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知道小叶桉是什么树
小叶桉当然是桉树，而且是小叶子的桉树。
我知道你肯定要这样回答，并且在心里暗暗嘲笑我的低智。
然而我依然很迫切地想知道小叶桉是什么树，因为蔷薇她没在文章里告诉我。她只写到，久违的它们，象一群忧郁、瘦削的少年。它们是她故事里的一些背景，那些香味和形状，还有被叶子筛过的日光或月光，会和她的心情、和另外的一些人和事，共同构成一些回忆的—所以她才会感觉它们的忧郁和瘦削—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关于一种树，就这些。
可是我多么喜欢它的名字啊，小叶桉。这三个字让我凭空地想象它的安静和天真，浅色的小叶子在南国深夜的空气里支楞着，看不到夏天的疲惫。它的香气会带点清清的苦，象所有干净可爱的植物一样。它个子不高，绿荫的浓度刚刚好，走过它时，会让人忍不住在心里轻声问候：早安，晚安。
是这样吗？小叶桉？
我知道我只要去翻翻植物书，就会很容易地找到答案，写书的人会配上它的图片，很科学地告诉我它的科属、形状、特征和喜好。但我知道他们不会告诉我它的香味，它孩子般的稚气，它被月光亲吻的色泽，它看到一对恋人分别时呈现的忧郁。他们当然更不会告诉我，当一片小小的叶子躺在掌心，那些看不见的绒毛和叶齿会带来怎样轻微的触感，象是最轻最轻的风拂过初秋的书页。
是的，他们不能。
而小叶桉又怎么能以一种树的样子进入我的记忆？
如果我不能在它的身边走一走，它就永远被隔在我的世界外面，无论它多么美丽，都无法和那些合欢、悬铃木、白杨树甚至路边的冬青相比。它只是蔷薇故事里的一幅插图，只有她可以打开呼吸的。
在某个夏夜，路过了我的眼睛。
也许有一天，我会和它不期相遇，带着阳光或月光，带着笑容或忧郁。
会有一天吗，我将象蔷薇一样知道？——小叶桉，到底，是一种什么树？
梧桐树也知道
打通那个电话的时候，我刚好走到一个小小的街心花园。我对电话里的那个人说，我在树下，在树下和你说话。
我头顶的天空，此时被密密的树叶不经意地遮挡着，八月清凉的阳光从那些叶子的罅隙里零零碎碎地散射下来。刚下过一场雨，空气里弥漫着树木青涩的气味，不时有一滴小水珠从高处落到我的头发上。这该是多少年的法桐树了呢？五棵，才五棵，彼此相触的枝叶就把一整面高高的天空布满了，摸摸它们湿润的褐色躯干，我感受到一种长者般的温存与沉静。
梧桐树不说话。多少年它们都是这样不言不语的吧，只有枝条和叶子在悄悄地长，伴着一年年消失又回来的蝉鸣，还有四周流转不息的人声。
印象里法桐一向是这样一种充满了包容感的树，它宽宽的有着锯齿边缘的叶子，象伸开的手掌一样优美，遍布着命运蜿蜒的脉络，疏朗而又细密。如果选择一个形容词来给予它，我会在瞬间说出“雍容”，是那种经历岁月而沉淀的美，时光、声响、记忆，都在它粗壮高大的树身里蕴藏着，而那可以覆盖一整条街道的茂密的林荫，又吸引和吸纳了多少夏天的遐想与低语啊。
每年五月，法桐树柔嫩的小叶子开始初生的时候，我梦想的季节就开始了。我喜欢在那样的早晨里独自抱书走过校园，或者穿着格子衬衣下楼去买早点，刚洗的头发凉凉地披在肩上，一切都清新如初。我眼见着那些叶子一天天长大起来，树荫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浓，等到圆圆的美丽的小铃铛悄悄挂上枝头的时候，一个又一个夏天就这样走过了。
毛毛宿舍窗外的那棵树，还记得我和它无数次默默的倾诉吗？我在二楼，看不见树叶下面的事情，那棵梧桐树好几个夏天都用宽阔的叶子托起了我，那些不能启齿的心事和少女悲伤的眼泪，都藏在它树叶铺成的海里。这么多年过去，它该长到几层楼高了呢？它替我收容的那些秘密和泪水已经在缓慢的时光里风干了吧，它从没有嘲笑过我的忧郁和幼稚，这使我时隔多年，仍会在异乡的某个黄昏深深地想念它并感谢它。
而且我真心地为自己感到幸运—在今后的岁月里仍然可以有梧桐树相伴着生命。每一个夏天我行走在它们清凉的光影里，仿佛和这世界有一种默契，我呼吸的时候感到树木也在呼吸，那些不能言说的内心的声响，在树叶微微的哗啦声里全都被深深地舒展开了！
我还有什么无法满足的呢？
如果你看到我在一棵梧桐树下面静静地流泪，那一定是因为幸福而不是痛苦。我深信关于我和这世界的一切，梧桐树都知道。
和木芙蓉相遇微风中
那天我们在植物园行走的时候，我很想让你看看木芙蓉的样子。那种树在我的城市生长着很多，花园路还有和平路的两边，全栽满了它们。我很羡慕居住在这两条路上的人，每个夏天傍晚，他们都可以在一朵接一朵的淡粉色的云下面散步，还被细密的清香包围着—多好啊。
可是那些散步的人，他们会不会象我一样，经常在和一棵树相遇的时候，抬头叫叫它的名字呢？“木芙蓉”，我通常这样低低地跟它打招呼，有时也会叫它另一个很温暖的名字：“合欢”。叫它“合欢”，是因为到了夜晚，那些含羞草一样的叶子会悄悄合拢，象是爱人秘密的拥抱吗？嗯，我相信是因为这个，一个甜蜜的解释。我还知道，它曾被一位作家写进他的书，在比我更北的北方，人们叫它“绿化树”。你喜欢它的这些名字吗？雅致的，温情的，朴实的，都有，可是我总觉得，如果见不到它的样子，这些名字就都不会属于你，象小叶桉，我梦想中的小叶桉，它一直还没有属于我一样。
有点遗憾的是，现在木芙蓉花期已过。它们的美丽忠实于整个夏天，到了立秋，那些温柔的花朵就开始悄悄谢落。在人们还没有注意的时候，整棵树已结满了细长的豆荚，绿绿的，挂在叶子中间，象是把一夏天的语言都结成了小小的、严密的果实。我喜欢它这样自在的包蕴，在秋天到来的时候，早早让自己躲进安静狭长的回味，美丽的告别一点都不仓促，从容、优雅而自尊。现在，那些象云朵一样漂浮，轻盈优美的开花季节已经在向远方走去，还能来得及看到它一抹转身的背影么？
木芙蓉，那些亲爱的花神是不是听到了我的祈祷？看，它们就在拐弯处的路边，一棵，两棵，三棵，等待我们微风中的路过。它们的样子有些消瘦，而且，带着点轻微的女孩子般的羞涩。是的，木芙蓉就是女孩子的树，它细密轻柔的花形，它夜晚的含羞，它钟爱的季节，都恰似它深深浅浅的粉颜色，是一种纯粹的女性的美。哦，那棵，那棵最高的，它果然还留着一些未谢的花朵，那么孤独的一小群，还在静静地开着，不肯结成果实。比起夏天那一树盛开的灿烂，它们看上去有些憔悴了，但是假如摘下一朵，让它极细极软的花瓣轻轻扫过手心或面颊，你依然可以感受到它纯真的清香和温柔的触摸，让人，想无声叹息的那种美好—比树自己的语言更美好。
看到慢慢瘦去的木芙蓉，我确信夏天已经走过。但是，因为有了木芙蓉，我多希望夏天永不结束啊。
你呢？有没有开始一点点地喜欢上它？即使仅仅因为我对它的偏爱也好，我喜欢“爱屋及乌”这个词，无论是由人及树，还是由树及人。
这个美丽的世界就是这样被一些暗处的经纬和枝叶，被一些若有若无的事物的香味连结在一起的，沿着有树的小路慢慢走下去，总会有某个时刻的—相遇，如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