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人兮
分類: 图书,艺术,舞台艺术 戏曲,
作者: 邵振国著
出 版 社: 敦煌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9-12-1字数: 320000版次: 1页数: 318印刷时间: 2009-12-1开本: 16开印次: 1纸张: 胶版纸I S B N : 9787546800691包装: 平装
内容简介人活着有各种存在方式,但作者所认可而有意义的只有一种,即康德所谓之的,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可以单纯地用作手段,而惟有人不能,不能作为手段,人只能作为一个“自在的、自为的、终极的目的”。否则,他或她便是一种非存在的存在,便是悲剧。遗憾的是,书中的主人公无论是孙志福还是史淑芬,他们都不懂得康德所说的那种存在。在其痛度一生,不觉老之将至的时候,却仍不知道自己痛在哪儿,悲剧源自哪里。他们只意识到自己处在无以变更或摆脱的人际关系中,决定论的历史关系中,所以说这“关系”即是他们的“存在”!
作者简介邵振国,1987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现任甘肃省文学院专业作家,一级文学创作,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96年获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1998年获甘肃省优秀专家称号。作品《麦客》获中国作协第七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其他主要作品有《月牙泉》《绿松石》《日落复日出》等。
书摘插图史淑芬听见自己身体扑通——响了一声,倒在地上。
那倒地的声音好像有回音,回音荡荡。那倒下去的地方很陌生,好像她从未来过一样。大坡斜挂着一块块光秃的田地晃动,深沟撕扯着天空翻覆旋转。听不见一声鸡鸣狗叫,听不到地窟窿里一只田鼠蹿动,听不到一株苞谷秆子风吹摆动。只感觉在她的体内有一片无限开阔的无比陌生的大地,黄土泛着潮气和土腥味,地面尚存活着一棵树,枝枝叶叶尚且茂盛,冠顶飘着柔软的阳光。
这年史淑芬二十八岁,这是一棵秀美无比的树。她在将死的时候回瞅自己一眼,她像被扒光了衣裳,肉身浮肿,皮肤绷得白白亮亮。渐渐恍浮出那个娘家在渭河川道,奶名叫毛蛋的小丫头,穿着件洋绸小褂,半袖露出藕段样细嫩的胳腕,跟着她大大读i~~字。她的大大史殿选,新中国成立初就死在监狱里了,他生前不知道她嫁到这达。
呱——呱——一群乌鸦噪唤,黑翅红喙昏迷地掠过她的眼皮。她的眼皮绽开一丝缝隙,看见那个十八岁的毛蛋,乘进一顶红透透的轿子,轿一走一颠晃,她伸出一只纤细的小手撩掀轿帘,偷瞅陌生的南山沟野。
史淑芬感觉不出她在哪达,手指插进黄土内,挖抓一把什么塞进嘴里吞嚼起来,嚼的不是草茎草根,也不是黍禾根,嚼的只是黄土疙瘩。她的手指早已磨破,结着厚厚的血痂和泥土嘎嘎。
这时有一团黑影飘飘忽忽,携着一股勃勃的阴气,迎撞着阳光挣动,阳光就发出吱吱的响声。一只大手伸过来捋巴她的脖颈和胸口,呼叫着“娃妈妈,娃妈妈!”她看见一张端正的大脸,短发楂根,是她的男人张青堂。噢,这才觉出她倒在自己男人的坟上。
“青堂,你等等我!”
“不行,屋里还有娃子。”
“我撑不住了!”
“那么我给你些精气。”
一阵阳光、山风、黄土翻覆滚动,那股阴气穿透了她的肉体,感觉出腹部、大腿根处那黑茸茸的地方,被触抚撞入,一股阴潮的黄土味和往昔熟悉的男人味,那里确有了柔软的阴湿。当她再睁开眼的时候,那座坟头及周边,骤然生出好大一片绿绿莹莹的刺芥和苦曲,阳光斑驳闪烁在那茎茎叶叶上。叶片肥肥甸甸,茎叶继续生长拔节,随风摆动。她爬滚上去薅挖吞食,连着根须泥土一起塞进嘴里,手指胳腕无力地颤落,就直接用嘴去啃,像只猫猫狗狗的动物,直吞得她呃——的一口胃液酸水呕吐出来,那绿腥腥的泥土草汁挂在嘴角和腮边,觉出又活过来了。“青堂用骨血变的这些食物,自己不能都吃光,须留给娃子。”她扯下身上那件褂子,把一茎茎薅挖的刺芥、苦曲包裹起来,侧转脸颊望了望村庄方向。
夕晒闪刺,那大坡斜挂的田亩埂边立着一个人影。山太大,人影小。这年景少有人能站立,多爬爬滚滚。
夕晒刺亮地照着他制服褂上的四个兜,左上兜别一杆钢笔。数十年后孙志福回忆起来,依然清晰地记得他这年当大食堂伙管员的形象。
没人敢当面呼他的大号,只恭敬地称呼他莲花大大。他有个丫头叫莲花,已跟她妈妈讨饭走了。莲花是他赴朝鲜当兵前生的,孙志福似乎不记得这一年莲花该多大,几岁?这一年他眼睛酸困乏乏地望着大坡下方,沟崖畔那块坟地,那具倒落滚爬的肉身。
这年景目光望久了会酸困,这年景没有人去想炕上的事,可是孙志福想得太久了也就例外了。他在四年前,修东梁渠时就想她;他在两年前,炼钢时就想她。他本该下坡去迎她,可是她在她男人的坟地里,迎上去孙志福太没个人样子!
他只候着她那饿殍样的身影朝这大坡土路摇晃移来。他一见她那具肉身,日他妈哩,他身上的弹片伤处就隐隐作痛起来。他跟自己女人刘月萍从来没这种感觉,这种隐隐的痛感,并不很苦痛,倒是身子内越痛就越舒服,每每让他记起自己在朝鲜战场上流血倒下,死过两次,又活了过来的那种感觉。
史淑芬比条虫爬得还慢,脸儿蜡黄,没有一丝血色,歇卧在路旁。看来她爬不上这架大坡,他想去扶她或背她,但是她那脸色眼神容不得他凑近。
“嘴大妈妈,我怕你爬上坡天就黑了,就误了大食堂放饭的时间!”
“不用你管,你走开!”
她呼气声很低很弱,身上滚挂着黄土。
“嘴大妈妈,你自己保重些,快些赶到食堂来,我给你留些稠的。”
他说罢仍舍不得离开样,但终还是尴尬难堪地扭身走了。她松了一口气,尚记得炼钢那年,他把她压倒在那间地窝棚内,她的脸颊、脖颈、四肢挣扎晃动,触觉到他腰里别着那把枪。那年他是地富分子监管大队的大队长。
往昔的光影碎片在这饥饿晕眩中一闪就熄灭了。
天色不知不觉就黑了,史淑芬又一次昏倒在夜幕初降的山道上,也许她见不到她的娃儿们了!也许更让她害怕的是那个男人,在这夜幕中他会折回来!不知什么原因她眼皮一恍,瞅见他手里垒着本红颜色本儿——“荣残证书”。那是令这大饥荒年景所有想活命的人都无比羡慕的,它可以领取国家抚恤金,换来额外的粮食。
西山庄前坡由山顶到山下人家院落错落排列,庄道巷道纵横交织,可是在这夜晚,却无一处灯火闪烁,只有星星、夜色、魃魃的树影,间或传来一两声尖利的分不出男女的哭丧号叫,瞬息又鸦雀无声。西山庄打从土改那年就设有“乡”的建置,叫南峪乡。张家老二张青庭,原先在庄腰有好大一片宅院,庄北也有他的车马院和麦场,而张青庭全家人被“扫地出门”了。老三即是史淑芬的男人张青堂,却保住了位于庄顶头的一座两进的院子,因为他被定性为“开明地主”。
淑芬像片云像片夜色像片树影挪进这座院大门,就又是扑通一声。好在这年景的身子木木的觉不出摔痛,肉浮肿着所以骨头也摔不折断。她的丫头名叫浮云,队干部们却戏喊她“嘴大”,是说丫头在食堂抢吃抢喝的意思。浮云丫头听见院里的响声,从堂屋出来搀扶妈妈,淑芬喘息说:“就在这达,卧一会儿。”淑芬躺在院子地上爬不到堂屋去,那石台阶高,门槛也高。满院没一处灯亮,屋门内黑洞洞的,油灯肚里的煤油早就熬干了。院门、屋门都大敞着,人没有力气关它开它。浮云捧来一碗菜汤,是从大食堂捎回来妈妈的那份,淑芬咕咚咕咚地喝了,但没有都喝完,每次都碗底子留下些稠的,等娃儿最饥的时候喂一喂。她问:“你弟弟们都回屋了?”丫头应声:“回来了。”白天,娃儿们像猫儿狗儿样四处寻食,地里刨挖,看能不能偷挖一窝队里的洋芋,偷擘一根苞谷棒子,被抓住打死,也比饿死强些。她终把自己挪进屋去,脊背倚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够不着去摸摸炕上的娃子。她每晚都扒着炕沿摸一阵,大娃叫扶正,老二叫扶光,还有个两岁的碎娃名字叫扶辰。黑暗中摸到他们的小脸和嘴巴,有气,还活着,嘴边有菜汤嘎嘎,喝过汤了。摸这个动作,就是关照,就是说话,问饥饿,就是淑芬所能做的一切!这晚她还额外分给娃们每人几根刺芥吞咽,娃们狼吞虎咽样几口就吃光了,黑屋内的亮眼珠仍盯瞅那只布褂包儿,还想吃,但要等到最饥的时候再给他们。淑芬不知道这样能维持多久,也许就在明日天亮,这一炕小生命连同她自己就都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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