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县木版年画《全神图》
滑县木版年画作为“一种失落的文明,中州大地上一个被遗忘的历史辉煌”,自然不是冯骥才先生的短暂考察所能盖棺论定的——冯先生的滑县之行,只是揭开了探索与研究的序幕,只是开了一个好头。
2006年11月25日冯先生考察滑县年画后曾断言:“我深信李方屯年画的历史遗存,远远不止于首次探访之所获,而接下来更多的努力都将从这里开始。”
再说,重新认知“一种失落的文明”,也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
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首先,部分滑县木版年画在“名”上,就出现了“一画各表”。
滑县木版年画神像皆不著神佛之名讳,传承不在一家,学者认知有别,是故有了当下这种境况。
同一幅年画,无论冯骥才先生的《豫北古画乡发现记》(中州古籍出版社),还是滑县文化局前局长的《滑县木版年画》(大象出版社),都把它称为《钟馗》,但是滑县慈周寨乡李方屯村86岁的年画传人韩清亮先生却管它叫《张天师》。
尽管钟馗与张天师都是降魔镇妖的“高手”,但其与关羽和秦琼都是一顶一的门神一样,实际上差别大了。
论及《钟馗》(68cm×39cm),冯先生云:“驱邪降魔之神。颇受民间崇敬。传说唐明皇患重病,梦中见鬼惊扰,此时忽来一人,尽吃小鬼而去。这人自称‘终南进士钟馗’。明皇醒来,霍然痊愈,遂命吴道子画钟馗像悬于后宰门,以镇魔降妖。由是钟馗广为民间信奉。此画颇具气势,宏意钟馗一手执剑,横眉竖目,脚踏恶魔,背后龙虎助威,五毒望风而逃……”
说到《张天师》,韩清亮先生云:“‘张天师离五雷寸步难行’——该年画顶部画有五雷,自然是张天师,老辈人就是这样传下来的呀。”
韩先生认为:他们都搞错了,该年画是《张天师》,不是《钟馗》。为了匡正冯骥才先生的说法,他甚至改了年画为神明而讳的祖宗规矩,在画的右下角新加上了一个竖着的长方框,刻印下“张天师保平安”。
“一画各表”,冯骥才的学识与韩清亮的坚持,孰是孰非?
“版”味不足“画”味有余
在民间,有个歇后语:“张天师失去了五雷印——无法。”
也就是说,没了五雷印,就是贵为张天师,也是无法可施、难以降魔镇妖的。
北宋末年,道教界突然出现了一个法术流派,号称“五雷正法”。最初,它在新符派、神霄派中流传,之后迅速被其他道派所采用,成为当时最有影响的法术体系。打这以后,“五雷正法”几乎成了“正一道法”的别名。正一派直承道教创始人张道陵——“张天师”是张道陵,也是“正一道”龙虎宗各代传人的称谓。
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五雷轰顶”——所谓“五雷轰顶”,那是最大的惩罚,不只是天上打雷把谁劈了。“五”是五行之“五”,代表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五雷也就是金雷、木雷、水雷、火雷、土雷。金雷是指刀剑之惩,木雷是指棍棒之惩,火雷是指雷击之惩,水雷是指溺水之惩,土雷是指土埋之惩。天打五雷轰的意思,就是人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后,一定会遭到上天以各种形式的惩罚的。
“五雷轰顶”显然是“五行理论”衍生出来的,而“五行理论”则是道家思想的核心。如此这般,张天师降五毒(蜈蚣、蚰蜒、蛇等)自然不能离开五雷,“张天师离五雷寸步难行”、“张天师失去了五雷印——无法”,也就自然而然了。
当然,任何事情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富察敦崇(1855年~1922年)《燕京岁时记》云:“每至端阳,市肆间用尺幅黄纸,盖以朱印,或绘画天师(张天师)、钟馗之像,或绘画五毒符咒之形,悬而售之,人都争相购买,贴之中门以辟祟恶。”——清末民初,在北京,张天师与钟馗也许都承担了降五毒的责任,从张天师排在钟馗之前看,似乎张天师还是更受推崇的;就是五雷被演化而为钟馗的法器,无疑也是从张天师“五雷正法”衍生出来的。
概而言之,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孰是孰非”的问题。只是,既然学界公认滑县木版年画是“原生态”的,那么该画当不远张天师,学界该当相信年画传人韩清亮的说法。
学者调查滑县木版年画,自然有自己的思想与辨识;也不是说,学者只能一味相信年画艺人的说道,乃至做法。
至少,“一画各表”的这幅年画,当是钟馗与张天师的被和谐。
在滑县木版年画中,最受冯骥才先生推崇的,当是《七十九位全神图》;在《七十九位全神图》中,最受冯骥才先生推崇的,则是一幅“朱砂涂满”的彩绘版画——这从他的《豫北古画乡发现记·代表作》中以“朱砂涂满”的《七十九位全神图(全神图有七十二位与七十九位等古版)》作为压题之图可窥一斑;也从他盛赞滑县年画“这绮丽又雅致的色彩,松弛的类似毛笔的线条,特别是写意般平涂在六尺大纸天界众神上的朱砂,便使我感到,这样风格的年画前所未见”可窥一斑。关于“朱砂版”《七十九位全神图》(139cm×75cm),冯骥才先生写道:“昔日年夜必烧香摆供,敬祀众神。中国民间信仰的神佛十分庞杂,过年的敬拜则‘一个都不能少’。佛、道、儒共聚一堂,谓之‘天地全神’。然而,像滑县李方屯的‘全神’,阵容之大极为罕见,上下七层。由上而下,居中者为三皇、佛祖、玉皇大帝、千手观音、泰山老奶、南海观音和关公。更多的有八十四尊、八十二尊、七十九尊。此为七十九尊。整幅画面,朱砂涂满,为其独有。”
“独有”的东西自然很好,但也很可能是当下艺人的一种“创新”。
有滑县木版年画老艺人说,这是有的艺人不知道该如何彩绘这七十九尊,只好胡乱涂了朱砂的结果。
当然,也不是说当下艺人不能这样涂,但至少我们应该知道它不是渊源有自的“原生态”。
其实,这种以朱砂在墨线版上涂红的方式,中国首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开封朱仙镇木版年画老艺人郭太运大师,前几年就在门神年画中实践过。用他老人家的话说,这只是为了适应当下的审美需求:“套版印刷,套来套去印五六回,尽管色彩缤纷,但还是白门神——白纸印刷,底色是白的;只印一个墨线,省事多了,朱砂一刷,就上去了,很简单——现在过年,兴贴红的,白的不吉利,所以就尝试着这样干了。过年时,当年画贴的人,倒会买上几幅;至于平时,收藏的,还是喜欢传统的。”
开封朱仙镇年画多为套版印刷,一般有六套版,一个墨线版五个色版,这也就是艺人常说的黑、红、绿、黄、紫、橙六色印刷。但是,滑县木版年画几乎没有色版,只有一个墨线版,墨线在白纸上一印,剩下的,那就全靠艺人手绘色彩了。说得好听点,那是朱仙镇年画“版”味十足,滑县年画“画”味十足;说得中肯点,那是朱仙镇年画“版”味有余而“画”味不足,滑县年画“版”味不足而“画”味有余。
也许因为主要仰仗印刷的缘故,朱仙镇年画全都使用黑、红、绿、黄、紫、橙原色平涂彩印,而不用什么调和色与透明色,色彩对比强烈鲜明;当然,也许是主要仰仗手绘的缘故,滑县年画几乎全部使用用水稀释过的半透明色、不用白粉而用调和色,以黑、红、黄、绿、蓝五种颜色为主,采用平涂、晕染、水墨、刷色等染色技法,其颜料在稀释调和之下,显得雅丽而缤纷,色彩对比不再那么强烈,因之自成特色,很像国画——它,本就是以传统绘画方式在墨线之上添色手绘的嘛——倘若不像国画,那才是怪事呢!
滑县木版年画,彩绘是关键,但能够传承传统彩绘的艺人,已经非常罕见了。
有的艺人,平涂朱砂,乃至根据当下人的审美,把原本热烈奔放的彩绘,搞成“自然旧”,当是一种创新。
创新当然不错,只是不要模糊了学者的研究视线。
创新当然不错,但要先继承下来,再去创新。
再怎么说,滑县木版年画也是版画,不是国画。
再怎么说,滑县木版年画也是为民间服务的,它是一种民俗文化——是大俗,而不是大雅。
“请神容易送神难”
滑县木版年画,主要以神像为主、为其特色,是个众神狂欢的世界。
神像品种繁多,有五神像、四神像、三神像、二神像,乃至田祖、佛祖、张天师、鲁班等一神像。
五神像是天爷、观音、财神、田祖(神农)、关爷;四神像是天爷、财神、田祖、关爷;三神像是天爷、财神、关爷;二神像是文财神(比干)、武财神(关羽)。当然,无论是五神像还是四神像等,其间神、佛,也有所不同,那就看你的供养了;你的供养,由你选择。
其实,神也不是能够随便供养的,规矩也是蛮多的——俗话不是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嘛。
滑县木版年画《全神图》,神仙之全,十分罕见。《全神图》分别有七十二尊、七十九尊、八十二尊、八十四尊《全神图》等,这种中国木版年画上的众神狂欢,和谐相处,大抵也是由“请神容易送神难”造就的。
“在滑县木版年画中,画幅大小、神佛多寡的各种神像年画不计其数,一个家庭,究竟扶持(悬挂)哪种神像,是由自己决定、自己选择的,这也是一种信仰自由嘛!”滑县文化局前局长、滑县老干部局局长、滑县木版年画研究专家魏庆选先生说,“但是,你一旦请了某神佛,就不能更换;不能说你不想供养了,就不供养了。”
也有一个变通的方法,那就是:不能减,可以增。“就是说,你今年扶持的是三神像,明年还可以扶持三神像,去扶持四神像自然也行,但千万不能拐过头去扶持二神像。”魏庆选说。
在滑县木版年画中,《全神图》有七十二尊、七十九尊、八十二尊、八十四尊等,大抵也是由少而多、集腋成裘构筑而成的信仰大厦。
神像都扶持在中堂,并配以八仙或其他什么的对联。
扶持灶君,也有规矩。灶君分为大龙灶、二龙灶等。大龙灶画的是一夫二妻,二龙灶画的是一夫一妻。一个家庭,选择供养“一夫二妻”、“一夫一妻”都中。一旦供养了,就不能更换了。不能今年供养“一夫一妻”,明年供养“一夫二妻”,而且只要供养了,就要祖祖辈辈供养下去。
中堂神像时间长了,或想扶持更多神佛,需要更换,这叫给神“换换衣裳”。新的神像请到家后,要先焚香祭拜,而后更换。更换时间没有明确规定,但一般在春节前夕。灶君每年更换一次,时间必须在腊月二十三送灶君上天,也就是在院子里点燃了。到了大年三十,再把新的灶君像扶持起来。
另外,各地扶持的神像,也稍有不同。
“这个,那时的批发商最清楚。有时候,也会根据批发商的要求刻版印刷,增加哪位神仙,或者单独刻印哪位神仙。现在的说法,这叫‘来样加工’是不?”韩清亮先生说,“你看,我现在正在印刷的,是钟馗。这个钟馗,可不是咱这儿的,是人家开封朱仙镇的。人家要,咱就刻印呗。”
这是现在。
过去,李方屯与朱仙镇尽管只有一条黄河相隔,但“老死不相往来”,是从来不相互借鉴的。
李方屯与朱仙镇,各有各的文化与艺术体系。
两者,迥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