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寒星闪闪,成为这次旅行中最难以磨灭的映像。
不管在哪里,我们都无法逃脱它的审问,在某个不可知的前方,它就等待在那里,考验你。这一次,它选择了森林。在这片中国最美丽的原始森林中,它让我去做一次生死抉择。
虽然五须海已经变成了人声鼎沸的大众旅游地,但真正懂得它的美丽,并真正为它所感动的人并不多。走过旅游区,深入森林中,我被它的美深深吸引。
在见到它之前,我一直以为望朗的森林是最美的,但是这里的原始和美丽更让我迷醉。走在林间,处处都有惊喜。云杉和冷杉高大的树冠形成森林的顶盖,顶盖下面飘垂着帐幔一般的松萝,下面是丰富多样的植物,地表是厚厚的腐质层,上面再覆盖上软软的苔藓,走在上面放佛是自然为我们预备的欢迎地毯。各种颜色和形状神奇的苔藓地衣在树木的枝干上自由生长,把每一棵大树都打扮成化妆舞会上的神奇舞者。
虽然没有找到温泉,也没有找到当地旅游局说的那个天池,但能在这样的林中徒步,我已经很满足了。很多队员没有跟进,中途折回了。据MICHAEL的测量,我们到达的高度是4400米,但从植被上看,森林如此发达茂密,凭经验我觉得最多3600米,因此,我对MICHAEL的数据很表示怀疑。MICHAEL很确定地告诉我,在他找到的地图上和他测量的数据都是相同的,五须海的高度就已经是3700米。
从队员的体能上看,确实象是有那么高。好些人都觉得身体不适。包括山舞、风客这样的老队员都没有跟上队伍,提前回撤了。
由于森林中罕有人迹,因此道路非常不明显,不熟悉野外环境的人在其中行动非常困难。山舞踏着河流上横卧的大树过河的时候,还表演了一次惊险的倒挂金钩,差点跌入激流中。我带着大队返回营地的时候,先于我们返回的breeze和燕青才刚刚到达营地。他们在途中迷路,耽搁了大量时间。
回到营地,我看见燕青状态不佳,不吃不喝就钻进帐篷了。他是因为MICHAEL才加入这次行动的。
MICHAEL是荒野的老会员和老朋友了,他对中国充满感情,尤其是对中国的雪山分外痴迷,这次他特意从德国飞过来一则参加我们的活动,二则要到贡嘎山西侧去拍摄那里一座雪山的照片。他给我看了他找到的地图,30年代,一个西方探险家绘制的地图,在康定老榆林附近有一座标高6100米的雪山。MICHAEL为拍摄这座雪山的作了半年时间的准备。但可惜,他一句中文都不懂,而我们又没有办法陪他。一个朋友推荐了燕青,他是旅行社的导游懂英语并且喜爱户外运动走过川藏线,是一个绝佳的人选。于是,达成协议,MICHAEL负担燕青这次活动的费用,燕青则在这次活动结束之后陪同MICHAEL去拍摄那座雪山。
看见燕青状态不好,我钻进他帐篷去问他情况,他说感觉很累,可能是走急了,想先休息一下。于是我放心地去忙我自己的去了。
那是一个美好的傍晚,森林中间的营地美得让人陶醉,让我不由得想起老舍描写的大兴安岭,脑海中重新浮现出小学课文中描绘出的森林景象,阳光透过森林落到林间的草地上,草地上是地质队员的营地。
森林中最后的傍晚时光沉醉在浪漫的期待气氛中。
闲着已经切好了南瓜片,胖翻译吆喝着要做火锅,阿栋和将君拾掇柴火准备篝火。其它人三三两两准备自己的腐败晚餐。连多日来状态不佳的木容和雷映红都打起了精神。宁静的空气中,就等待夜色降临,一个愉快的篝火晚会就要开始。
暮色低垂,刚刚安排了蒋君生篝火,MICHAEL阴沉着脸走到我身边。
“田,我的向导不是一个好的登山者,他出问题了。我不能跟他去LAOMESHE”
MIACHAEL这么一说,倒把我弄糊涂了,莫非像他这样害羞的老男孩还会跟燕青闹什么矛盾?
我便问他燕青有什么问题。他说燕青有严重的高山反应,已经失去行动能力。这让我感到很惊奇,因为不久前我刚去问过,燕青只说有些疲倦而以。我赶快到燕青的帐篷中去,燕青还躺在那里。我问他,他脑子显得很清醒,说可能是下山的时候走急了,躺一会儿就能好起来。
摸一下他的额头,很烫。本来,高山上不适应时很多人都会体温升高,不足为奇,但他同时伴随着严重的喘息。量了一下体温,38度。MICHAEL的表情更严峻了。“没什么关系,有些高山反应,先安心休息一下。”给他吃下一点药,我退出帐篷。MICHAEL跟我小声商量起来。我们怀疑燕青的了肺水肿,必须马上采取措施把体温给他降下来,缓解他的肺部压力。
出发之前,我检查过药箱,发现缺少缓解压力的速尿。我的助手塔卡木正好是在医院工作,他主动说他去买这些高山病的药。我叫过塔卡木,让他把药箱中的缓压药拿来。暮色中,塔卡姆有些茫然地回答我:我忘记买了。
整个世界突然暗淡下来,安静下来
所有的人,所有的大树矗立在黑暗中,人类和森林的眼睛都一齐盯着我,那样的目光突然变成巨大的压力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暮色方佛突然加重了许多。
塔卡姆转身奔回帐篷,在黑暗中翻腾,期望着能在药箱的某个没有翻到的角落发现过去遗漏的药品,我则咬着嘴唇快速地运算当前形势,设想各种可能性。遇到这种情况,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下降高度。但五须海高度3700米,我们营地的高度3800米,从营地出去顺沟走一直到五须村再下到县城,一直都是平缓的峡谷地貌,高度下降非常缓慢,我无法指望象其它地方一样通过快速下降高度来减缓燕青的症状。
带着一点侥幸的心理,我再次进入帐篷,期待着燕青能给我一些正面的消息。
“你现在也不要顾忌什么面子了,有什么反应一定要如实告诉我,到底身体情况怎么样了,我好做出正确的判断!”
燕青的回答没有让我长起希望,相反把我一脚踹入冰窟窿中。--他躺下之前已经流鼻血了!
换句话说,刚才我还可以侥幸地认为他是高山反应的第一步,但现在已经确认无疑,他已经是肺水肿!只是还没有到咳血的程度!
心里一种很苦涩的感觉,骂自己怎么这么蠢,居然犯下这么初级的错误!我记着亲自去准备了姜、盐、冰糖和葡萄干,却把药品的准备交给了别人。在过去那么多艰难的行动中都没有出现这样严重的情况,现在却在森林茂密的地方出现了,我一直高度关注的几个姑娘没有问题,现在问题却出在了我以为会是队伍骨干的燕青身上!心情沮丧,放佛被突然偷袭打中软肋,我已经丧失了还手的能力。
听说燕青出了状况,大家都围拢过来。雷映红正好带着退烧贴,也贡献出来,给燕青贴上。我只有期待着通过前面的药品和退烧贴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减缓他的症状。塔卡姆回到我身边,结果我也知道,肯定不会找到。他胆怯地抬起眼睛问我:怎么样?没有药品有没有其它办法?
我揪住他的领子说:记住,这是个永远不要忘记的教训!如果我现在手里有一瓶速尿,何至于这么困顿!--其实,我这也是揪着自己的心在对自己说。
塔卡姆问我:如果实在没有办法,会出现什么结果呢?
“只有天知道,只有用命去赌了!”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它事关生死,牌就握在我手里,但赌注是一条命!我不确定那种办法能够保住它。
风客在旁边说,早做决定,如果要送下去,现在说不定还来得及,天再黑一些就更困难了。
送,还是不送?生,还是死?
如果往外送,从营地到湖边穿过大森林约有3公里,那里有几个藏民的小木屋,但不可能有医生,再2公里到湖对面的游客中心,或许有药品有医生,但也可能什么都没有。或许能找到车,再颠簸2小时到县城,于是就得救了,但也可能这段颠簸反而会要了他的命!
如果,让他躺在营地里,我们只能指望退烧药发生作用,同时他自己的抵抗力能够帮助他战胜难关!
我把自己的羽绒睡袋抱过来给燕青换上,把他的睡袋扯出来。这时候才发现,他居然用的是一个夏季睡袋,温标不可能超过5度!或许,在五须海边露营的第一个夜晚他就已经感冒了,而我对此却全然不知!
营地里已经有了篝火,火锅也已经煮上,但没有人说话唱歌,也没有人享用美味,整个营地静悄悄的,大家都矗立在黑暗中围在帐篷外面,放佛一片砍去了树冠的大树。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
我不希望这样的气氛控制住整个队伍,但我确实拿不出足够的理由来安慰大家,只是很苍白地说大家去篝火边吧,没什么问题。
MICHAEL在黑暗中轻声但严肃地跟我说:我是荒野的朋友,也把你看做好朋友,我的态度是很开放的。这样的情况我在德国登山俱乐部学习过,几个小时之后,他可能就会死在这里。我知道你的困难,送出去和不送出去其实结果是一样的,但如果把他送到了游客中心,就没有人再能指责你!
痛苦的抉择!
我是尽可能保住他的性命,还是在这种时候分清责任?确实,如果他在路上出问题,或者在景区出问题,人们可以说景区没有应急反应能力,我们已经尽力了;如果,他最终是在营地出问题,就会有很多人跳起来说你为什么无所作为--但是,究竟哪种选择生的希望更大一些?内心象油滚过,痛苦挣扎。MICHAEL的话几乎让我放弃。
但最终我还是挺住,咬牙做出决定:
1、 燕青留下!
2 、塔卡姆立刻出发到湖边去寻找支援,最好搞到药品,甚至请到大夫,万不得已,可以带几匹马来将燕青送出去。
但是,天已经黑了!那片茂密的森林就是白天穿行都可能迷路,夜里,塔卡姆怎么能安全地走出去?在燕青得到最大希望的同时,塔卡姆将面对极大的危险!
塔卡姆马上动身去准备,我不得不让他去面对这样的风险!就在塔卡姆准备孤身上路的时候,突然,求求也站出来说:我跟他去!
所有的人都惊疑地转过身去看着这个普通单薄的小姑娘,在那一刻,她突然由一个阳光少女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目光坚定充满自信!
breeze说:不,我去吧。
我说:“不,求求体力比你好,是荒野的老队员,经验比你丰富,还是求求去!”
穿上冲锋衣,带上应急干粮和备用头灯,两人准备出发。我摘下帽子戴在求求头上,那一刻有一重冲动,真想拥抱她,放佛送战友走上凶险的战场。
“求求,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要再把你们搭上!谢谢你,本来该我去,但我实在不敢离开这里!”
目送两个光点迅速消失在密林中,百感交集。
2001年,当两股暴风雪就要将我们合围在年宝玉则的时候,我的目光在队员们疲惫的脸上扫过,那一刻,是猪尾巴的眼睛迎上来,勇敢坚定又自信!他的目光和今天求求的目光那么相似。今天求求消失在森林中,就像当初的猪尾巴一个人奔入旷野中,都是那么令人感动,充满英雄气概。
2002年,在央迈勇神山背后的丛林中,我和向导的头灯同时失去作用,不得不在丛林沼泽间挣扎,在黑暗中的惨痛经历让老鬼都胆寒,但今天我不得不让他俩进入这种险境。
通过对讲机,我不断地跟他们保持联络。我发出一个确认的信号心理压力就小一分,因为他们正在越来越接近成功。但他们的每一次主动呼叫都让人心惊肉跳,生怕下一刻就是一个急转直下的灾难性消息。
求求和塔卡姆的速度快得惊人,很快就穿过了森林到达湖边。湖边只有马,但没有药!
求求呼叫说让塔卡姆带马进山,她准备独自到湖对面游客中心去找药。
“不,求求,你们千万不能分开!如果没有药,光来一匹马也没有用,他经不住这样折腾的,首先找到药,让他稳定住!最好能找到氧气。你们千万不能分开!!”
又是一段通话静默,整个营地都浸泡在一种特殊的压抑气氛中。
我再次给燕青量体温。
突然对讲机传来呼叫,湖对面有医生但已经离开,药品锁住了,正在想办法。
也就在这时候,我大声地呼喊MICHAEL,燕青体温奇迹般降下来了!呼吸也平缓了许多。
湖那边柜子打开了,但没有氧气也没有药品,只有一些葡萄糖!但这时候,最危急的时刻已经过去。
后面的问题就是求求她们如何平安地返回了。
breeze和我进入森林之中去接应他们。穿行在林间,头灯所能及的范围非常有限,我们班用眼睛半靠感觉在林间摸索前进。虽然心态很放松,但我们还是几次差点走错。求求在对讲机中焦急地呼叫:不用来接,快回去,我们有向导带我们进山!但我们还是继续前进。
此时的大森林又变得如此美丽!
静默,成熟,放佛一群厚实的男人安详地在原野上休息。
走到一个丘陵顶上,我们停下来。两棵巨大的树木倒卧在地上。我和breeze关闭头灯坐下来休息。我躺下身体,躺在卧木上。参天的树冠间漏出星光的寒晖,那么明亮,那么宁静。
我好像成为了一棵树,也倒卧在林间,星光就是我每天的伙伴。breeze和我都进入一种特殊的氛围中,默不作声,好像在浏览一个世外的秘境,又放佛在梵高绘制的巨大星空下漫步。
一层寒意渐渐地透过来,提醒我,我还存在。
突然,对讲机用高得吓人的嗓门叫起来,是求求的声音。回过头去,黑暗中,三盏光点正在黑暗中向我们靠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