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的冬天,在民国23年(1934)以前,是很冷的。往往在农历十月初,就下起大雪,房上的积雪近尺厚,到处是一片皎洁的世界。有的年份,九月已降初雪,冬天来得格外早,所以民间有“十月一,穿齐毕”的谚语。意思是到了农历十月初一,必须把一冬的棉衣或皮衣都穿在身上,才能抵挡凛烈的严寒。冬至,开始“数九”,气候更冷,人们常说:“头九暖,二九冻破脸,三九三,冻破砖……”这是一年最冷的时候。土地冻得裂了缝,纵横交错,龟裂犹如图案。裂缝宽的约两厘米,深约五、六寸,小树也多冻死了。背阴地方的冰雪,整个冬季始终不化。池塘和小河的冰层,有几尺厚,载重的大车都可以往来。冰冷的北风猛吹着,脸上就象刀割,穿上棉衣也不觉暖。小孩经常冻得手烂脚肿,脸蛋皴得成了红萝卜丝;耳朵流血结痂,肿胀变厚。尤其民国18年(1929)的冬季,是西安最冷的一个冬季,据老年人说,这是百年以来没有见过的。大雪不断,地上的冰雪越积越厚,约有一尺多,始终不消;砖瓦有的冻酥裂了缝,麻雀、乌鸦成群成群地冻死,连多年的大树也冻死了不少。临潼的石榴园树上都起了雾淞,房檐上瓦沟悬挂着一排排冰凌坠子,足有一尺多长。到民国23年底,火车通到西安后,人口很快增加,气候也逐渐变暖,冬天也没有从前那么冷了。
冬天冷,而且冰雪满路,行动不便,因此,柴炭都涨价。居民多在秋天霪雨过后的九月
,开始准备冬季做饭与取暖的山柴、烟煤和蓝炭(焦炭)。以后有了河南焦作的钢炭(无烟
煤),就大多不买蓝炭了。至于木炭,一般到十月才有,只好等上市了才买。
烧饭多用山柴,都是农民在冬闲的时候,从终南山一带砍伐好用手推车走五六十里路运r来的。每根木柴一般比大姆指头粗一些,长约二尺左右,用葛条栏腰捆紧,成为直径一尺左
右的圆捆,大多是一些杂木,但也有铁栎、龙柏、青冈、柞木等耐烧的木柴,那价格就要稍
贵些,每辆推车可推二、三百斤,每百斤价约银元一块多。如果出手快,从砍伐到脱手,最
少也需三、四天,除去盘缠,所得也有限,可真够辛苦的了。当时木炭市在南院门东头南边
的德福巷,这是自然形成的市集,不是规定集中的地方。至于山柴之类,农民可以任意推到
大街什字口附近待售,也有走街串巷出售的。架炭(较好的大块烟煤)、蓝炭(焦炭)或钢
炭,则都是柴炭铺经营,可以随叫随送,这种铺子也卖木柴,不过都是粗壮的旧木头劈成的
,没有山柴耐烧,只能作引火用。当时的架炭,大约每百斤2元左右,蓝炭和钢发,也就是
两元五、六角一百斤。
买来的山柴,家家一摞两捆地挨排堆在屋檐下,让它风吹日晒,抽空用斧头破成五十左
右的短节,天晴时晒干堆存备用。在用风箱催火的锅头(或叫锅锅灶,一种用土坯和泥作成
的炉灶,很轻便好用,马坊门、中牛市巷等处有专门制作出售的)或用砖与土坯盘成的炉灶
(人口多的人家才盘这种大灶)里燃烧的时候,散发出一阵山木的芳香。如果烧架炭,那就
有一股炭气和琉璜味。不过,灶火里“风底”(炉灶里加柴或加炭,下面通风使火苗发生的
地方)上,时时突然上升熔岩似的红柱,有的象奇峰,有的象老人,有的象蘑菇,有时几个
同时上长,形态多样,红色忽暗忽明,还有不少层次,颇能引起人们的遐想。至于蓝炭或钢
炭,那是冬冷寒天专门供给屋子里生炉取暖和做饭用的,应当“未雨绸缪”,晚秋时早已准
备好了。
旧时西安寒冬取暖,一般是方形木架,中间用马口铁石油方桶内外涂敷泥土,开有炉门
炉口的炉子。这种炉子,无论烧蓝炭、钢炭,火都很旺,蓝紫色的火焰,能喷出炉口五、六
寸。如用煤球或煤饼,火力就要差一些。这种炉子,做饭、炖肉、炒菜,都比较得劲,此外
还有专烧木炭的或高或低的木架火盆。木炭也可以装入红铜或白铜的大脚炉和镂刻花纹的白
钢制成的中等火炉,也能装入色白如银、遍身刻花、小巧玲珑的白铜袖炉。这些都是木炭比
较优越的地方。
屋子里面生着火盆或炭炉,煤气都很重,但煤气中毒的却不多。原因是西安旧时的房屋
,“八头子都走气”。糊窗用的是粉连纸,纸本身就充满着小气孔。门即使关上,门缝也不
小。顶棚大多是用层纸裱糊成的,如果椽眼塞堵不够严实,风钻了进来,在顶棚上面回旋,
顶棚就会上下扇动;如果是芦席顶棚,那就透气更多。这样的房屋,怎样度过冬季的严寒?
当地的居民,都有一套办法,“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一是烧热炕。炕都是可间的,房子
多宽,炕就多长,横着足有六尺多,一个炕,可以睡一家大小五、六口人。炕多是用土坯盘
成的,在屋内窗前,用几层砖砌上一行作基础,再用土坯和泥垒一道短墙,约二尺多高,在
这长方框里,垒上一些方形小土柱,把预先晒好的炕面坯子(和了麦秸晒干的泥板,厚约三
寸左右),搭在土柱上,缝子抹上泥,炕就盘成了。阔气一点的,可以用砖盘、虽不易塌陷
,但传热不如土炕。不管什么炕,盘成后烧一两次,使它干燥。然后贴炕铺上毡,铺垫被褥
子,厚厚的,再铺上大床单或栽绒毯,就可以高卧了。炕不但睡着温暖,它还可以防治风湿
性关节炎。稍讲究一点的,炕边上镶一块光洁的木板,俗称炕沿,上下较滑溜,再讲究一点
的,还在炕边装上木框,上面可以挂帐子,叫做“碧纱橱”,橱格上有的雕花,有的装裱着
书画。土炕又大又稳,碧纱橱有字有画,配上罗帐金钩,倒也雅致舒适。
炕,有的人家用柴烧,用炭烘,大多居民烧的都是晒干的马粪或柴禾的碎末与秕糠,俗
名统称翳子。这几种煨火的材料,都有卖的,价格很便宜。
一般烧炕都在傍晚,先把翳子或干马粪用灰耙子从屋外的炕洞推进炕内拨匀,再拿一把
麦秸点燃,塞入洞中,让它接触煨火的翳子,然后用扇子对着洞口扇,忍着烟熏。大约20分
钟左右,按上炕洞门,就可终宵生暖了。烧炕,沤出的烟很多,很浓,呈灰-,带着一股
呛味,加上冬季寒冷,烟不易上升。家家烧炕时,黄烟缕缕在院子里萦绕游动,越聚越多,
房屋、人影、鸦鸣、雀噪,都被缓缓上升的浓烟笼罩着,组成了冬日黄昏的序曲。孩子们却
在沉淀地面的浓烟中跑来跑去,说是驾云,看来也真象烟云缥缈的蓬莱仙境。
数九寒天,虽然睡在热炕上,也觉不暖。有的人家用开水灌入锡或铜制的“汤婆子”(
古时又名“汤夫人”,就是暖壶),有的用好木炭埋在钢炉的灰里,塞在被窝里取暖。贫寒
之家,冬天拾起马粪烧炕,没有东西铺,炕上只有一张席,几个人合盖一床破烂的薄被,再
在火上烧几块较大的石头或青砖,用厚纸包了塞在脚底下。
那时西安气候虽然冷,但也有晴空万里、红日当头的日子。小孩子在阳光中玩耍,时时
把眼睛闭上,看那红色的世界,又眯着双目,看那睫毛间斑斓的彩虹;跳着唱着:“爷爷坡
,晒娃着,娃给你浇水灌牛角”。“不晒娃,挨架膊(打耳光)。”小小年纪,居然敢同太
阳爷爷讲条件!在下雪的日子里,他们也跑来跑去地玩,看那小小的晶莹的白点从高空纷纷
飘落,堆雪人,打雪仗;池塘里结上冰,他们又在冰上滑来滑去,没有冰鞋,捡块瓦片垫在
脚底下跳跐遛,孩子们总是闲不住的。
乡间的农民和城里的穷汉,都爱在冬季日出时“晒暖暖”。让温暖无私的阳光晒得浑身
发热。几个老农蹲在南墙底下,噙着旱烟袋,频频冒着缕缕青烟,说着历朝旧事;也常常端
着大老碗,盛着新小米熬的稠粥,或者熬成的新碾包谷糁,上面夹着油泼辣子拌的萝卜丝,
饭若黄金,菜如白玉,蹲在太阳底下边吃边偏,也是农闲季节的乐事。“晒暖暖”。古人有
“负暄”的雅号,《列子·杨朱篇》:“负日之暄,人无知者”,包含着一个“野人献曝”
的故事。可见只有在野之人,才真正知道冷冬寒天在温暖的阳光里“负暄”的乐趣。可是,
旧社会穷苦人多,春天青黄不接,常常粮食涨价,在冬天“晒暖暖”的时候,也顾虑到来春
的困苦。人常说:“九九八十一,穷汉顺墙立,刚说不冷咧,可害肚里饥”,“无衣无食,
曷以卒岁”。几千年中一大的穷苦人民,啼饥号寒,辛苦说不完,血泪流不尽。
“三九”天,冰冻得很厚,有些机关或商家派人凿冰,打成大块,运到冰窖储藏,准备次年盛夏防暑降温之用,西安南教场附近就有一个冰窖巷,是古代藏冰的地方。这种风习是很古老的。《诗经·亩风·七月》上就说:“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
旧时西安,交通不便,水果很少,冬天只有带酸味的小桔子和苦味较重的大柑子。而味
甜皮薄,一吸可尽,入口如蜜者,就要数临潼的火晶柿子了。蔬菜也少。居民在初冬已经贮
存了大白菜、牛角萝卜、红蛋萝卜,还有胡萝卜。民国十年(1921)左右,菜价很便宜,一
块银元可买120多斤大白菜,其他如萝卜等也不贵,各买一百或二、三百斤,加上腌制的雪
里蕻,沃好的浆水菜,也就可以过冬了。口馋了,每条街巷的什字多有“肉架子”,一块银
元,可割六、七斤猪肉。买上几角钱的,五口之家也就够吃几顿了。
人们在寒冬,喜欢谈“岁寒三友”、“松柏后凋”,可是松树在旧时西安极为罕见。柏
树倒是不少,大都在孔庙的院子里,别处不过零星几株罢了。竹子还多,而最好的要数南郊
大雁塔以南的“宋氏城南草堂”,俗称“宋家花园”,是宋联奎家的先茔所在,广约20亩,
曲水为池,房屋小厅十余间,绕以回廊,中莳牡丹、芍药,更有绿竹千竿,富云水潇湘之趣
。
每年冬天,骆驼队就来了。甘、宁、青等地商旅,穿着没有上面子的老羊皮袍子,牵着
几十头骆驼,驮了结晶的青盐,到西安城中做买卖,常在离西城门不远的骆驼巷南口、第三
桑园墙外一带的广场中搭帐篷歇脚,骆驼绕着帐篷围个圈跪卧着,有时嘴套个布袋嚼草料,
小孩子便成群结队来看热闹。
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小康人家有时也约上三朋四友,围炉消寒,闲话古今,不重吃喝
,而重夜话。喝点西凤酒或者黄桂稠酒,吃点五香花生米、梆梆肉的熏小肠、辇止坡的腊羊
肉,围炉闲话,的确是冬日的乐事。“绿*(左虫右岂)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处在唐代旧都的长安,人们与千年前的白太傅心情相通了。屋外大雪纷飞
,鸦雀无声;室中炉火融融,细语喁喁。屋外的寒冷,衬托得室中愈觉温暖,增添了“与君
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受。兴尽客散,炕热被温,带着陶然的醉意,进入梦乡。酣恬地
一觉醒来,夜雪新晴,又是满窗红日了。(俞少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