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秋10月的九寨沟,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然而,如果没有亚纪,我恐怕也就跟往常一样,巴不得快点把这帮客人送走了事。作为一个职业导游,对眼前的美景早已见惯不惊了,谁会对那些树啊,水啊大惊小怪的。亚纪改变了我的心态。她把我从导游变成了游客,不,比游客还要激动。眼前的一切跟往常没有两样,可今天看上去就是不同,美!迷人!
亚纪是日方的领队,一个乖巧可人的日本小姑娘。刚出机场时,她就把她那张红扑扑的脸蛋印到我的心里去了。接下来,我感到我工作的特别卖力,对客人似乎总也有讲不完的话题,客人的笑声也连连不断。
就这样到了九寨沟。这时,客人们对我的瞎扯似乎一下子没了兴致,纷纷把脸转向窗外,有几个干脆站了起来,一阵阵“哇---”“啊---”的惊叹声响彻了车厢。亚纪也象个孩子似的,嘴和手都没闲着,嘴里哇哇叫个不了,手在东指指,西指指,引得客人们的脑袋象拨浪鼓一样转个不停。还没进沟呢,就这样激动,进了沟,看你们会美成什么样子?
一天的工作就这样结束了。夜晚,独自来的宾馆外面的小河边,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这时,一个柔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还不睡吗?”——是亚纪!
“我陪客人转街去了,瞧,买了这个---”她把一张藏族女孩子的红围巾往肩上一围,“路过这里,就看见了你。”
“是吗?我,我----”我竟然语无伦次起来。
二
明天,一早醒来,天气出奇的晴朗。
客人们打扮得姹紫嫣红。我象带了群蝴蝶,浩浩荡荡向沟里进发了。亚纪在最后,肩上披着藏族女孩的红围巾。
一进了沟,车里果然立刻砸开了锅。日本人的脸,在全世界向来以呆板木纳著称,就是长脚蚊子叮咬,肌肉也不会动弹一下,横路晋二,就是样板,可是,这群日本人却仿佛一下子推翻了这个流行的观点:你看他们的脸,表情竟然有那样的丰富,就是达芬齐见了恐怕也要发愁,这些脸可怎么画啊?蒙娜利莎无非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似笑非笑而已,而眼前的这些脸,竟然张张都那样的不同。有的脸不见了,就剩一张张开的大嘴,有的眼睛没有了,只剩一条小缝,还有个老头更绝,舌头快搭啦到肚鸡眼上了----
可是,我对这些脸却没有研究的兴趣,我只注意到车箱最后面一张脸了。那张脸,如3月的桃花,啊不,桃花哪有那样的灵气,比起那张脸来,老虎海对面那棵枫树上让客人们惊叹不已的满树红叶,黯然失色。
车到五花海了。客人们一起下车,沿着林间栈道缓缓前行。
不知不觉间,亚纪赶到了我的身边:“别老看着我,客人会笑话你的。”说完,站在路边,等客人走完了,又落到了最后。
是吗?我看了你吗?没有啊----我在心里狡辩,脸肯定赛过了林梢的红叶,幸好没人看见。
五花海的水透明得让人心醉。一群群的高原无鳞鱼象在空气中游动,无依无傍。绿色的水草,只在鱼儿游过的时候,舒展一下哦娜的腰肢,又恢复了安详。远处的湖面,五采斑斓,秋日的阳光撒在湖面上,立刻幻想化成舞蹈的星星。湖对面的山林,红绿相映,重重叠叠,有如天上的红霞也流恋人间,把家搬来了九寨沟。
这秋天的九寨沟啊---象个盛装的新娘!新娘,想到新娘,思絮又无来由地牵到了亚纪。赶紧快步走到一个客人身边,装模做样地建议这里拍红叶最好,那里拍湖光更妙,好赶走心中的猗想。
三
“亚纪,在日本,有人等你回去吗?”五采池边,我终于忍不住问她,心跳一下子增加到每分钟300下 。
“有,我妈妈---”狡彗地眨眨眼睛,又接着说“快,去,照顾客人。”
她的温柔的命令把我从她的身边赶走了。
周围的森林凝然不动。五采池的水面上,偶而有凝脂一样的波纹,从对面传过来。一只翠鸟,蹲在水边白色的岩石上,一动不动。在这太古的寂静里,只有那些游客是多余的。要是没有那些游客,就亚纪,和我,该有多好----
五采池容下了莹莹的一汪碧水,却容不下我的哀愁-----
一股淡淡的幽香,引得我侧头一瞥。亚纪,曾几何时,已经悄无生息地来到了我的身边,浅浅的一笑,扮个鬼脸,露出一对可爱的虎牙。
这时,几百句话语从心底奔涌而来,到了嘴边,却只变成了一句——“你来啦?”
“是啊,来看你发呆。”
“我呆吗?”
“你不呆吗?”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她幽幽的说:“其实,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哎,太远了,日本,中国---”
是啊,日本,中国,太远了,可是,我却忽然感到两颗心一下子靠近了,又好象一道闪电划过心的夜空,把心底的秘密照亮了,心快乐得要大叫----
四
亚纪依然忙着跑前跑后,照顾客人。客人们依然忘情于九寨沟的山水。我的眼里,心里早已没有了九寨沟,更没有了客人,两条腿机械地移动着---
亚纪不时地在远处扮个鬼脸,要不,挥挥手示意我该走了,可是,我的腿却始终不肯走似的,拖沓着,拖沓着,愿意在这九寨沟流连到永远,永远-----
人夜,又是昨晚的时间,又来到昨晚的地点。冥冥中,感到她会来,期盼着她来。小河的流水唱着与昨晚同样的歌,天空的星辰跟昨晚一样灿烂---
她来了!她真的来了!
“我知道你会在这里。”
“我知道你会来。”
-----
望着夜空中的星辰,我无话找话地说:“星星真美!”
“可惜,我们只能今晚看她最后一眼了。”她说。
“要是我们明年再来呢?”我说。
“可能吗?我在日本啊----”其实,她不说,我也知道不大可能。
“要是我来日本接你呢?”我不死心地问。
“好啊,只要你能来日本接我,我就来。”
-----
那一晚,我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融化在了亚纪的怀抱里---
五
团队的行程就要结束了,还有1小时就要上飞机了。客人们要走了,亚纪也要走了---
我盲然地手握话捅,机械地背诵着欢送词,声音好象不是自己的。说着说着,竟忘了已经说了不知道几百遍的话----车厢里静得让人难堪。
那个吐长舌头的老头,这时,舌头早已缩回去了。他的一阵轻轻的怪笑,打破了车里的寂静,车厢里响起了稀稀落落的笑声。
接着,他好似不怀好意地问道:“日本女孩子好吧?”
他的问话象一记重锤,打在我痴呆的心上。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向大家做出了如下的宣言:“明年的今天,我将到九寨沟做新婚旅行。新娘就是----亚纪!在爱的世界里,是没有国界的!”
亚纪惊骇地登大了眼睛,车厢里再次静的出奇---
忽然,雷鸣般的掌声响起来---客人们在欢呼!几个阿婆回头向亚纪道喜,还一个劲地说不要忘了请她们。亚纪的眼泪流出来,满脸泪花,小声地回答“谢谢!”“谢谢!”,不住地抽泣----
六
到日本的签证是如此的麻烦。光是担保人这一项,就让人颇费周折。好不容易,一切手续办好了,按要求上交了领事馆,却又传来消息说对中国留学生暂停办理签证,什么时间重新开始办理,还不知道?
等吧,心里守着个承诺----
有了希望,日子过得寂寞而快乐。时时把亚纪和自己的合影拿出来,那照片变成了银幕,九寨沟的一幕幕场景,又在眼前浮现。
这一等,就是一年多,签证终于下来了。
一到京都,没等安顿下来,就给亚纪打电话。没有人接,估计在上班。晚上再打,是一个阿姨的声音,应该是她妈妈。
“你找亚纪?她去加拿大了,要10月才回来。你谁啊?她下次打电话回家,我告诉她----”
我没有告诉她妈妈我是谁,含乎地挂了电话。
10月,还有半年,半年,一共是180天,再等吧----
这180天,就象180年一样漫长---。白天要去上学,晚上要去打工,只在深夜回来躺到踏踏米上搬着指头数还有多少天才到10月的时候,是唯一的快乐。
10月终于到了!她该回来了?一次次拿起电话来,却又不敢打了,又放下去。拖了一个多星期,岚山的枫叶红了,周总理诗碑簇拥在一片火一样的红叶之中,九寨沟的红叶也该红了吧?
打吧,这个电话早该打了。在一个清凉的夜晚,一个人喝了三瓶“三德利”之后,我终于拿起了电话:“亚纪----”
“是你?!你在哪里?”
“我在京都---”
“真的?我以为你不来了---”
“来了,来接你----”
“可是,我已经结婚了啊----我是真的以为你不来了,才刚刚结婚的啊----”
话桶里传来了低低的,婴婴的哭泣声----
------
她结婚了?!她结婚了?!呆在日本还有什么意义?脑子里一片空白---
------
回到国内,我又一次去了九寨沟,这次,是一个人,怀里揣着亚纪的照片,买了张藏族女孩的红围巾。从此以后,再也不去九寨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