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塘:梦里花落知多少
序曲
古镇西塘,河堤弯曲,垂柳舞丝。凭栏远眺,青黛隐现山峦天色交融,更逢落花时节,平添愁绪。多思情之或如朝露刹那凝消,或如杜康芳醇永留。
年华水逝间,有意无意心种随洒,欲成其林,却见残花,由它去矣。许久后过雁稍留,衔败红几朵,却嗅幽兰之香。
——百年
初闻西塘,心中展开一副江南水乡之图:摇橹泛舟于河桥之间,烟雨行散于长廊之上,家家炊烟升跃,处处滴水澹香。你举酒杯,我唱曲儿,一副闲情,是逢逍遥。
我这样想的时候,是在远离西塘的土地上,隔一江秋水,花红柳绿之时。而那片意往之地在我的双脚迈开中逐渐开阔,逐渐澄澈……
梦里花落知多少——一落知春景
第一眼,它闲静在夜的烟雨中。初到西塘那晚,是享受它风情的最佳时机,因为下雨的缘故,出行赏景之人甚少。散乱走过几个游人,都是如我一样迫不及待。撑着伞,行走于小弄里,听得到落在伞面上的滴嗒声,听得到不远处船上掉到耳边处的茑茑腔调。一条本该热闹的街市也因为雨的目光显得稍有冷清。
轻过一桥,原本寂静的小街突然消失,横空出世的却是一副抹了胭脂的仕女图。
西塘呀,西塘。你的美当是如此。我不敢眨眼,深怕眼前一切只是海市蜃楼,我不敢呼吸,深怕一切虚薄的会随我呵出之气隐匿。这样的夜雨中,这座江南小镇令人惊艳:一片如墨的幕布,扯起一串串晕红的灯笼,这边连着那边,在西塘的老街上挽成一条长长的守望。这样的红,黑色中格外娇媚,在家家户户窗台上摇曳不止。连落在河里的影子,也是那么的迷人,令人沉醉。第一次如此接近梦中的古镇,恍若时光流止,横跨过若干个朝代,这朝发夕至的恰是此淡然绝尘的地方。
收拾起雨伞,行走于长廊间,一边是静静的小河,没有月色滋润,雨正悄悄打散水中的另个古色;一边是琳琅的店铺,树雕、字画、刺绣虽不同于类,却件件精雕细刻,不似大师手下的飞来神笔,这浸染已久的艺术气息在作品中也可一览无遗。还有门口一块块香酥的糕点,一粒粒爽口的青豆,更是那香溢满廊的荷叶粉蒸肉,所过之处,无不留下我垂涎欲滴的停顿。
待到长廊尽头,廊棚下的万千风情,廊棚上的雨打叮咚,当是天上人间共赏乐,齐享乐。再回蓦这千米“烟雨长廊”,真正是“烟雨长廊看烟雨斜阳,斜阳照长廊,偶见烟雨茫茫”(西塘友所出上联)。
原本,我在行走时,脚下多是没有感觉的,能记录的只有眼睛里的反映。好比长廊,好比烟雨。而在过一座座石桥后,脚下莫名生出些许迟蓦,一抬一落,心中突然有种难言的酸涩,感觉走过的是昨日沧桑,落下的是今日迷茫。
从桥上望下去,波光潋滟,水色迷蒙,远处有歌舞升平的游船,近处有自己孤寂的倒影。其实,纵横于水面之上的都是些镜花水月,风一起,便零零碎碎,逃不了空!空!空!
西塘的桥不若逸飞先生画中的周庄双桥,没有它“神话一般的境地”,这里更多是实实在在的结实,一块块石头搭起的拱桥,貌似普通,却连接着六百年历史古镇的完整,也是鸟瞰渔舟唱晚的最佳阵点。纵使走在上面有我的迷茫,走过去,却会又是另一翻别开生面的美景,一处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期盼。
不觉察中,雨止。小街开始热闹起来,多了人的景色中,也多了喧闹,少了悠闲。我躲离人流,往另条小路穿进。倒不曾想,摸到了朋友提起过的石皮弄,一条西塘最长的弄堂。
因为天色已暮,不见几人走在这条有名的长弄里。看看眼前的漆黑,我壮起胆子,走进去。一进,长弄就将整个人紧紧拥住,或侧身,或伸腰,却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与之并排。我小心翼翼的前进,双手触摸着两边不平的宅墙,恍惚触及的不是冰冷的石块,而是爬满皱纹的湿热面孔。一条条凹凸横亘在它脸上,深藏着的双眸注视着此行的一个个过客,不露声色。所幸,我身后和眼前不远处都有明亮守望,点暖着我害怕的心。加快速度,一步落至眼前的灯火灿烂处。随我松了口气的呼吸,还有一声落寞的叹息,在这悠远的长弄里,回声重叠,留给下一个过弄的陌生人!
一桥,一廊,一弄。临风怀古,心溺典雅,弥足回味,尚不知花落春回几枝!
梦里花落知多少——二落知伊人
逸飞先生去了,他带走的是自己生前的艺术人生,却留下一个周庄,因他重生的周庄。一副《故乡的回忆》让世界看到的不只是逸飞手下的写意,更是画中小桥流水人家的美意。周庄因逸飞而红,实不为过。
:西塘,就是缺少名人。
西塘黎园宾馆老板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正在饮茶闲聊。蓝花白瓷杯中的碧螺春清馨香远,叩着桌上小碟五香青豆,坐着的是三五个喝不同水长大的人。上海,舟山,西塘,都依水为傍,却各自为生,滋味不同。我听得出老板对其它古镇繁华早于西塘的羡慕,这种羡慕是因为它们有推波助澜之人,比如逸飞与周庄,比如乌镇与雁冰,六大古镇中,其二者名气确实名列在前。这种无形资产生产出的有形效果是显而易见的。
“踏歌少女舞婆娑,日暮清江落彩霞。十里茑声啼不住,岚山春闹万樱花。”听见上海游客浅浅低吟出墙上的一幅题字,我不禁好奇问是何人所留,老板告诉我们是已故西塘人,原浙江文联主席顾锡东。顾锡东,名字陌生又遥远。与同是已故的陈先生相比,名气自是不如后人。我想得到,二人在另个美丽世界里相遇,自定是一种文化,两种味道的对比,这种碰撞不会是低人一等,不会是高不可攀,更会是一种惺惺相惜,为故乡美,是故乡人而骄傲放歌!
不过,高歌必竟已是另一个世界的曲子,唱出的动听也只能飨食那里。在活着的古镇里,川流不息中,依然有人“一生寄情江南水,半世迷恋黑白中”,将西塘的美化为手中情,流芳百世。王亨和王小峥父子的版画方寸间,偌大一个西塘的精髓一览无遗。一笔一划中,黑色是深刻,白色是悠然,唯有生于斯长于斯的深情才能雕琢出如此神韵。不论人在何地,喝着何方江水,心里驻守的还是童年门口的河流,后院的小弄,念念不忘家乡最初的美丽相逢,才将这黑白演绎得深动感人。
西塘人口中提到最多的是“倪天增”先生。如果说王亨和王小峥父子是传播西塘文化的人,那倪先生就是传扬西塘人精神的典范。“业秉千秋,功名万世”,这便是作为上海市副市长的已故西塘人——倪天增。曾几时,有一个男孩喜欢站在桥上看过来过往的小船,喜欢在长夜如磐时孤身穿过一条条长弄,喜欢在自家书院里,作画或与人对词,生得几分文人气,如同若干个其他西塘男孩。今天,他却成为了西塘人的骄傲。哪天,西塘出现第二个倪天增也不足为奇,如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士。
这方水土养育出来的当然也有象西塘黎园宾馆老板、“天下第一家”老板这样的普通西塘人。坐在黎园中,不知茶水已过几杯,细细相数,从他们嘴里,我一步步走进陌生的西塘,感觉自己正融入小镇人的生活中。就在这澄澈茶水中,我背弃城市里的燥动,带着一颗重新起航的心驶入至这里,与朴实的西塘人把茶言欢。另一个我,不似平日少言冰霜,留给西塘是我会心一笑的亮丽。
我唱昨日笑花吟,梦拾旧流歌。不用回头,你会看见身边呼唤的人,一杯茶,足矣醉众生。
梦里花落知多少——三落知流年
数日,栖身于西塘,深夜总是辗转难眠。忽梦忽惊,疑自己化为此处一方红笼,不久随风泯灭,来不及有人为我裹尸点妆,将我轻轻埋进繁花落尽的那颗树下,好待春来花再开时……
隔日清晨,在“天下第一面”里大剁鳝丝面,极尽所能享受爽而滑嫩的筋斗和香辣的美味。而后踏步前行,趁人潮未涌,穿梭于各弄各桥间,看河边人刷马桶,洗净铅华污渍,一冲而去,随流水默默奔向尽头。
中午,靠河边的小饭馆就座,品尝蚌肉的鲜美,一步之遥,河面上驶过一只只小船。摇橹人多是男子,一双大手已被时间钉上烙印,一个圆圈,摇去沧桑,一个前进,行驶过岁月。我坐在原地,目送船与人一起渐渐消失;傍晚,趁一日光阴未流尽,憩茶、摆点心,拿着相机看河对岸戏台上的表演。我虽听不懂得曲儿何意,但他们举手投足间的万千妩媚,也值得我将这刻时光锁进一纸间。哪一天,也许上首日封邮票的“天下第一家”客栈里会留戳一痕我的芳影。
一日复一日,如此生活着,叹岁月漫漫。回首昨日,尚在喧闹的城市里举杯长叹: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遗憾满腔抱负都在磋砣中被消磨待尽,唯有怪岁月匆匆,聊以自慰。今日,在这水乡幽居中仰头望月自怜:月神啊月神,何不取我之精华,弃我之糟粕,留一身无爱无恨的躯干在这古镇中封存,与世无争。
不过,假如真将我这身凡胎肉骨埋葬在古镇,倒怕打扰了土地爷爷的清梦,怪我这外来人带来的俗气,沾染了这里的淳朴。此罪名,担当不起!
来到西塘,仿佛是为寻找我在昨日遗落的舍利子。穿越了两个不同时空,等找到时,原来它已经与这方水土地融为一体。记得电影“花样年花”中,王家卫用一段字幕来悼念故事的结束:那个时代已过去关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那是1969年的回忆,关于一个秘密。2005年某日,我用一段文字和照片记住过去,在西塘的日子。这,是一个铁证!
终曲
不知道是如何迈开回家的脚步,一路中,脑子里残留的依旧是西塘的每一处水,西塘的每一座桥。看来,我的灵魂真的被六百年的魂魄牵引住,得了“失心疯”!这种病,恐怕要下回去西塘才能医治得好了!
春梦,入画。画中春柳轻挂,遗花红数朵,酡染河色,红尘自当醉。初日梦醒,欲赏落花,却见其先流觞。剩下,西塘在幽香中欲拒还迎,让欲罢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