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延续严格遵从自然发生学原理: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现在,不过是已经实现的过去;未来,不过是尚未实现的现在。因此所有已逝的生命都大可不必惋惜,因为面对挟年轻而张狂的后人,任何人都有充足的理由如王朔说“谁没年轻过啊?”或若吾友张昌余教授常挂嘴边的:“老子比你们早年轻!”然后暗咒,你若如此做人,到咱这个年龄比咱还可怜。
生命的正数时序,当是从呱呱坠地到呀呀学语,从呀呀学语到天真烂漫,从天真烂漫到风华正茂,从风华正茂到朝气蓬勃,从朝气蓬勃到年富力强,从年富力强到风烛残年,从风烛残年到冰冷僵硬。每一区段固然难以固化,也不甚泾渭分明,但人生就这样一天天或走向成熟,或走向清醒,或走向困惑,甚至走向糊涂,则是可以肯定的。正因为这样,身在此区段中的人生,可以规划下一区段的人生。人生于是有了向往,有了追求,有了憧憬。
在正数的生命时序中,隐含着一个虚幻的逻辑:如果人生的未来是无限的,或说生命的延续是没有尽头的,那么人生所有的向往、追求和憧憬就都能完全实现。于是生命就不会遭遇失落、失望与哀伤。因为此次不行下次来,此回不成下回成,反正未来无限长,机会无穷多。可是如此一来,人生也就彻底没有了意义,也没有了魅力。波伏娃说,那样,人生就会变得像石头一样麻木。生命的全部意义和魅力恰是由串珠式的失望、失落和哀伤构成。在此语境下,人们似乎才能读懂,她笔下那位穷追传说中的数百岁寿星不舍的女郎,何以得到躲无处躲的寿星如下的告白:姑娘,长生不死是你的追求,而我为摆脱这个厄运已整整奋斗了几百年。
依着生命的正数去做人生的美梦,以缓解此时人生的压力,鼓起为未来奋斗的风帆,是我们多数人的主要活法。失败了,把它当作下次成功的母亲,于是失败与成功之间就建立起了链结,失望与希望之间就架起了桥梁。失恋了,把它当作下段缘份的祥符,于是从失恋走向恋爱就有了强烈的自我激励与心理暗示,因而痛苦与幸福之间也就有了必要的情感铺垫。多数人之所以历经磨难仍能笑对挫折,屡遭打击仍能笑傲人生,就是因为我们顺理成章地把成功与幸福投放到未来。
正数的生命收获着无数的期望与失望、成功与失败、爱恋和失恋,最终以死亡彻底战胜生命而告结束。那便是所谓的“盖棺论定”。届时翻拣即将逝去的生命,得大于失或失大于得,成大于败或败大于成,早因得失成败已然搅成一团浆糊,而再也难以分出比例成份。再说那时怎么分,以及分不分得出,已经没有了意义,既留不给此生命的所有者,也留不给彼生命的拥有者。无须谁人提醒,我们早已清楚:生命是独特的,不可替代,更不可复制,因而附着在生命之上的所有体验和感受,也是独特的,不可替代,更不可复制。
所以孔子才对问他什么叫“死”的弟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圣人的意思井民解读是,此生只要“生”着,就一直在思考着,但至今也没思考出个所以然,估计到闭眼睛那天也不会思考出啥结论来。就算是死的那天结论有了,人也死了。“死了死,一死就了”,结论的有无也就没法说了。圣人的言外之意大概是告诉弟子,其实也告诉自己,人生整个就是个思考的过程、困惑的过程。对于生命的所有叫做“意义”的东西,人或许会永远求解,但肯定会永远无解。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思考一生,困惑一生。你可以说这叫痛苦,也可以不这么说。无论你怎么说,都不能改变人生的本真。
哲人们通常喜欢与井民这类庸人反着来,包括思考人生。存在主义大师海德格尔就持相反的思路,倒着推论人生,即由人必然会死,推想人生会是怎样或当是怎样。此君的名言十分具有撞击力:“人一生下来就足以老得死去”,大概是说死亡是随时的事情,生命的结束是突然的事情,不可预期,不可规避,不可安排。有人沿海氏理论做出如下类推:假如明天就会死去,今天将怎样过?想到这层,此生当做什么,当怎样做,就立马显得紧张、严肃和急迫起来。这种以“时不我待”的急迫心看人生、想人生和谋人生,就是由生命的必然和随时结束而提炼出的一种思维方法:倒着推。
见过一个好像叫“五年后你在干嘛”的网文,说有个人告诉朋友,五年后自己要出张热卖的唱片,要住在一个音乐气氛浓厚的地方,要同世界一流的音乐家形影不离。朋友听罢,并不打击,也不赞扬,而是建议他将这个目标倒过来:如果第五年你要有唱片热卖,那你第四年就得与某大公司签上约;如果你第四年想签上约,那你第三年就得有个好作品;如果你第三年就得有好作品,那你第二年就得开始录音制作;如果你第二年就得开始录音制作,那你第一年就得把那曲子创作完毕;如果你第一年就得把那曲子创作完毕,那你现在就得……于是一直推到此人的“眼前”。此文的哲理意义在于,上帝或老天,早已把得失成败的选择权交到我们手里。知道的人,会运用此权;不知道的人,会沉浸梦中。
倒着推的生命法则,较之正着数,似乎更深刻,更正确,更富启发。它让正着数的“做梦”或“傻等”,变成严肃的“行动”和“奋斗”。从而使生命的延续虽然还在正着数,但人生的价值或意义却在行动和奋斗中,缓慢而坚实地向实现走来。比方某人明年立志要考研,现在距考研刚好还有11个月,此人就不能坐而等,而当起而行,就像上述那位立志五年后唱片热卖者的朋友所说,以明年1月考研的日子当作起点,倒回来推论第11个月做啥,第10个月做啥……今天做啥,把切分的月、日,甚至是时安排好。若此,虽然时间仍在正着走,但来年的研考成功者,多半就有此人了。
更重要的,是倒着推还关乎着人生怎样面对“此时”,怎样在此时中获得意义。比方时下太多的“营养大师”提醒我们,这样不能吃,那样不能喝,细看那些个“不能”,大多又恰是我们的最爱。于是一个极富哲理的问题便从中跃出:我们是趁生命有能力时尽情享受美味佳肴,还是为生命单纯地多延几日而处处与我们的本能相抗衡?抛开即使那样“忍嘴”一辈子是否做得到、做到了又是否真正能换回多几日的生命,就算做得到,就算能换回,那延续的生命还有几多追求的价值?古人总结“食色,性也”,谓吃是人生第一大本能,也是人生第一大享受,更是人类的第一大文化。在这一深刻背景下,井民以为能够真正做到让“大师”支配嘴巴者,意志与定力完全比不得上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而不可取与不可信也丝毫不在疑似性无能的柳下惠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