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夏天
九四年五月是朗晴的天,是素白文化衫牛仔短裙和满头飘逸的长发,是返着一点点热量的马路牙子上被一点点吃掉的草莓,是鲜红的嘴唇。
红嘴唇坐在马路牙子上,眼神空荡荡地落在远处:暑假找个地方走走吧。
我瞅了瞅前方,一小片树林子,破碎的树影和破碎的阳光;再向前是学校的教学楼,白色的面砖将阳光灰突突地反射到来来往往的人脸上。
拍了拍牛仔裤后面的灰,我站直了说:好吧。
这个决定意味着我得去挣钱。
给一本书设计封面,对方说:创意很牛,可是四色印刷实现不了。
给一个温湿表设计面板,拿到二百块。去了一趟迪厅二百块就变成了汗。
熬了两个通宵画了四张别墅彩色图,挣了四千块。红嘴唇咬着嘴唇说,我想要一个寻呼机。刚好我也需要一个,那些找我画效果图的人早已经忍受不了给我宿舍打永远占线的电话了。
买两个寻呼机和今天买两个一般的手机差不多,两个人腰里面各自挂上一小块黑乎乎的玩意儿后,四千块变成了两千块。大手大脚地花到暑假时就剩下二百块。
又画了两张效果图,三千块的报酬迟迟拿不到。
只好借钱,借了一千块。买了两张到安徽屯溪的硬座,揣着剩下的九百块就跑到了歙县。
找了一个农家招待所,我住五块钱一床的三人间,红嘴唇住十块钱的小单间,理由是贵重的东西可以放在小单间。事实上除了随身携带的小傻瓜相机以及九百块外,贼们还真翻不出什么贵重东西。
早饭是粥、馒头和咸菜,三块钱搞定。然后去斗山街画速写,一直画到天黑去吃晚饭,晚饭是一荤一素一汤,十几块钱。为了防晒第一天还买了两顶崭新的草帽,四块钱。吃过晚饭为了不至于无所事事就跑去看录像,因为录像厅放的都是在北京被冠以内部资料片后才可以放的三级片。
就这样一日两餐地画了四天。
有一天中午去渔梁古村画老房子,红嘴唇白着嘴唇对我说饿了,我就跑去给她买来一碗凉粉。一向吃饭很慢的红嘴唇很快就把碗底儿给展示了出来,我心里一潮,低着头说,苦了你了。
红嘴唇胡掳胡掳我的头,笑嘻嘻地说:没事儿了,饱了。
晚上互相看画,我说回去后咱们在学校主楼橱窗办个小画展吧!
红嘴唇哈哈大笑:就凭这个?
就凭这个。
好吧。
接着去棠樾看牌坊,画老房子。再去黟县西递。
找到一家很友善的农家,包三餐和住宿,一天三十块。
因为各自的绘画角度不同,红嘴唇有时候会溢出我的视野。一次她独自一人跑到西递村口去画胡氏牌楼柱脚处的石狮子,天黑了才返回农家。她一边兴奋地给我展示她的那张石狮子,一边弯下身来在小腿上使劲地挠痒痒。我一看,她的小腿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红疙瘩。
忍不住紧紧地抱住她。
半天她才从我怀中探出头来,吁了一口气:它妈的,那里的蚊子可真多!
五天过后,我说,跟我回趟家吧。
红嘴唇再一次哈哈大笑:去湖北?哈哈,相亲啊?
嗯,相亲。我也笑。
好吧。
我们坐车去贵池,红嘴唇没有坐过江船,于是买了两张三等舱去汉口;再从武昌坐火车回家。
父母都很喜欢这个毫不拘束的女孩。母亲给她找来药膏涂在腿上,那些被手指头挠破的包已经化脓了。
晚上母亲对我说,家里没有热水器,大城市里的丫头怕是洗不了凉水澡吧?
刚好让红嘴唇听见,笑嘻嘻地对我妈说:这一路旅行天天洗的都是凉水澡啊!
父亲白天钓了很多鱼,坐在厨房里剖洗。红嘴唇凑过去陪父亲聊天。
一老一小聊的很投机。结果父亲把洗净的鱼扔进了垃圾桶,把鱼鳞和内脏放到了盘子里。红嘴唇问:叔叔,俺们家是吃鱼呢,还是吃鱼鳞?
一家人笑翻。
然后我带红嘴唇去故乡看我的老奶奶。
老奶奶湿润着双眼,抓住红嘴唇的手说:闺女呀,他爷爷好赌,把我留给孙子辈娶孙媳妇的首饰都输光了,要不然奶奶还有金箍子给你啊。
红嘴唇感动的一塌糊涂,搬个小板凳坐在老奶奶膝下,陪着老奶奶聊了半晌天。
吃饭的时候,红嘴唇发现自己的碗里埋了两大块肥肉,顿时傻眼,她压根就不吃肥肉。——这是老家的规矩:客人不管喝了多少酒,吃了多少菜,末了都要加一碗白米饭。对于珍贵的客人,在米饭下面还要埋两块大肥肉。至于为什么要埋在碗底已无从考证,我猜想这个习俗是因为过去吃一顿肉很不容易,不可能人人有份,直接给一个人吧大家面子上尴尬,所以就藏在米饭下面。
本来回老屋我不应该被算作是客人,但在堂弟眼里我比珍贵的客人来一次还要不易,于是每一次我的碗底就一定会有两块大肥肉。我每一次都吃掉了,虽然我根本不吃肥肉,但每年总要吃上这两块大肥肉,延续了很多年。
红嘴唇告诉堂弟:她和我都是从来不吃肥肉的。
我便给她讲这个习俗,两个人最终都把肉吃了下去。
红嘴唇其实是个乐意入乡随俗的人。但是出于我的疏忽,没有提前告诉她让她有所准备;于是因为她这句有口无心的话,以后堂弟盛来的米饭中再也没有埋上两块大肥肉。
回学校后花了很大的功夫把那些幼稚的作品做成展板,请了一位知名的老教授给我们题写了前言。当我们路过那些简单的画作时,即使没人观赏,自己心里面也漾着扎实的快乐。
这就是我的第一次自助游。
那一年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深秋的时候我和红嘴唇坐在马路牙子上,前方还是那一小片树林子,破碎的树影、破碎的阳光以及破碎的落叶;再向前是学校的教学楼,白色的面砖将阳光灰突突地反射到来来往往的人脸上。
我眼神空荡荡地落在远处说,寒假再找个地方走走吧。
红嘴唇拍了拍牛仔裤后面的灰,站直了说:好吧。
非一郎2003,10,22
(贴在这里有些不合时宜,毕竟不是纯粹的游记,但是我第一次的自助游。那个年纪还相信爱情,以为是粮食;现在继续游走,粮食还在,不过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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