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上有人说,中国传统文化要失传了,要发生断层了。如果这是真的,当然就严重了。但一个民族的文化是否会断层,不决定于学习和吸收了多少外来的东西,而决定于这个民族的文化基因是否保存了下来。
以前没有人说过文化基因,不过,它是一个客观存在。它是一个民族最基本的文化特性,是能使一个民族千秋万代永远保持有别于其他民族的独特个性。有了它们,一个民族就存在;反之,则消亡。
中国历史上,一个民族的存亡往往与军事上的胜败无关,最后起作用的倒是文化基因。我国历史中宋、辽、金、元一段,契丹人在军事上颇不弱,占据了半壁江山,建立了辽国,但是,这个民族最终烟消云散了,他们融入了汉族。继起的女真人推翻了辽,建立金国,军事上也厉害。可是,女真人也消失了,也融入汉族中去了。他们完全放弃了自己的文化,而全盘接受了汉族文化。《聊斋》的作者蒲松龄中文那么好,文学素养那么高,可现在还有多少人知道他是女真人?就是统治全中国200多年的满族,也大半融入了汉族中,现在除了极少数人之外,绝大多数人已经放弃了自己的民族文化,而完全汉化了。
那么,什么是文化基因?文化是一个大概念,有一种学说认为,凡是人为的而非自然产生的东西都是文化,包括物质的和非物质的。文化因素浩如烟海,不是所有的因素都能起基因作用的。能担此重任的有三个:语言文字、宗教信仰、生活习惯。这些因素越是成熟,就越稳固,力量也就越大。比如语言文字,一个民族的文字越是悠久、完美,它所记录的民族记忆就越丰富,就越是不容易被其他文字所冲垮。契丹文字的历史很短,一冲就垮,现在没有人认识了。满文比契丹文历史长一些,相对比较稳固,不过也几乎消亡了。
语言文字不仅是交流的工具,其中还隐藏着一个民族的思维习惯和审美情趣。比如汉语比较简约、灵活,有时还有朦胧美,给人留下想象的空间。而英语则比较严谨,有时候还有些古板。说到苏联,他们必定要在前面加一个前缀:“前”。汉语就不必,因为谁都知道苏联已经不存在了,叫做不言而喻。汉语像国画,英语像油画。
因此,语言的消失不仅失去了交流的工具,同时也丢失了一个民族精神行为的特点,从而危及民族的生存。
我国始终没有成为一个宗教国家,宗教信仰这个基因比较弱,但有其它两个基因在,同样产生了抵御“溶解”的巨大作用。我国在海外的移民,不管是二三百年前的老移民,还是刚出国门的新移民,也不管是在哪个国家,都喜欢“聚族而居”,各地的唐人街就是一个标志。究其原因,就因为语言相通,生活习惯相同。宗教因素虽然比较弱,却也发挥着宗族凝聚的作用,几乎所有老移民聚居的地方都有关帝庙。移民聚居的现象,不仅中国人有,其他国家的移民也有,但以中国人为最,因为中国人的文化与其他民族的文化差距太大,很少有共同的地方。所以,许多国家都有抱怨,说中国人喜欢生活在自己封闭的圈子里。据说在洛杉矶唐人街,有的华人祖祖辈辈生活在那里,但至今说不好英语。圈子是自然形成的。西方人不喜欢和中国人住在一栋楼里,甚至不喜欢住在一个社区。他们嫌中国人炒菜散发的油烟和“难闻的气味”,嫌中国人喜欢在楼道里堆放杂物,嫌中国人说话嗓门太大。150年前,有数万华南农民在澳大利亚金矿淘金,白人一闻到咸鱼气味就想吐,躲得远远的。这些,他们都受不了,而对于中国人来说,这恰恰是适于他们生存的环境,如鱼得水。
生活习惯也是一个大概念,包括衣食住行等等。其中最稳定,最能起作用的是饮食习惯,其它都作用不大,甚至没有作用。比如穿衣,我们早已全盘西化了,七十年代还有“毛式服装”,现在基本没有人穿了。而旗袍实际上不是汉族的服装。住房也已经西化,古民宅成了吸引游客的稀有“物种”了。至于行,从人力车三轮车自行车到汽车轮船飞机都不是中国固有的。这些,都没有影响中国人作为一个具有鲜明特色的民族存在于世界。人类生存有两大需求,一曰食,二曰色。饮食习惯堪称文化基因,它稳定,有力。中国人吃西餐,一天两天可以,三天四天就受不了了。其他民族也一样。九十年代初,我曾陪同一个伊朗代表团访问北京、西安、深圳和上海。一路上,各接待单位好吃好喝招待。开始的时候他们还能忍受,后来就不行了。到了上海,他们派代表私下里和我商量,能不能给他们来点炸薯条加可乐,其它都可以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