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门庆死后,张二官补了他的缺,接收了他的女人,所以张竹坡说他“俨然又一西门”。这是张竹坡所称道的金瓶一书“笔不到而意到者”,“不着笔墨处,又有无限烟波,直欲又藏一部大书于无笔处也”。
第三十三回开首便有无限烟波。湖州客人何官人,堆放着五百两丝线,急着要发脱回家,西门庆回到了四百五十两。这个滥淫之人,却也是个好商人,晓得下手准快狠。他把狮子街李瓶儿的房子,开了两间门面,要开一家绒线铺。于是牵引出韩道国一家。金瓶最后一回里,韩道国夫妇依旧是随了何官人去了湖州,托庇在他家生活。
书中说韩道国“五短身材,三十年纪,言谈滚滚,满面春风”,在这一回的下半部分,我们对此便有所领略。作者直道他“其人性本虚飘,言过其实,巧于词色,善于言谈。许人钱,如捉影捕风;骗人财,如探囊取物”,住在“牛皮小巷”。作者对此一一以他的行事做了印证。且看他自从在西门庆家做了买卖,手里财帛从容,新做了几件虼蚤皮,在街上掇着肩膊儿就摇摆起来。人便替他取了外号“韩一摇”。果然虚飘。又在一个八月中旬,韩道国“身上穿着一套儿轻纱软绢衣服,新盔的一顶帽儿,在街上阔行大步摇摆。但遇着人,或坐或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这位西门家的伙计和两个相熟白话起来,西门庆如何如何对他言听计从,如何没他便吃不下饭去,如何“就是背地他房中话儿,也常和学生计较”。偏偏有人来报,他老婆王六儿和他弟弟韩二叔嫂通奸,被街上的浮浪子弟捉了,一条绳子拴着,明日要送官。
金瓶此书,不惟写西门庆一家,又写围绕着他一家的社会生活。比西门庆家高的,和他家接近的,比他家低的,四方左右的家庭、人物,前后相连,均做了或深或浅的描绘。鲁迅曾评价说:“西门庆故称世家,为缙绅,不惟交通权贵,即士类亦与周旋,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我个人倒觉得,金瓶一书,于缙绅、权贵、士类,往往流于类型化,倒是像韩道国这样的伙计、应伯爵这样的帮闲,写得最为出色。于彼时错杂的社会和幽微的人性均入木三分,到达了此前文学作品所不及的深度与广度。作者目力所及之剽悍,就是单单一个路人甲亦不放过:
须臾,围了一门首人,跟到牛皮街厢铺里,就轰动了那一条街巷。这一个来问,那一个来瞧,内中一老者见男妇二人拴做一处,便问左右看的人:“此是为什么事的?”旁边有多口的道:“你老人家不知,此是小叔奸嫂子的。”那老者点了点头儿说道:“可伤,原来小叔儿要嫂子的,到官,叔嫂通奸,两个都是绞罪。”那旁边多口的,认得他有名叫做陶扒灰,一连娶三个媳妇,都吃他扒了,因此插口说道:“你老人家深通条律,像这小叔养嫂子的便是绞罪,若是公公养媳妇的却论什么罪?”那老者见不是话,低着头一声儿没言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