一句徒有其表的书面语。我宁愿把这看作一种损失。

如果把这句谚语当成一首中国的现代派诗歌来读解的话,将遭到怎样惨重的冷遇,会可想而知。况且,即使最现代派的诗歌也无法和这句谚语的奥义相比拟。

人的读解力的减弱,不仅表现在对古文、外文和专业术语的漠视,对现代语也莫不如此。

“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样的质问如果不是来自民间,那肯定是来自官方。

“中国人从猫的眼睛里看时辰。”这是法国人波德莱尔在《钟表》一文中开头的一句话。他写道,有一位传教士走在南京郊区时,忘了带表,于是,便向一个淘气的男孩问几点了,男孩跑去抱来一只大猫,看着猫的眼白说:“还没有完全到中午呢。”原来,这谚语早就为西方人所知,并且写进了为人所熟悉的名篇杰作里了。

然而,波德莱尔自己看时间的方法,远不仅限如此。“如果我俯身去看漂亮的费利娜(Feline:原为猫科动物总称。这里可能暗指一位心目中的女性。)——她既是女性的光荣,又是我心中的骄傲和抚慰我精神的芳香——我总是在她迷人的眼睛深处清晰地看出时间,那是永远不变化的时间,是宽阔、庄严、博大如宇宙、无分秒刻度的时间——这静止的时间,在钟表上是找不到的,然而却如一道叹息,疾如一道目光。”谁能否认,波德莱尔不是从一个女性的眼睛看懂时间的呢。他的想象,他的迷醉,几乎只剩下对灵魂的占有了。

如果说从猫眼里看时间,体现了中国人的聪明和智慧。那么,波德莱尔从时间里看到女性的芳香,则又是更深意味的满足。说不定还有“葡萄酒和印度大麻”的气息呢。可以说缺乏灵感的人,决不会品尝到这样堕落的享受。

提起“猫眼”,有人马上就会想起一种名贵的宝石。假如从这种东西里看时间,不知看到的是欲望,还是幻觉。反正,我从一种叫波斯猫的眼睛,读到过两种不同的眼色。没有见过狼眼,据说是绿的,和猫眼一样,夜里发光。

我们不乏对美好事物的想象,但缺少对想象的尊重和认同,理解不到的事情,更多的是嘲弄。七十年代初期,我们的中小学校园里,上演过一出荒诞的滑稽短剧,相信很多人会记忆犹新。说是有两个童子,走在路上,甲说,早晨的太阳离人最近,乙却坚持中午。正当两人争喋不休,恰逢孔子路过此地,于是,二童子连忙向圣人求教。孔子一副无奈,摇头不语。此剧意在讽讥孔子无知。当然,如果当时童子抱来大猫也肯定无用,因为猫眼只能计算时间,而不能测量距离。

我现在想来,这个小故事非常美,一个哲人,两个童子,在古代的路上,谈论太阳和人的关系。

若是在今天重演这出闹剧,我会把它看作美丽的童话,不,它比童话更抽象、更具有象征意义。它使我想起西方人的现代派短剧《等待戈多》。而当时我们是出于何种心态看待这一幕的,只能暗自发笑了。

古代有许多奇特的计时工具,比如日晷,漏斗,滴水等等,与现在的机械钟,电子钟,核子钟比起来,原始的方法或许更接近人类对时间的把握。东西方人对时间概念有微妙的差异,最明显的不同点是西方人精确,中国人形象。

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带表了,我对模糊计时法很有研究,比如有人提到“永恒”这个词,我就会认为用倒计时的方法做事是残酷的。生命本身就是一件计时的工具。早就有人说过,人体是只沙漏,里面装着计时的沙子,最后沙漏也将成为沙子。

所以,我更希望从猫眼里看时间,以便更深地体会一种放松和悠闲。

既然从猫眼里看时间是中国人的发明,那么,何不制造一种“猫”牌钟表呢,那一定会比瑞士、日本以及任何一个国家的洋牌产品都畅销。如今,谁不愿意使紧张、有限的时间,变的舒缓一些呢。我申请这项专利。

(1996年5月9日)瞬间消失的事物记忆

人的一生是靠记忆连缀起来的──童年、青年、老年……记忆是一种能力。记忆的消失──有时是缓慢的,像核辐射后的残留物,它的伤害在同时代人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相同的记忆,就像流行的服饰和发型,特定的词汇,类似的行为,已经遗忘的曲调被某一个人唱出,引起众多的回应和共鸣;记忆的消失有时又是迅猛的,像雪崩、旋风,像干涸的河床。我们的记忆无法移植在另一代人身上,只有靠间接的事物传递下去,比如文字,遗迹,或保存下来的一些信物。对个体生命而言,记忆只存在于心灵之中,就像在物质世界里死亡只存在于肉体一样。一个短促的冬天令人萌生对旧事物的怀念,一场太薄的雪──让人想起对光阴的怜惜:慢点,不要让雪溶化的太快!

遗忘

遗忘是记忆的暂时性中断或部分丧失。当记忆终止于一座坟墓,坟墓就会变成一个人生命的证据,遗忘随之成了一种不可忽略的存在。它可能被置于角落,也可能被埋没。但事情并不这么简单,记忆要延续、传达,在对未知的想象中,人类渴望恢复已逝的记忆,死去的人,会在遗忘中再生,在看不见的空间里说话。为了听到他们的声音,我们必须找到对话的途径,留在书本上的文字已经凝固,技术手段录制的声音和影像已经模糊不清,声音、影像已辨别不出性别和年龄。这种时候,一个被人遗忘的诗人通过我们的嘴在说话:死者的道路在生者中间,我们都是影子的江河。(翁加雷蒂·意大利)

阅读

阅读使一个人的内心平静下来。以前我以为,不写作就会有充分的时间去阅读,现在我才知道写作对阅读的需要,须臾不可或缺。阅读是加深记忆的最好的方法,阅读是一种自省的过程,一种胃口和欲望,阅读使内分泌增加。阅读使人背上沉重的负担。阅读使我厌倦,和那些看不见的事物在一起,令我窒息。许多人把躯体埋藏在墓地,却把名字留在书本中。不朽的经卷消磨掉多少人的时光,堆积如山的文字如此沉闷,过剩的阅读使一个人变得琐碎、凌乱,暮气沉沉,一塌糊涂,忏悔,然后自言自语说,写作是宿命,写作是天意,写作是不幸(洛扎诺夫)!所以,在火车上,在飞机上,那个凭窗远眺的人,轻轻吁了口气:鸟翼驮不动黄金,此生转眼即逝!我想起萧伯纳喜剧中的一个片段,当大火快烧到亚历山大图书馆时,有人大叫:“人类的记忆就要付之一炬了。”但凯撒大帝听后却说:“让它们燃烧吧,那些书只不过是一派胡言!”

物质

有些物质是无法称出重量的,比如阳光。怎样计算出一吨煤等于多少阳光的重量,有谁知道一朵云带来多少雨水。阳光的计量单位是非物质的,它的名字叫光年!

钻石是不会凋谢的

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男人捧着一束玫瑰捧向一个女人求爱,女人怀抱鲜花,吻去花瓣上的露珠,闭上眼睛,露出一副陶醉的神情:“多美的花啊!——可惜,很快就会凋谢了……”那个男人魔术般地把手中的另一件东西,双手递上:“亲爱的,你看,这个不会凋谢吧。”女人惊喜的眼睛一亮:“真的?”一颗硕大的钻石旋即闪耀在女人手中,而那束玫瑰却无声地散落在地上……

穷人为什么穷?

上帝对节俭的人说:“你的所求不多,因此给你的也不应太多。”所求不多,这也许就是穷人为什么穷的原因?

灵魂是物质的

拉丁诗人、哲学家卢克莱修(公元前93—约50年)在一首长诗中表述了古希腊诗人伊璧鸠鲁的原子论,认为灵魂是物质的,由细微的原子构成,与躯体同生死。这也许是唯物主义人生观的原型。古希腊诗人巴克基利在《人生》一诗中写道:

世上少有人能终身

得神明赐予

幸运,直到白头

年老,未曾遭遇不幸

他认为,人只要活着,就会有遭遇不幸的可能。“没有任何人终生幸福。”这是索福克勒斯的《奥狄浦斯王》中的最后一句话:“当我们等待着一个凡人的结局时,且勿说他幸福,他还没有超过人生的终点,也没有受过苦难。”一位古希腊诗人品达说得更清楚:“不,亲爱的灵魂,别期望什么无限的生命,而相反要穷尽你从现实中所能完成的一切。”我相信,今天活着的人,便是对来世的占有。

我们中国人向来缺乏明确的灵魂概念,人们常说“生死由命”,命,其实就是物质的。

纯酒

一生在修道院里隐居的希尔德加德修女说:“一杯纯酒可以洁净饮者的血液”。我想,这杯纯酒肯定不是粮食做的。炮弹、金钱、诗歌和玫瑰一天在街上,遇到很久不见的好友L,看到他挤在路边的人群里买彩票。L惊喜。我说,刚在某刊物上读到你的诗……他急忙岔开话,别损我了,写了20年,早把我折腾毁了。不谈写作,买彩票,等着吧,我要中了大奖,500万啊,设立中国最高诗歌奖,有你一份。L撇下我扬长而去。

兴奋和苦恼的事情,往往接踵而至。只要留心,说不定哪个石头缝里,就会爆出新闻。最近读到南方某报一篇报道,一位叫王强的企业老总,个人出资50万,在大连搞了一个“中国当代诗歌讨论会”,很多国内名牌杂志助阵,不少知名人物到场。据称,该赞助人还将出资200万,在与会刊物上设立28个奖项。

在回答记者提问时,那位写过诗的老总说,“某刊前段时间向我约稿,我没答应。当年我给它投稿,没用。我以后再也不投它了,你现在看到麦城出息了就来了。我不写了,但是我认为我的状态是委托写作,比如委托于坚、委托张枣,还有其他一些人,我看了他们的诗好,就拿到这些栏目上发了。我对诗人的赞助也会通过货币和实物的方式体现,比如柏桦,是个天才,我可以不带任何目的赞助他一台IBM手提电脑,并不是可怜他,而是觉得他的诗写得好。我只希望中国诗歌过上好日子。”

吃饭咯牙,看事不顺眼,关键是不要太较真。

我为好友L惋惜,当他空头许诺还在水上漂着的时候,有人已捷足先登了。

其实,以个人名义为诗歌做点事情的人早有先例。前几年,画家石虎就曾资助过几位诗人。

我主张人应该自食其力地活着。对那些救济写作者的人,并不以为然。我相信这句话:“多余的钱只能买多余的东西。”

很久以前,读过这样一则故事:说是有一位穷诗人,天知道叫什么名字,他应邀参加一位富贵妇人的晚会。与会中有一位将军,不喜欢诗人,在晚会上态度冷淡。贵妇人一会儿说将军勇武有力,一会儿说诗人才华横溢,但气氛总是热烈不起来。于是贵妇人生出一计,说:“现在请我们的好朋友,诗人先生,为大家朗诵他新近为我而作的十四行诗吧。”诗人向大家微微一笑,说:“还是请我们的将军给诸位来一发炮弹吧!”这话一出口,笑得人仰马翻……

假设,这样的场合,邀几个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诗人出席宴会,肯定会更热闹。请允许我将他们的诗句拼凑起来,给这个故事再虚构些情节吧。

……就在这时,捷克人赛弗尔特端着酒杯走来,当即幽了一默:“如果让女人开大炮,落到人间的肯定是玫瑰。”

俄国人诺索夫也会趁机来上一句:“要是把军衔授给飞禽的话,企鹅理当荣膺海军将衔。”

众人在哄笑中打住。

智利人帕拉在窃笑、自嘲:“什么是反诗人?一个贩卖棺材和骨灰盒的商贾……一个什么也不信仰的教士……一个对自己怀疑不定的将军……一个嘲笑自己的流浪汉……一记打在作家协会主席脸上的耳光?”大家对这一席疯话,不知所然,面面相觑,沉默。帕拉突然又狮口大开:“我以世界上最大的痛苦,收回我说的一切。”

一位不苟言笑的中国人(大概是经常混入宴会、吃饭不花钱且一人向隅举坐不安的那种人)在一旁喝醉了:“一只蚊子(可能是灯光太暧昧)提着从我身上打捞的一桶血浆(也许是葡萄酒)在玻璃器皿中飞舞……我在豪华和奢侈的面孔中吸吮到自己的腥味。今夜的盛宴持续了百年……向一朵玫瑰谈论爱情多么幼稚……在献媚的人面前读诗,多么无聊!”

将军不耐烦了:“别胡说了!我准备用贩卖军火的钱,给你们发诗歌奖。”

贵妇人连忙说:“好,我当评委!”众人鼓掌。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幸参加这样的盛会。诗人Y,因为没有资格被邀请,忿忿不平。当夜诗兴大发:“饿死你们狗日的诗人。”好像还不过瘾,Y来个更大的幽默:如果请我出席诺贝尔授奖宴会,我不拒绝。我当然要接受这笔卖炸药的钱,我要把它完全买成炸药,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尊敬的国王陛下,请你们准备好,请你们一齐——卧倒。

对此耿耿于怀的人肯定不在少数,他们中间的一些人,如我的好友L那样,在心里暗暗发狠,也想搞个名堂。一位诗友当年下海经商时,对我说过,试试把钞票铺在稿纸下面写诗的感觉如何?

唉,诗歌和金钱,本来就是两回事,怎么能混为一谈呢?如果真活得没劲,还是多一些幻想,浪漫一点好:“谁若觉得无聊,就让他爱上——比如英国女王。那有什么不可以呢?她的肖像印在每一张古老王国的邮票上。(塞弗尔特)”寂静的田野阳光久照的夏天过去了,时光在一片叶子里走完了一生的路。我需要一个下午,到田野上走一走。疾风牵引着我的脚步,想停留下来是多么不容易啊,在一棵树下,我站了一会儿,几片树叶奔跑过来,我没有耐心等所有的叶子都跑过来,只有一边走,一边看。田野——像一本打开的书,记叙了我看见的一切。

我拾起一片微微泛黄的叶子,在手上展开。反复观察它的纹络,偶然发现了田野的地形图。一只手和一片叶子,或许有更多的相似之处。这只树的手,索取了太多的阳光,也经历了一生的辛劳。如今衰竭了,变得粗糙,苍凉,就像人的手一样。因为手的索取,土地贡献了它的果实,只剩下荒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类自古在土地上耕作,播种,采集。因为收获得太多了,手和手有了分工,人和人有了高低贵贱之分。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手和手又是多么的不同。一个放大的指纹可以辨别不同的身份:罪恶、善良、命运、权力、占卜和星象。你看那些奔跑的蹄印,它们可以占据大地的辽阔,但没有跑出人的手心。我多么羡慕会飞的翅膀——倘若会飞,我们要手干什么?一双谋生的手,把人和牛马栓在同一根桩上。“我永远不要手,如果长了手,奴役便将使你走得太远,诚实行乞又使我痛苦(兰波)。”树枝毫无痛苦地把手扔在地上,它就这样放弃了无谓的忙碌、忘记劳累,静静地休息了。

一只蚂蚁从另一片叶子上,爬上来又爬过去,它爬得很慢,翻过一条水沟,就像逾越一条峡谷。为一只蚂蚁着急有什么用呢?几十分钟,我走到了一座村庄的地界。如此众多的村庄,我曾在哪里居住?

鸟在天空无法逗留,它们成群地落在地上,拣拾一些遗落的种籽,鸟是最后的收获者,但它们永远不会把食物储存起来,田野就是它们的粮仓。人们总以为鸟偷吃粮食,其实除了麻雀之外,更多的鸟生活在人烟稀少的地方,以捕食害虫为生。鸟之所以能轻盈地飞翔,因为他们每次只需要很少的食物就能活着。

贪婪的鼠类则不同,它总是把吃不掉的粮食囤积在黑暗的洞穴。秦相李斯说过,人生如鼠,不在仓,即在厕。曾是粮仓看守的李斯一日如厕时,见一老鼠枯瘦可怜,既而想到粮仓的老鼠,个个肥头大耳非等闲之辈,不免顿悟——人之贤不肖如鼠矣,在所处耳!这些田野上的老鼠,怎能与粮仓的鼠相比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与厕内的老鼠相比,它们活得自由自在,衣食不愁。我鄙视所有的鼠类,却不敢小看它们的能力。然而,如李斯之人何异于鼠类,虽然卑微可怜,但却面目可憎,令人恐惧。在动物界,老鼠被人认为是生命力最强的一种。谁敢说将来有一天,地球会不会是鼠类的世界呢?我不禁想起童年的一件往事。

记得小时候,村里有一个又懒又馋的人,平时熊事不干,每到农闲,就抗着铁锹来到田野上乱逛,有时蹲在地上挖半天,谁也不知道他挖些什么。有一次,我随着几个大人在田野里追赶野兔。一群孩子,十几条狗,在秋茬地里跑了整整一天,又累又饿。突然,一只野兔跃出地面,我们的脚步顿时像非洲鼓般急促地敲响,尘土飞扬,残阳如血。翻过一座土窑,野兔眨眼不见踪影。这时,我们发现那个懒人,在土坡上刨开了一个大坑,他停下挖掘,低头坐在土堆上,目光幽暗,紧瞅着我们,坑底用袋子盖住,好像有什么可疑的东西。有人不顾一切,撩开遮掩,只见下面一摊饱涨的黄豆,旁边躺着几只被弄死的老鼠,还冒着热气呢,原来这是个鼠穴,真让人恶心!懒人握起铁锹,愤怒地盯着我们。然后,拼命地滚到坑底,身体死死地护着“战利品”。懒人光棍一条,谁也不敢惹他。我们鄙视地看了一眼,一哄而散。傍晚,懒人背着一大袋东西,灰遛遛地回到村里。他从鼠洞里挖回来多少粮食,谁也不知道。反正,每当街上响起买豆腐的吆喝,懒人就偷偷地从家里跑出来,然后,手捧热豆腐兴奋地关上门。那年冬天,很多人挨冻受饿,我好像听见懒人咯咯地偷笑,就像老鼠在啃东西……多年后,那声音折磨着我的睡眠,如同指甲在墙壁上磨擦……

疾风遛着地皮,吹得野草簌簌作响。我的脚步惊动了那些变色的蚂蚱,几天前,它们还扑闪着翅膀,在草尖乱飞,这时却连蹦哒一下都懒得动弹。大地变得枯黄,草根与泥土贴得更紧了。平原上,很难找到眺望四野的高地。除了远处隐约可见的山峦,天边的白云,附近没有更高的地形。

如果我愿意,可以沿着田间小路,再往前走,前面有一座荒废的窑场。那是我曾逗留过的一个景点。穿过稀疏的树林,可见大片燃烧过的红土,荒凉的洼地,周围遗留下掘土的痕迹,日晒雨淋,露出几种不同颜色的地层,从灰黄到褐色再到沙层,洼地里积满了夏天的雨水,清亮可鉴。从水里看见砖窑的倒影,像一座荒凉的“古堡”。我曾经邀画画的朋友到这里写生,可惜没有成行。在我眼里,“古堡”就像一幅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油画:斑剥的土墙,不用抚摸,落下风蚀的尘土,烧灼的釉滓,带着雨水冲刷不掉的灰烬,像凝固的油彩一样坚硬。多少年了,土窑变得越来越苍老,有的部位坍塌了,长满了野草,变成蛇、狐、兔隐身的洞穴,高处则是各种鸟雀做巢的地方。至于,这座窑场何时修建又何时废弃,我从未打听过。它能够保留下来是幸运的,或许人们已把它遗忘,不然早就把它铲平变成耕地了。

每当我登上窑顶,俯瞰万物,顿觉心胸开朗。随着时光的流逝,它也许会变得面目全非。风吹雨打,物换星移,在这片易于改变的土地上,它为我保留一处原始的景象。不管它是否有过荣耀,在我的心目中,它永远是大地上一座无名的纪念碑!

大约再走三五里路,是一条古老的河流,蜿蜒的河堤,由东向西延伸而来。在那里可以望见很多密布的沟渠,像叶子上的脉络那样清晰。“看见蛛网就看见了回家的路”,一位怀乡的诗人道出心中的隐秘。而今,我到哪里再去寻找那些隐蔽的河流、消失的流水呢?在回忆里,还是在地图上?荒芜的河床平静地躺在天空下面,不见金黄的沙滩,青青的水草,光滑的鹅卵石,清澈的流水,纤小的游鱼,只有芦苇、野蒿和臭气熏天的沼泽……

不可否认,走在河堤上,依然可以领略到两岸特有的风光。在秋阳夕照的河岸上,仍有一些不知名的飞鸟,在附近起落。河堤上的空气,有一种激活人心的力量,它使我神清目爽。无法想象古人登高望远的心情。而我望着对岸一片的人工林,竟像看见了古木参天的森林。那些自然生长的野生草木,只有在偏僻的被人遗忘的角落里,自生自灭。到处都是人造的易于磨灭的事物,比如一条横空架设的高速公路,迅速改变了那里平缓的地貌特征,一片塌陷的矿区形成了积水的湖泊……

走近一片新生的田野。翻耕过的泥土,松软,新鲜,刚刚播下麦种,踏上去有些温热。落叶,飞絮,干草,果实和秫秸腐烂的气息迎面扑来。麦苗很快就会长出田垄,田野从来没有休息的功夫,也许它可以凑空打个盹儿。也有一些闲置的空地,裸露着浑圆的脊背,像一个巨大的树墩。

大地从来没有显露过它真实的面目,只有一个隆起的背影。暮色苍茫,起伏的远山就是大地的化身。在土地上,你已看不到一个真正躬身耕作的人:那手扶犁犋挥鞭赶牛的形象已经消失了。牛在工厂里产奶,鸡在流水线上下蛋。现在农民是最忙碌的人,他们一边种田,一边在城里打工。“耕种”本身,其实并没有多少实际的意义可言,它是劳碌的象征,就像蚂蚁为一块搬不动的骨头聚集在一起。田野上的劳动并不像人们赞美的那样诚实可靠,十分付出有时只有一份收获,汗水换来的更多的是辛苦,不劳而获可能得到的更多。不为名利的写作者,也许是一个默默耕耘的人。但那些不求奢华、以简朴的方式走向自然的人,更值得我尊敬。

无谓的劳作将违背大自然的旨意,古人追慕的自由自在的田园生活,实际上最接近人生的本意,今天,人们制造的所谓繁华和文明,离生活的本质相去甚远。“这个大地变得暗淡无光的大部分过错,都是那些灵魂不宁、贪欲无度的人造成的,他们使这个世界变得日益嘈杂喧嚣。”人类所需要的东西,哪样不是从地球上索取的呢?煤炭、石油、钢铁、钻石、混凝土,高楼大厦的每一块砖石,甚至餐桌上丰盛的食物,透光的玻璃器皿等等,除了树叶采集的阳光,人类从宇宙获得的能量微乎其微。人,为什么不能活得简单一些?房屋可以宽敞,但设施不必奢华,食物可以讲究,但不必浪费。为什么不能以最低的需求满足最大的愿望呢?

经过一片寸草不生的乱石岗,那里有几座孤零零的坟墓。我想起那些化作泥土的人,死去的人总比活着的人多,他们也曾经活着。以前,每个村庄都有几片大面积的墓地,占据着风水最好的土地,墓地上栽种着各种林木,松柏、野藤、楝子、蔷薇、古槐……郁郁葱葱,神秘可畏,为人们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后来,为了扩展耕地,乡村墓地被全部挖掘一空。这些零星的孤茔,只有躺在不为人所知的荒野。我见过许多高贵者的墓地和灵堂,虽豪华奢侈,但躯体终究是一搓泥土。死亡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人世的所有的烦忧和恐惧,已是过眼烟云。想到这些,我为那些终生劳累而不得片刻享受的人感到安慰。

今天春天,我回老家为祖父祖母扫墓,他们的骨灰葬在一片青青的麦田里。没有坟茔,没有墓碑,家人只能对着那片拔节抽穗的麦地,席地跪拜。那是我家的祖地,对于祖父祖母来说,没有比“葬于此地”更幸运的了。这里虽然没有松柏常青的陵园,但却能年年看到大地的丰收。我祈祷他们在天之灵永久地安息。

不止一个人说过,世间没有比死亡更尊严了。对于那些流浪在外最终找不到归宿的人来说,也许一片树荫,一方洁净的阴凉,将是他最安静的去处。“死者,在绿荫下的寂静中,似乎对尚留在世上的人,耳语着鼓励之词:我们这样,你们也将这样,瞧瞧我们安息的多么宁静!”这是一生穷困潦倒的英国作家乔治·吉辛的晚年遗言。愿人们善待生命。

天色渐晚,柔和的光线与土地的颜色融为一体。远近不同的景象,罩上了一种暧昧的过度色,有时候,我喜欢这种不太明朗的色调,它似乎可以隐去多余的背景——比如可以排除时间、历史和时代的痕迹,只呈现自然现象中最微妙的最细微的那一部分。于是,地上的树叶安静下来,低矮的灌木端坐一旁,高过地面的任何一种事物,投下了自己的淡淡的阴影,远处的阴影更重一些,与天上的云块连成一片,那片映着金光的地方,肯定是一片水溏。四周的村落并不比树上的鸟巢更清晰可见,一条追着自己影子爬行的蜥蜴,是不是忘了回家的路。此刻,我可以暂时忽略视觉,让听觉灵敏起来。放慢脚步吧,你听,唧唧,嘘嘘,那些隐藏在泥土中的蛐蛐叫了,还有微弱的风声,机警的鸟鸣……在这渐渐沉寂的秋野中,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孤单,又不免生出几分凄凉。我所热爱的土地已经疲惫了,尘埃落定,尘归尘,土归土。夕光里,我长长的影子,像细流一样不断地延伸,消失,融入植物的根脉。一个久远的梦,抚摸着永恒的事物中永不改变的慈祥的大地。我感到大自然正在它的圣殿里铺好了眠床。刹那间,迷漫的雾气从四野升起,大地蒙上神秘的面纱。落日总是先行一步,让归来者走在夜色笼罩的路上。

(200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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