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风景 都在路上
所有的路 都在脚下
我们转身
云和树 微笑而来
——《途中》
香格里拉,中甸,挂在唇上陌生的名字就要成为眼中的风景,让人有了莫名的期望和惶惶。香格里拉的名字之美胜于内容,香——格——里——拉,舌尖在口内婉转,唇形微微咧开,翘起,再咧开。
早晨出发时,天就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高原一下起雨,就觉得特别冷。秋意丝丝沁入肌肤。我裹着毯子,支着耳朵,听一车人拉着嗓子唱歌。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你唱我和,车到了迪庆,雨慢慢停了,我们的车行进在曲折的山道上,夹道相迎的是如屏青山,绵绵不休,不过左边还隔了一条冲江河。冲江河不宽,看着也不深。但水流很急。抬头看河对岸也是高山,半山腰上盘着一条羊肠山路,稍稍平坦点的山窝会出现零星的人家。在更大的坝子上,长着一簇簇蘑菇般的村庄。有人在山路上歪歪倒倒骑着自行车,还有半大的孩子赶着羊。羊群停下来时,羊倌也会停下来,手里拿着羊鞭看河这边的车。顶多一分钟,他们的小脸庞就成为记忆中的风景。
没有阳光下一粒粒细小灰尘的折射,雨过的群山格外高,格外冷,我们的车开开停停。一会是因为让人惊呼的泥石流,一会儿是因为从山上奔流到人间的瀑布。连着几日的豪雨催生了深山处大大小小的山涧,或涓涓,或溅溅,或隆隆。
冲江河慢慢离开我们视野的时候,车就奔驰在香格里拉境内了。连绵的草甸、青山和雨后仍未放晴的天上下一色,天幕地席间,火红的狼毒花纵情开放,像烧不完的野火。草甸上随处可见青稞架,有的屯放着麦秸,更多的则空空如也,像演示空虚的道具。作为生活什物,它们的存在从来没有凸显在日常生活的眼睛里,现在每天有无数游客指着他们问同样的问题,这是什么?作为香格里拉的一个地标,青稞架在草原上孤独的站姿会随着游客的记忆渗透到世界上每一个角落。
要到纳帕错的时候,公路坡度明显高了,草甸上静静反刍的牛羊也越变小,一会儿,草甸成了谷底。到了一群花花绿绿游人如梭的聚集地时,司机吆喝一下:下了,纳帕错草原!这是一处三面环山的草原,稍远处是一椭圆形的海子。不知是季节的原因还是开发过度,草原看上去不那么丰美,真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九月初的草原就绿意疲倦,活像三十出头就谢顶的男人。围栏处由于马蹄践踏,几乎没有草,只有深一脚,浅一脚的软泥,踩下去直冒泥泡泡,夹带着让淑女们掩鼻的马粪味道。动员了半天,女同胞们才忸怩着上了浑身披挂着彩色马鞍的马。阴天里天和山之间的空间显得很逼仄,马匹一个接着一个无精打采地走着。没有马奔跑在草原上。他们都仿佛处在梦游状态,由人牵着一扭一扭在泥泞的草原上走。随着马的颠簸,只觉得冷。风将我的头发吹散了,吹乱了。从零乱的发丝中,看着不远处纳帕错的水色泠泠,如同两岸青山的泪光。青山有了感情也都在迅速老去。
给我牵马的是一个肤色黝黑,满面沟坎的老太太,年纪看着已过五十,我心里过意不去,哪能让老人家跟着马跑呢,所以我就让马走得特别慢。这样歪歪扭扭走在满布水坑的草原上,极目远眺整个纳帕草原,只见天际线边缘贴着迷蒙的青山,雪白巍峨的云山正冉冉从山那边漫过来,漫过来,占满了半个天空。不远处的水洼处有牛在宁静地吃着草。它们偶尔抬头看看天,云卷云舒算什么!不如眼前一口草。天上虽然有了白云,可是雨的气息尚在肆意流动。一会儿,风也由缓到急,衣服都被吹得哗哗作响,我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拿着相机。一面和牵马的主人家闲聊。
原来给我牵马的妇女还只是40出头!她告诉我,那边那个牵马的8岁小孩是她孙子,她的一家,都在这个景点给人牵马。这儿的人结婚都很早,孩子为什么不读书呢。她抬头,笑笑。这儿牵马要人手的。我回身看那孩子。黑黑壮壮,眼睛很灵活,正要求游客别擅自下马:“马只听我们的话,如果你自己下马,弄脏你的衣服怎么办呢?”
雨意又染灰了云朵最后一丝洁白,天又下起了雨,重重叠叠的山深处,是雨云的来时路,那儿有一片莫名的亮白。那是什么地方?是行者永远去不了的桃源,也是牵马人永远不留意的世界。
(二)
松赞林寺,号称小布达拉宫,是云南省规模最大的藏传佛教寺院。寺庙门口站着许多漂亮的藏族小姑娘。大多怀里蜷着小羊羔。上前一问,原来是收费合影的,登时兴致全无。入得庙门,兜头便是数百级的台阶,如同登天长梯垂直挂在面前,天梯尽头是黄色的寺体,露出鎏金铜瓦的屋顶。还在犹豫间,大风夹着冷雨忽地辟头而下,众人哇哇大叫,拽足如飞。
藏寺大多以土黄色为主要颜色。寺庙门口垂挂着黑底白纹的门帷。我更喜欢正对庙门的一处壁画廊,画廊上遮着明黄的屋顶,竖立三个镏金塔,泼辣辣欲刺破苍天。一群游客在围着听导游讲解壁画,我敢说大多人都是进来躲雨的,顺便带个耳朵听故事。很多从西藏回到城市中的人都误以为自己成了佛教徒。其实那是一种感染。当你意识到这是宗教时,那就难以成为教徒了。绕过壁画,我们进入大殿,密匝匝一屋的游人、佛像还有香火。电灯昏黄,蜡烛摇曳。整个大殿的空气都是藏式的:陈旧的,暖色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好像没有什么寺是藏在深山了,江南的庙宇的洁净和香火与城市的辉煌越来越相映成趣,再看藏式寺院,只觉得寺院的灰尘都有着一种边缘的神秘。殿内的喇嘛嫌冷,九月天就点起了炭炉,身着绛红僧袍的喇嘛,老老少少,一边拢在炭炉边闲谈,一边看顾着卖藏式珠串的铺子,我看着这些喇嘛与游人从容交易,想着他们倒也以寺为家,做个小买卖也算给家里赚补贴家用。
游人三五成群,忙着跟导游尊佛,我是上教堂的人,所以经过宝相庄严的佛像只是驻足凝望。唯有经过六世达赖的宝座前,我双手合十,深深地鞠躬。因为喜欢这个情天一喇嘛脍炙人口的诗:在那东方高高的山尖 每当升起那明月皎颜 玛吉阿米醉人的笑脸 会冉冉浮现在我心田。这是一个踏在两界的男人。一手伸给佛主,要解救众生,一手捧在自己心头,不能忘怀两弯蛾眉。我看着他的木身,指尖都感受到寂寞。一年一年,他等待的玛吉阿米终究有没有来看他呢?
站在殿门口,看着喇嘛们在墙上虔诚描画的壁画,颜色是新鲜热闹的原色,可是内容大抵是冷静的。这也算是佛教教义的表现方式。人们要面对苦难而不战栗,所以有了信仰,所以要用最醒目的颜色愉悦佛,那么佛也眷顾了他。多么好呀,有人和神交谈,否则神在天界该是多么的寂寞。
转过头从光线很暗的殿内向外望,众人都堵在门口等雨停。苏州人管雨叫天落水,天落水如线,条条笔直。那是佛性吗?不因风来,不因风走。想到了就率性长哭一场,毫不顾忌地当街滂沱。一直特别喜欢雨天,无论下多少时候我都不会厌倦。我知道那些说愿意在下雨天陪我的人最终也会告诉我其实他喜欢阳光。那就让我一个人固执吧,我不会为谁改变看雨的习惯了。多少年以后我也会想起04年9月松赞林寺的这场雨,人们在湿漉漉数百级的台阶上匆匆上下,彼此呼唤,譬如一生。
最难忘的总是呈片断在回忆中出现。归途中,纳西司机唱起了纳西小调,高亢尖利,他的高音在雨后的空气中微微颤抖。经过松赞林寺脚下,一闪间瞥见一户人家,院子门楣上开满粉红大红的波斯菊。在千折百回的山路中,我眼睁睁看着暮色怎样一层一层落下、强化。白日所有的光影都失去了正色,沦为了黑色的轮廓,群山柔和庄严的剪影挣扎着拒绝黑夜,但最终还是和黑夜融为一体。山间的灯火一星,二星,三星。在夜间依次亮起,终于,黑夜淹没了色彩,疲倦征服了想象。醒来时,咦?青稞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