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可辛超越了张艺谋、陈凯歌
《投名状》的故事讲到最后,是秦午阳一刀刺向庞青云,这一刀,刺在大哥心口上,碎了一地的是三弟曾经天真的信念。
导演陈可辛也许不曾想到的是,这一刀,在刺穿兄弟情时,也把这些年华语古装大片华丽苍白的窠臼,刺出了一个窟窿。仿佛血肉包裹住刀刃的那一刹,在云端漂浮已多时的古装大片,那轻飘的浮华,终于挨到了我们脚下的土地。
有这样一说,认为优秀的剧情片是在创造我们想象之外的另一种生活,这是另一种真实,是在我们的经验之外却又在体验之内的真实。以此为标准,《英雄》、《十面埋伏》、《无极》和《夜宴》只得一一败下阵来。就像作家孙甘露一句感叹:从《卧虎藏龙》开始,古装片的主角都是飞着的,飞檐走壁,虚无缥缈,这一次终于是脚踏实地的。评论家小宝说得更直接:之前的古装大片,恁是凤冠霞帔,用足了所谓的东方元素,电影骨子里传达的观念或是迎合现代商业,或者干脆代表了意识形态,换言之,那些故事根本上是消解历史的。这一次,陈可辛终于触及到中国人的古典情怀,即对于忠孝节义的认识和捍卫,也终于让人看到了尊重历史的观念,并进而看到真实的观念。
陈可辛曾很多次设想,像个正常的香港导演那样,去拍部功夫片或者武侠片,但是想来想去,愿意拍的只有“刺马案”,说到底也只是因为,张彻的《刺马》是他儿时刻骨铭心的一部电影。那段历史还衬着战乱背景——— 14年里死了7000万人,如此惨烈的背景提供了挖掘人性的空间,“在战乱和物资贫乏的年代,最能反映人最真实的一面,当要表现这些人性的东西时,武侠的篇幅就少了很多。”拍得好或不好另当别论,至少在《投名状》里,我们看到了在先前大片里被完全无视了的“闲杂人等”,一些没有被符号化、集约化的东西,一些处于劣势仍然拼命存活的人们——— 在《英雄》、《十面埋伏》、《无极》和《夜宴》中被彻底蒸发掉的群体。
商业大片的压力和两难
做电影,终究是在“让观众进影院”和“保留一点自己”之间权衡。赶在陈可辛之前吃螃蟹的几位,《夜宴》的冯小刚束手束脚,陈凯歌在《无极》里过分任性,至于张艺谋,从《英雄》一路到《黄金甲》,他忽视了观众需要幻想,没人愿意心甘情愿接受强权压制。
在这一点上,《投名状》也是弱点和优点同样突出。即便陈可辛自己,也不否认片子带着太多有强迫色彩的信息,这是一部拍得太直白的电影,直白到让人觉得没了探索的乐趣,导演唯恐你误会了哪怕一个细节。
做一部面向大众的类型电影的压力会迫使导演在影片中做减法——— 简单的历史观、明白的价值观,以及相对单纯的人物,事实上这是好莱坞流行的做法。在《投名状》里,陈可辛又不甘心减法做到底,比如那些战场戏。第一场仗,完全是“勇字行军”,是典型的战争的广告片,让人联想到煽情的征兵海报。其后,战争成了一场漫长的煎熬,大部分人在战壕里腐烂,这一段,是丝毫不能让人热血沸腾的,事实上,这根本就是陈可辛在向《西线无战事》致敬,那是他喜欢的战争小说。煎熬过后,兵戎相见的两群人突然发觉,雄心壮志全是骗人的,眼前的敌人是曾经的兄弟,他们到底在为谁、为什么作战?到了这里,完全是反战了。
当然,那些看似多元的价值观很可能最终仍停留在导演的个人趣味上。作为导演,在这种境况下不能、也没办法强迫观众去相信某种价值观,他能做的,只能是在不败坏商业口味的前提下,尽可能调动每个观者的恻隐之心。
在《投名状》的末尾,秦午阳在雨中拖着伤腿前行,镜头给了他脚上的靴子一个特写,靴子是庞青云送他的,是他在心底里认定他做大哥的开始。类似这样很容易被忽略的细节,在电影里还有很多,陈可辛毕竟是个细腻的人,心怀悲伤,又割舍不下一丝暖意。
北美、龙门或者滑铁卢
赵二虎在苏州城里见黄将军这一段,拍得很唯美,也很寓言化,几乎是影片中一抹异色——— 《惊梦》一曲悠悠,雕花窗外粉墙黛瓦,硝烟似乎遥远,男人深情思念着故去的爱人,而他已被困城中一年。
这一段,是陈可辛自己钟爱的段落,但是美国投资方告诉他,北美放映时,这段会被剪掉,因为美国观众不愿思考这其中的“诗情画意”。这也许是一个无奈而又必须的妥协,自《卧虎藏龙》至今,所有华语古装片的终极目标,是打开海外市场,尤其北美市场,对于这些投资上亿的影片而言,票房总额只占全球1%的国内市场,远不能收回成本。
好莱坞眼皮底下的钱怎会好赚?用美国南加州大学斯坦利·罗森教授的话说,美国观众历来就不喜欢家庭作业一样的、带字幕的电影。带字幕的影片,特别是来自亚洲的、被认为是更加“异域”市场上的影片,毫无例外,在北美市场上的遭遇都不是一帆风顺的。迄今,成功的华语电影都是武侠电影或动作电影,在这些影片中,语言———和字幕相关的弊病——— 远远比不上银幕上的动作重要。
《卧虎藏龙》是在北美市场最成功的华语电影,它创下的近1.3亿票房一骑绝尘。作为一种票房现象,《卧虎藏龙》就像1998年的《泰坦尼克号》,似乎是在最恰当的时候推出的最恰当的影片。如果再深入地说下去,那就是发行方索尼影业在恰当的时候进行了一场巨大的赌博——— 同时在88个放映点首映、高达77万美元的发行资金预算、大量准备时间和一系列多样化的预告片,所有这些手段在外语片的历史上创造了空前的纪录。更不能忽略的是,索尼影业聘请了纽约政论作家赛戈尔和时事评论员格鲁曼为影片造声势,其中,赛戈尔手握纽约电影和传媒界人士的2万名录数据库,格鲁曼和嬉皮文化与嬉皮士人群之间关系密切。这二人以“草根阶层潜入市场推销运动”为题制造了大量关于影片的“流言”,最终推动这部电影从艺术影院的昏暗地带走向轰动市场。
有台湾影评人说,依照这操作模式,就是换了“王安”、“张安”,《卧虎藏龙》至多电影品质不如些,票房却是怎么都不会差的,这话不是全无道理。然而这条成功之道是再也不可能被复制了———《英雄》和《霍元甲》止步于5000万美元,到《黄金甲》时,这个数字只剩不到700万了。至于《无极》,则成了一个彻底的失败。
而在此之前,成龙一人在美国创造了近7000万美元票房,然而包括《红番区》在内的几部影片,上映的都是英文配音版。成龙的拳打脚踢甚至塑造了美国人对亚裔演员的审美。章子怡在北美崭露头角时,身份是打星,《新闻周刊》这么描绘她:“蜷伏的老虎,初生的明星。”章子怡能踢腿、舞剑和模仿成龙,好莱坞毫无疑问会喜欢。
这就是华语电影在北美市场的地位,诚如最近一期《新闻周刊》中形容的,身陷两片“隔离区”——— 一片以古装武侠片为代表,这些影片的观众大多是阿拉伯裔、非洲裔和拉美裔,文化程度不太高,他们只关心动作和打斗,《英雄》的北美版在内容上远比国内的公映版更空虚;另一片就是《饮食男女》、《霸王别姬》和《花样年华》这类艺术片,在曼哈顿小规模放映,自有挑剔的纽约客捧场。本质上,都是边缘化的影像。
张艺谋和陈凯歌都是从一个隔离区跳到了另一个,而陈可辛说,他拍《投名状》的初衷之一,是希望在北美市场上,能冲破这两个隔离区的藩篱,冲出边缘的地位。他也明白,自己选了不讨巧的一条路——— 好莱坞的主流片,如何能让主角的身上闪烁着暧昧的灰?终究,是不甘心,总还想保留一点自己的美学尝试。北美一跳,前方是龙门?还是其他?也只能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