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渔
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词采第二》中有很重要的一款,叫做“重机趣”,认为“‘机’者,传奇之精神;‘趣’者,传奇之风致”。
古代学者和近代学者中也有许多人谈“机趣”、“趣”、“趣味”。
“机趣”乃与“板腐”相对,“机趣”就是不“板腐”。什么是“板腐”?可以老年间的穷酸秀才喻之:他满脸严肃,一身死灰,不露半点笑容,犹如“泥人土马”;他书读得不少,生活懂得不多,如鲁迅小说中的孔乙己,满口之乎者也,“多乎哉,不多也”,但对外在世界既不了解,也不适应;他口中一本正经说出来的话,陈腐古板。就叫“板腐”。
“机趣”亦可与“八股”相对,“机趣”就是不“八股”。无论是古代八股(封建时代科举所用的八股)还是现代八股,无论土八股还是洋八股、乃至党八股,都是死板的公式、俗套,无机、无趣,如毛泽东在《反对党八股》中列举党八股罪状时所说,“语言无味,像个瘪三”。
“板腐”和“八股”常常与李渔在《窥词管见》第八则中所批评的“道学气”、“书本气”、“禅和子气”结下不解之缘。
但是,道学家有的时候却又恰恰不板腐,如李渔所举王阳明之说“良知”。一愚人问:“请问‘良知’这件东西,还是白的?还是黑的?”王阳明答:“也不白,也不黑,只是一点带赤的,便是良知了。”假如真的像这样来写戏,就绝不会板腐,而是一字一句都充满机趣。
李渔解“机趣”为“‘机’者,传奇之精神;‘趣’者,传奇之风致”,说的是“机趣”对于传奇的重要意义,而未对“机趣”本身作更多解释。如果要我来解说,我宁愿把“机”看做是机智、智慧,把趣看做是风趣、趣味、笑。如果用一句话来说,“机趣”就是:智慧的笑。
“机趣”不讨厌“滑稽”,但更亲近“幽默”。如果说它和“滑稽”只是一般的朋友,那么它和“幽默”则可以成为亲密的情人;因为“机趣”和“幽默”都是高度智慧(思想智慧、生活智慧)的结晶,而“滑稽”只具有中等智力水平。“滑稽”、“机趣”、“幽默”中都有笑;但如果说“滑稽”的笑是“三家村”中村人的笑,那么“机趣”和“幽默”的笑则是“理想国”里哲人的笑。因此,“机趣”和“幽默”的笑是比“滑稽”更高的笑,是更理性的笑、更智慧的笑、更有意味的笑、更深刻的笑。
“机趣”是天生的吗?李渔说:“予又谓填词种子,要在性中带来;性中无此,做杀不佳。”依此言,似乎艺术天赋,包括“机趣”在内,乃“性中带来”。此言不可不信,但切不可全信。不可不信者,艺术天赋似乎在某些人身上确实存在;不可全信者,世上又从未有过天生的艺术家。艺术才情不是父母生成的,而是社会造就的。
我宁可认为:“机趣”大半是后天磨炼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