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百宋楼
唐杜暹藏书万卷,曾立下家训:“清俸买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圣道,鬻及借人皆不孝。”照此说法,变卖家传典籍简直就是与陷亲不义、不为禄仕、不娶无子比肩的极大罪状。元赵孟俯对鬻书行径更是出言不逊:“吾家业儒,辛勤置书。以遗子孙,其志何如。后人不读,将至于鬻。颓其家声,不如禽犊。”然而鬻书易米之事从古至今并不少见。按人之常情,为生计迫,出卖藏书过活是无可厚非的。但有一宗买卖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非议,那就是诜宋楼事件。
诜宋楼是陆心源的藏书楼。陆心源(一八三四─一八九国),字刚甫,别号存斋,晚号潜园老人。他嗜收典籍并建藏书楼三处以储之:一为诜宋楼,藏宋、元刻本及名人手抄本;一为十万卷楼,藏明以后秘刻及精抄精校;一为守先阁,藏寻常普通本并公开借阅。陆心源卒后,其子陆树藩在一九○七年将家传藏书以十一万八千元售于日本岩崎氏静嘉堂文库。这就是中国藏书史上的诜宋楼事件。此次买卖致一百二十二部宋版,一百三十三部金元版等共四千一百四十六部、四万三千二百一十八册图籍长离故国,这一数目至今仍然将近静嘉堂文库汉文古籍藏量的一半,其中如北宋版《白孔六帖》和南宋蜀大字本《周礼》等,已被日本政府定为重要文化财产。此事发生后,时人多为之叹惜。王仪通作绝句十二首以纪其事,董康更决绝地说:“古芬未坠,异域言归,反不如台城之炬,绛云之烬,魂魄犹长守故都也。”其意为珍籍东去日本,反不如毁于大火,虽化为灰烬但仍留故土。可见,陆树藩将先人藏书售予日本,在当时不仅被视为变卖家产的不孝行为,更被视为伤害国人民族感情的不义之举。
时至今日,由于当事人的缄默和光阴的侵蚀,其中的曲折原委日渐湮没。我们或可通过后人的记载来探询个中隐情。
据陆氏后人言,一九○二年左右,陆树藩经营的丝厂和钱庄相继倒闭,为偿还陆树藩参与的京津救济善会和其他赈灾事业所拖欠的巨额欠款,才有售书一事。为慈善而鬻书似乎洗脱了陆树藩在人心目中不务正业以致败家的形象,但仍不能解释他售书于日本的原因。这或许可从日本方面找到答案。
一九○四年左右,陆树藩已经开始为图书寻找买家。为避免零星买卖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他希望一次售出父亲的全部收藏,这就对买家的经济实力提出了很高要求。而日本静嘉堂文库正有此经济实力。日本静嘉堂文库是三菱财团第二代社长岩崎弥之助创立,堂名取自《诗经》:“其告维何,笾豆静嘉”,意为清洁而美。当时三菱财团正不遗余力地收集中国和日本古籍,得知陆氏售书的消息后,多次派著名汉籍目录学家岛田翰到诜宋楼和守先阁考察,并于一九○七年三月二十八日秘密签约。一九○七年六月的一天,一艘小火轮加挂三条拖船驶进湖州,满载陆氏藏书连夜赶往上海,再由日本邮船公司负责东载而去。岛田翰回日本后,写有《诜宋楼藏书源流考并购获本末》一文,内中得意忘形之态让人可以想像当初日本对诜宋楼藏书的觊觎之心。卖家愿卖,买家处心积虑志在必得,买卖岂有不成之理!
为此次买卖最感痛惜的恐为张元济。一九○六年,张元济得知陆树藩打算售书,他紧急进京活动,请求国家收购,然此举未果。后商务印书馆拟出资六万大洋希望成交,但陆树藩要价二十五万元。张先生再三恳请陆以国家为重,万不可售予日本,陆树藩才口头应允十万元可以考虑出让。得此承诺,张先生四处筹款,当筹足十万元购书款,方知陆家早已售书日人。后来他曾亲临东京静嘉堂,斥资将诜宋楼的一些孤本善本影印出版,也算是勉强地弥补了一下自己和国人的遗憾。
自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十一日起,陆树藩皈依佛门,常为慈善,直到一九二六年病逝。他曾自题小照曰:“佞佛不持斋,何必守三戒;世态本炎凉,人情尤险恶;穰富以济贫,此心无愧怍;魂魄若反真,坦然对天日。”从中或可体会他对当年事件的自省。而这桩买卖的经纪人岛田翰,据周肇祥《琉璃厂杂记》载:“以盗取金泽文库书籍案判处横颌罪,执行前一日自缢死。我国旧书流入东洋者,后此或可少息乎?”
售书本乃平常事,但诜宋楼事件却引得后人再三回味。我们可以完全以自己的道德观来谴责陆树藩售书日本以及失信于张元济的行为,但不可否认我们很难以同情之心去理解当事人不得不如此的苦心。一个富家公子在“劳兼薪水奴初去”的境况下,不得已变卖图籍,其背后的生活窘态和心理挣扎只能说是“典到琴书事可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