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面,大家讨论路线。记得巍巍然翻开法国版中国旅游手册——那一页夹着书签。他的手指点在某处,说“我们想去这里”。我掏出地图册,找到了这个地方:慕士塔格峰。海拔7546米,帕米尔高原。此前是“父母在,不远游”的我,脑袋腾地一热——我知道,我撞上了一个无法拒绝的诱惑。
一个月后,人在喀什。从这里,开始了我们的慕士塔格之旅。
夏季的南疆,空气里充满了阳光的味道。在一个明快的早晨,我们登上了喀什到塔什库尔干的班车。客车走的路线就是通常所说的中巴公路,一直下去可达红其拉甫口岸。车上碰到几个香港客,据里面一MM说,内地人士去此方向,都得先在喀什办理边防通行证——没有的,前面边防检查站将不予放行。听得我很担心,哪儿知道要办这个呀。
中午前,到了盖孜检查站,下车检查。一车人全过了,就我被扣着。现在想想,以我那天的表现,足以打动任何一个招sales的资本家。这过程略过不表,反正是磨了30多分钟,我的身份证押在那儿,人被放过去了。喜滋滋奔上车,好心等着我的司机继续上路。然而喜悦渐渐抵不住增加的海拔,人开始眯糊,进入半睡眠状态。莫约12点多的样子,路一客叫我,说“卡拉库里湖到了,我们就这儿中途下”。
下了车,卡拉库里湖即在眼前。山风掠过湖面,卷起一波波的轻浪,拍着岸边,远远地望,水面的绿由浅至深,荡漾着,如流光的宝石。湖那边群山之上,傲然一座雪峰,感觉甚近,峰顶是浑圆的,比之那些瘦削的山峰,多几分和蔼,但不失威严;中午的阳光照在上面,笼着一层桔红色的光,有种摄人心魄的力量,这便是慕士塔格。即便是如今,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很难表述第一眼面对这座雪山的心情,只觉着自己象院儿里关太久的孩子,一下被放出来,除了乐得撒野,张开双臂对着它狂叫“Muztahgata”,其它什么都不知道了。“Muztahgata”是我在车上现学的,意思是“冰山之父”。
他们3个当中,不知谁看了海拔表,说有2900米。巍巍然指着慕士塔格,宣称我们的目标是到达雪线。言罢大家都有些抑制不住的豪情万丈,稍事休息,归整归整背包,徒步出发!
先沿卡湖往上游去,那里是一片宁静的草原,溪流纵横。草原上未见人烟,零星散布着吃草的马儿,悠闲之状令人羡慕。走了一段,前面打横一条小路,从中巴公路折向群山,穿过草原,形成一条美丽的延伸线。尽头,乃一个小村;村后头,彷佛近在咫尺的,便是召唤我们的雪山。看着虽不远,然而走到村子却足足用了一小时。村里没什么人,不过却意外邂逅了一个法国驴,老兄正躺在村口晒太阳呢。他从巴基斯坦入境的,跟我们侃了些旅途见闻。印象最深的,是他说到“塔利班”——很厉害,没准将会掌权云云。
别过法国驴,大家从村背后继续进山。这时,分歧出现了——
村后一条小溪,明显是雪山融水,顺溪而上,是最自然不过的路线;不过,不远处的山口往里,我们看到一道清晰的车印,似乎刚留下不久。
争论在爱乐朋和巍巍然兄弟俩之间,一个说走小溪,一个认定车辙,嚷嚷着就较上了劲,谁也不服谁。两个吵得气血上涌,路一客则不发一言;我呢,直觉上感到走小溪稳妥些,不过没吱声,因为谁都不想得罪。我们这些从小被要求“温、良、恭、谦、让”的,好多都养成了一种习性——甚至可以说本能——但凡要态度鲜明的时候,总爱选择骑墙。既不伤和气,事后又不担责任,两全其美;做得好,这人性的弱点,还能博得老成持重的称誉。我自觉性甚高,当场骑墙观望。最终,“车辙派”占了上风,大家弃小溪从山口而入。
最初1个小时走得很轻松。下午2、3点钟,阳光很好,虽然山里缺少植被,景色寥寥,但抬眼可见的雪峰,让我们兴致不减,一路边走边聊。聊到学校与老师,发现天下学生是一家,均痛诉“革命家史”。记得巍巍然提到某老师一贯声色俱厉,但某日一改以往风格,对他们极尽鼓励:“Vous etes futures bourgeois.”(你们是未来的中产阶级。)说到这儿他们仨忍不住大笑,很贼。问了以后才明白,这话跟我们现在说“与时俱进”有类似的幽默效果。
时间慢慢地流淌,转过一道道的山,踩着脚下的砾石,一种说不清的不安在空气里飘忽着,象异味一样。起初是我有点赶不上他们三个的步子,走着走着便落一截,不过他们并没有等我的意思,只能紧着跟上去。这么跟了几回,开始出汗,背的这40多斤份量也出来了。想提议休息,不过好胜心却把这念头强压下去:“仨老外能行,我干吗不行?” 于是较上劲硬撑着。终于等到路一客先要求休息,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心里老Q般的得意。山里风大,汗被吹干了,身上凉飕飕的,在短袖外面加了件羊毛衫——我带的最厚的衣服,再继续前进。走着走着又一身汗,又被吹干,如此循环了好几次,呼吸开始变得重了,能听见自己的喘息;这还没什么,更难受的是觉得自己好像着凉了,隐隐约约头疼,一阵儿一阵儿象要裂开似的,只恨找不到箍桶匠,把我脑袋给箍起来。问他们感觉如何,路一客说这是高原反应,他也有,不过他们都登过勃朗峰,比我要稍好点。所幸歇脚的次数多了,可以喝点水,坐着恢复恢复。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水壶里的水下得很快。巍巍然背包里有净水药片,可是这一路就没看到水源。我摇摇自己的水壶,差不多剩一半。
天色渐暗,我们越走越深。只缘身在此山中,慕士塔格反而看不见了。我们又一次坐下休息,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巍巍然喝完水,嘀咕说水壶里水不多了,扭头对身旁的爱乐朋说:“你包里不是有两瓶矿泉水吗,给我一瓶。”
爱乐朋不加思索地拒绝了:“不行,这是我自己买的。”
“我水壶里没多少水了。”
“你自己喝得快,关我什么事!”
“你他妈真自私!”巍巍然急了。
“呸!这条道是谁要走的?”
接下来两兄弟让我见识了一次法语脏话大全,确实补课堂之不足。然而看他们彼此恶毒地咒骂,我却手心发凉,说起来还不到生死攸关,仅水不够罢了,怎地就人人自危,划清界限了?暗地骂着这帮“茹毛饮血”的家伙,一边亦忍不住盘算,自己还剩多少水,包里有多少吃的。忽然发觉自己这么想也很恶心,但这阴暗的想法偏偏充斥着我的脑海。两人还在唧唧歪歪地骂着,却听得路一客迸出一声:“操,都他妈闭嘴吧!”
接着跟了一句:“现在掉头还来得及。”
死一般的寂静。一瞬间我心里热烈响应着这个提议,但身体却似乎被一种力量拽着,依然坐在地上不动。夹杂着矜持的好胜心此时又一次占了上风,压制了所有其它的想法,“就是要撤,我也决不第一个往回走”。这么僵了几分钟,两兄弟铁着脸,各自背起包,往前去了,跟着路一客也站起身,最后是我。没有人掉头。但这次争吵给我们心理的杀伤力是巨大的,四个人迤逦而行,看着已经象各走各路,不是个集体了。
走在最后,我感觉自己的汗,从头上、身上不断地被榨出来,湿透了羊毛衫。我的体力,似乎正通过这样的形式,从我的身体里流失,只剩下一副逐渐瘫软的臭皮囊。体能的极限,争胜的意志尚可勉力支撑;真正的折磨却在心里的交战,因为当我们重新上路,我便知道我错过了最后的机会,要求中止这次旅程。傍晚的天光正在褪去,几乎每隔一会儿,暮霭就重一层。我被一种恐慌萦绕着,彷佛面前不是夜色,而是一步一步走进一面黑暗里去。我有些懊悔,一面质疑此行的意义,一面又自己否定自己的质疑。可能是高原反应的作用,这懊悔的意思终越积越多,长成了毒蛇,开始噬咬我的神经。歇斯底里几乎是刹那间迸发的,我遏制不住地喷出种种粗言秽语,骂骂咧咧地诅咒这3个混蛋把我诓到这里来;我甚至渴望自己还能有点力气,把他们千刀万剐。因为我的动静,他们回转身,惊愕地看着我,尽管不懂我说什么,不过又似乎有些明白,复默然走在前面。现在回过头想,我当时肯定面目狰狞,全无好好先生的模样。这以后,我对陀丝妥耶夫斯基的东西有了兴趣,因为人真是伟大的存在,身上竟可以隐藏另一个自己。日后当我换着约定俗成的假面,作种种温情状斯混在城市里,我常会冷不丁问自己:这是真实的我吗?
天全黑了。7月的帕米尔夜里竟如此的冷,寒意一阵阵袭来,我打着哆嗦,后悔没多带衣服。吃了几块巧克力,无济于事。 快10点,我拖着两条腿,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人一下子轻了。赶紧原地站了会儿,灵魂重新归位。我叫住他们仨,说不行了,就这儿露营吧。他们说行,再往前走走,找个好点的地方。正往前走着,迎面一阵风,隐隐传来人声!身心俱疲的我们,象冲了气的气球,猛地又饱满起来。巍巍然一溜儿奔上前面一个小山包,然后兴奋冲我们喊:“下面有人!”我们呼啦一声全冲了上去。前方的谷地里有几点灯火,象是游牧人家,站在高处,小孩清脆的童音,如天籁传来。
我已经忘了是怎么到的毡房门口。唯一的印象是,发现自己的两条裤腿全湿了,好像是一路奔下来趟过一条小溪。毡房的主人是很热情的,把我们全让了进去,但问题是他听不懂我的汉话。正挠头呢,进来一个姑娘,用普通话问我:“你们从哪儿来?”
我当即说了大致情况,并借宿一晚。姑娘答应了,让我们跟她去隔壁的毡房。重新坐定,我才想起来问她:“你们是什么族?”
“柯尔克孜族。”她回答。
4个人把包里吃的翻出来,开始晚饭。巍巍然看了看海拔表,差不多3900米。毡房里升着火,暖意从每一个毛孔渗进我的身体,而我一路咬牙苦撑的意志,被温暖的火光舔着,全线消融。刚吃了两口巧克力,没片刻就觉得一阵恶心,想吐。憋了半分钟,终觉得不行,赶紧夺门而出,胃里翻江倒海,全吐了。人似乎又轻了,觉得自己快飘起来,让冷风吹了会,意识还算清醒,慢慢蹭回毡房里。他们3个有点紧张,问我有没有事。我摆摆手,示意还行。柯尔克孜姑娘见状,倒了碗奶茶给我,说喝点热的吧。一口奶茶喝下去,本想该好点,怎知反应剧烈,于是再冲出去,吐得象被掏空一般。我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那难受,却偏偏说不出话。路一客出来,把我扶了进去。那姑娘奶茶也不敢让我喝了,端来一碗热水。我漱了漱口,然后喝了一口想压一压,然而我的胃连这口水都盛不下,立马又顶上来。我人刚探出门外,就喷了。一天没吃多少东西,吐到这第三次,嘴里全是苦味,我想大概是胆汁出来了。我的头在一圈一圈扩大,眼前黑乎乎的看不清楚,接着腿一软,扑通就栽下去了。
此后的记忆是片断的。有人把我架进毡房,把我塞进睡袋,把我搬到火炉旁边……炉火哔哔啵啵地响着,依稀听到巍巍然在说明天要借牧民的马送我下山。好几个瞬间后悔象爬山虎般布满了我的脑海,我开始想家,彷佛到了弥留之际,然后,所有的意识停止了。
醒来的时候,毡房里静悄悄的,就我一个。坐起来,发现头不疼了,也没其它不适,想起昨夜的情形,恍若隔世。走到外面,晨光照在脸上,突然觉得生命力就象这喷薄的朝阳,不可限量。凝神间,不远有个柯尔克孜老汉在招呼我,遂过去和他攀谈。他汉话只会一点,说这里是夏季牧场,天冷之前就要迁走的。问他家里有什么人,他说和儿子、儿媳呆在一起, 说着便拉我去他家毡房坐坐。老汉热情地端上奶茶,我一边喝着,一边得陇望蜀——早听说牧民喝一种什么马奶子酒的,于是忍不住向老汉讨酒喝。开始他没弄明白,我又连说带比划,老汉乐了,表示知道我说的什么,给我来了一碗酒。酒下肚,精神头就上来了,而且觉得不是很烈,又喝了两碗。谢过老汉,飘飘然走出来,说不出的畅快。
太阳已经在群山之上,毫不吝啬地挥洒着它的热力,整个山谷被照耀着,明亮了许多。这时我才发现,我真的是在慕士塔格的脚下了,抬头便是它伟岸的身躯。与慕士塔格遥遥相望的,则是另一座7000多米的雪山——公格尔峰。两座雪山守护的这片原野上,牧民们纷纷赶出自家羊群,往山坡上去,不一会,一朵朵白色便散开在绿色的草甸上……我突然被一种巨大的幸福包围着,感觉昨天经历的一切都不算什么。阳光照进了我的心房,我想起了王洛宾的歌——《在那遥远的地方》,于是便对着帕米尔高唱起来。歌声引来了一群柯尔克孜小姑娘,围着我,叽叽喳喳的;路一客他们仨也被招过来了,看我生气勃勃的模样,兴奋得挨个儿拥抱祝贺我,说用不着送我下山了。
回到毡房里,大家都想往更高海拔冲一冲。昨晚那个姑娘陪在一边,跟我聊了会儿。她叫吐尔干布比,在阿图什的卫校上学,放假了到亲戚这里来住一阵,顺便帮帮手。临出发,吐尔干布比邀我们下山的时候,还到他们这里住一住。
从牧场往上,我们登到中午才休息,热了一些土豆泥当午饭。他们带的海拔表最大值是4000米,到这里已经没有读数了。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轻装上阵,把背包全放下,每人带上自己的水壶,再做半天的冲刺。路一客当场表示放弃,说更愿意在这里躺着,享受半天阳光。爱乐朋、巍巍然和我,又继续出发。没一会儿我就落在了后面,虽然有一夜的恢复,但体力还是差点。慕士塔格从未有过的近,但翻过一道梁,是一个凹下去的山谷,再翻一道梁,又是一个凹下去的山谷,无穷无尽;而且路也越来越难走,4000多米的地方,已经没什么草甸了,全是岩石,有些地方要手脚并用才行。下午3点多,我试图直接爬过一块大石头,免得绕远路,结果近道没走成,人摔了下去,加之有些坡度,还往下滚了些距离。自己反应还算快,抱着头下去的,身上淤了好几处。
我在一刹那突然决定放弃。爬这块大石头已经是我的一博,过去了,才会给自己新的希望。更主要的,我心里的渴望摔得七零八碎,自己都不能拼完整了。掉头往下走的时候,心里一紧,接着空落落的,我知道,再回到这里冲雪线的机会是微乎其微的。到中午的地方,半自嘲地跟路一客说自己以失败告终,他很哲学地反问我:“尽最大努力了,那有什么可遗憾的?”
天黑前,爱乐朋和巍巍然先后下来了。爱乐朋走得比我远,但后来也体力不支,放弃了。走到冰雪处的最后只有巍巍然一个人。当夜在山上露营,4个人钻在一顶帐篷里。路一客紧挨着我,神秘地跟我说:“嘿,我可是第一次和中国人贴这么近睡。”我说:“可惜!你不是女的。”帐篷里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爆出一阵大笑。
第三天一早下山。我很想再经过柯尔克孜人的牧场,但上面几度的偏差,走到下面就离得很远了。返程是轻松的,我们用了整一个白天回到了卡湖旁边。看到中巴公路,看到驶过的汽车,我又嗅到了城市的气味,又要投身它的怀抱了。
一天后,回到喀什。半个多月后,回到上海。所有认识的人都说我变黑变瘦了,我自己却在想,是一个男孩变成男人了。
故事本该就到此结束,偏偏余波未了,尚有些后话交待。
第一桩不愉快是冲洗照片。店里把我在慕士塔格拍的底片错给了别人,而给我一卷“调包”过来的开会之底片。等我发现是多日以后,冲出来的那些就此成了绝版。我的摄影热从此一落千丈,寄情文字去了。
接下来的变故更令我不敢相信。旅途上聊得最好得路一客,离开上海时相约来年夏天重聚,他带一拨同学来复旦,跟我们踢几场球,其后两边就在张罗着。然而进入97年,冬天快结束的时候,法国传来消息:路一客在阿尔卑斯山滑雪时不慎坠崖,死了。那几天都有点恍惚,半年前还在帐篷里砥足而眠的兄弟,怎地竟天人永隔了?后来去过一次路一客的家乡,法国格勒诺布尔,那已是工作后的事了。虽然不是冬天,不过因为我的一再坚持,法国友人还是带我上了阿尔卑斯山的雪场。没有积雪的山间,是密密的针叶林,这么似曾相识,象极了我们同游的天山……
当年同行的爱乐朋和巍巍然俩兄弟,后来只见过弟弟巍巍然,一同游过杭州。一晃好几年,不知他们如今是否已经从“未来的中产阶级”跻身于现行的中产阶级了?
而远在新疆的土尔干布比,在收到我寄去的照片后,曾给我回过一封信。我记得后来还写过去一、两封,然而随时间的洗刷,不知怎地亦渐渐断了消息。现在的她,想来应该是医院里可爱的护士了。
至于我,套用一句歌词叫“没有爱也没有存款”,几度游荡于京沪之间,唯贪杯依旧,喝高了兀自说些往事。宫女尽白发,闲坐话玄宗,添笑耳。
青春啊,真象是雪山上晶莹的雪,当你满心欢喜,以为攥它在手心里,其实就化开了,一滴一滴地从指缝间逸去,自浑然不觉。斯人已逝,生者情伤,这初夏的夜,怀念慕士塔格,我白雪皑皑的青春墓碑。
2003/6/12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