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画记
分類: 图书,传记,艺术家/建筑设计,
作者: 邓伟 著
出 版 社: 山东画报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8-3-1字数: 100000版次: 1页数: 146印刷时间: 2008/03/01开本: 32开印次: 1纸张: 胶版纸I S B N : 9787807135937包装: 平装内容简介
可染先生曾经告诉我,他年幼时总喜欢爬到徐州城的城墙上玩耍。有一天,当他正奔跑、嬉戏时,无音中看到城墙下的一户院落里,有位老人正在潜心作画。年少的他被老人的专注神情所吸引,就屏息静气地蹲下来,默默地观瞧。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才发现他。老人姓钱,他后来成了可染先生绘画上的启蒙老师。
我十七岁那年,年近古稀的李可染先生又成为了我艺术上的第一位老师。
作者简介
邓伟,清华大学教授。英国皇家摄影学会荣誉高级会士衔。1959年生于北京,1982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出版著作《中国文化人影录》、《邓伟世界名人肖像摄影作品集》、《邓伟看世界》、《邓伟摄影作品选》、《八年》、《邓伟文集》、《中国美术馆藏邓伟捐赠作品集》等十几部。发表文章两百余万字。在中国、美国、英国等国及联合国举办个展。作品多次在国内外获奖,并被英国女王、美国总统及中外数家国家美术馆、图书馆收藏。
目录
一不愿透露姓名的老师
二我是李可染
三学写毛笔字
四画树的学问
五查字典,读《留侯论》
六云龙山色
七写字的哲学
八一个人的课堂
九礼物
十听老师讲画
十一师造化
十二用笔、用墨、用色
十三孺子牛
十四改画
十五我高考,老师头疼
十六一张老师的肖像照片
十七实者慧
十八老师的痛处
十九我的第一块手表
二十优良传统
二十一第一次发工资,我请老师吃蛋糕
二十二老师走了
书摘插图
一不愿透露姓名的老师
一九七六年五月中旬的一天,表姐叶秀琪告诉我,她工作的积水潭医院住进来一位老画家,想带我去见一见。
我喜欢画画,画过不少速写。那时,北京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总理的大规模活动刚过去不久,我去现场画了不少速写,有演讲的,朗诵诗的,献花圈的,大约画了有一百多张。表姐知道我爱画画,想做个引荐人。
听说要去见一位老画家,我心里很高兴。心想,表姐要带我去见的人,肯定不是一般的人。
记得当草原英雄小姐妹的事迹传遍全国的时候,我还在上幼儿园。英雄小姐妹龙梅和玉荣为了保护集体的羊群,腿冻伤了,后来被送到北京积水潭医院进行治疗。那时候当护士的表姐就带我去见了她们。我用爸爸妈妈给的买玩具的钱买了一束鲜花,献给了我心里仰慕的两位小英雄。多亏了表姐,我才能亲眼看见她们俩。
还有一次,大概是1975年,国家登山队攀登珠穆朗玛峰的时候,即将登顶前,一位登山队员的手套丢了,登山队伍中的藏族登山运动员仁清平措,当即把自己的手套给了那位队员,结果他自己却冻掉了几个手指头。后来,他也被送到北京积水潭医院医治。表姐又带我去见了这位无名英雄。
那天我还受父母之托,邀请仁清平措到我们家里做客。母亲从早上起来就开始准备,做了一桌好饭菜,有香喷喷的水饺和美味的菜肴。仁清平措吃得特别开心,饭后还兴奋得即兴跳起了藏族的舞蹈。那一天我们家里显得特别热闹。
说起来表姐带我见的都是英雄,是我学习的榜样,在我人生成长的过程中,给予我教育和激励。这一次表姐要带我去见的老画家,虽然不是英雄模范,但是在我人生成长的道路上,我想也一定会给我很大影响。
表姐带我要见的画家,就是李可染先生。当时他还没有“解放”,批黑画时受到很大打击。他的两只脚都有叠趾,影响走路,两只脚截掉了三个趾头。当时去见可染先生的时候,表姐只知道是一位有名的画家,并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这天下午三点多钟,我带了一些我画的天安门广场的速写,还有静物、石膏像素描来到了积水潭医院。
老画家住在骨科的一个很小很小的病房里。屋里就一张床,一个床头柜。过道放着一张折叠床,是他的家人看护他用的。
老人家坐在床沿上,见我来了,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我连忙上去搀住了老人家的手。大约有好长时间,他笑微微地说:“我给你准备了好吃的,你一定喜欢。”老人家还是拉着我的手,这时表姐说,快请长者坐下,坐下。
老人在床头柜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了一个铝饭盒,说:“这里面有油炸铬馇,是北京全素斋做的,我最喜欢吃了。”说着,他吃了一块。又拿了一块往我嘴里送,说:“吃吧,好吃!”我看老人家吃得挺香,就接了过来吃了。他很高兴,说:“你走的时候,我还要让你拿走点儿。”
这时,他又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小塑料盒,里面是没有包装纸的巧克力糖块。老人风趣地说:“我要甜甜你的嘴!你以后不要骂我,我就高兴了。”我看老人家很高兴,就说:“请老师看看我的画吧。”他说:“不急,不急,先坐一坐。”
过了一会儿,他看了我画的速写,问我除了这个还画别的吗?我说还有画的石膏像、静物。老先生又不说话了。停了很长时间,他拿了一张小纸条,正要写什么,送药的护士来了,我连忙给老人家倒水,水壶里只有半壶水,不热,我拎起水壶去了茶炉房。给老人家吃了药,他把写好的小纸条递给了我,上面写的是“三里河三区61门8号”。他说,这就是他的家庭地址,等他病好了,出院了,欢迎我到他们家去,他说还要给我吃巧克力,给我好吃的。
老人家说话的声音很小,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回到家里,带着一种很不理解的心情,对父母说,表姐带我去见的这位老画家,光给我吃炸铬馇、巧克力,对我的画一句话也没说,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
我爸爸笑了笑说:“要向老师虚心学习,这是缘分!”
过了几天,我又拿了画找表姐,说还想见见老画家。表姐说已经给我介绍过了,让我自己去。我又去了老先生的病房,有一个女青年正坐在那里。身边放着绿色速写夹。老先生对那位女青年说:“这是我的小朋友邓伟,家离这儿不远,给我打过开水,帮我吃药。”我不好意思地说:“就那么一回……”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女青年是一位首长的女儿,也是来找老人学画的,老人让我喊她“大姐”。
一会儿,老人给我们布置作业,他说,积水潭医院后院有个小园林,里面有水榭,有小桥、流水,让我和大姐一块去画写生。因为我没带画板,大姐让我等等,她先去画。
老人家指了指靠在那里的折叠床说:“他(指看护他的儿子李庚)又玩去了。我现在脚伤了,动了手术,要是不伤的话,我能坐在一个地方看一天书。”他问我:“你行吗?”
我说,我不知道,我没住过医院。老人家笑了。
这时他拿出一本儿童画报(是《小朋友》还是《儿童时代》我记不清楚了)指着上面的一幅画说:“这是我儿子李庚画的。”画面上是一群小朋友逛动物园,在栏杆外面看大象。我说:“画得真好!”
老人家问:“你经常去动物园吗?”
我说:“要花五分钱坐汽车,我舍不得。”
“你还去哪里画过?”
“我去过天安门。”我又拿出速写让他看。
那时候与所谓“天安门事件”沾边的绘画和摄影都属于“反革命”,人们都藏藏掖掖的,不敢拿出来。不过,我相信老人家是不会出卖我的。
他看了好长时间,说:“你的造型把握得还不错,挺准的。”这时大姐回来了,我看画得挺精彩。老人说:“邓伟,该你了。”
我在医院的后院一直画到天黑。因为我画得很慢,很细。等我回到病房的时候,大姐已经走了。
老人认真端详了我的画,说:“还可以吧。”又过了一会儿,他补充说:“有机会,以后就这样画吧。”
我以前曾临摹过解放前上海书局出版的英国风景铅笔画,线条非常流畅,临了一大本。我画这张园林风景的时候,也是按那种画法画的,很细。对我这张素描,老人没有表扬我,也没有批评我,这天也没有给我吃东西。
天已经黑了,我要回家了。他说:“哪天没有课的时候,你再拿着这张画,到这儿看看这个景,多看一会儿,反反复复地对着景物多看,多比较。”因为他有脚伤,站不稳,就靠着墙接着对我说:“对景写生,要像看电影那样看,让你感觉到兴趣。”一连说了两遍。我说:“是了。”
二我是李可染
因为六、七月份忙于复习功课,考试,就没到老人那里去。
放暑假了,大概是七月二十几号,我拿着老人给我写的家庭地址,从我家出发前往三里河。我是上午八点多钟到的,因为三里河的楼房都是灰色的,门框是绿色的,不好找,快到中午了,才找到老人的家。
敲了几下门,就听见里面说“来了,来了”,正是老人开的门。他见我手里还拿着他手写的小纸条,一边拉着我进他的画室,一边说:“你是一个认真的人,我没看错你。”
老人画室的墙上挂着山水画漓江,还有水牛,画上的署名都是“李可染”,我说,您就是画家李可染吗?老人看了看我,然后做了一个姿势,像京剧演员亮相似的用京白说道:“正——啊——是!”
刹那间,老人在医院病房给我的那种憔悴的神态,不见了。老人说话声音也很大,像是换了一个人,我心里非常兴奋。
他说:“你还想吃巧克力吗?今天不给你吃了,今天给你看看我的画。”他又问我:“你又去医院的小园林了吗?”我说又去了,在那里坐了一个多钟头,和实景对照比较,觉得有些小桥、亭子的透视关系还不太准确。
老人说:“这些都不重要。我为什么说要你像看电影那样看呢?就是说,一个多钟头的电影,绝不仅仅是一个画面,而是有很多画面,你脑子里要把印象最深刻的记下来,运用到写生上去,你就能逐步画准确。”
过了一会儿,他把在隔壁房间里的邹佩珠师母喊了过来,指着我说,这就是我在医院认识的邓伟。师母连声说,知道,邓伟,邓伟。
可染老师把画室的画案收拾了一下,邹师母从紧邻画室的另一间屋子里端出了一摞画稿。开始我还以为是印刷品,当看到《鲁迅故乡绍兴城》的时候,我惊奇地睁大了眼睛问:“老师,这是您坐在飞机上画的吗?”他笑笑说:“不光是坐的飞机,还是坐的直升飞机呢,我下飞机的时候,一顶轿子在下面接着,我是踩着轿子下来的……”
我还不知道这是李可染老师在给我开玩笑,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画上那么多的房子,那么多栩栩如生的人物,还有远远近近的小桥,不由得脱口说:“画得真好,老师,您就是英雄啊!”
他看了看我,说:“这话怎讲?”我把在积水潭医院见到龙梅、玉荣,还有登山英雄仁清平措的情景给老师说了。
可染老师指着我笑微微地说:“今天我没有给你吃糖啊!”
这时,阿姨在门口小声说:“爷爷,饭好了!”
我才知道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连忙要走。老人忙说:“小孩,吃饭!” 我说:“不了,我得回家!”他说:“都中午了,该吃饭了,你还上哪去?”他一把拉住了我,我还是要走。
到了画室门口,他用非常严厉的眼神看着我说:“你听我把话说完了你再走,我李可染比你大很多,我讲的事情是真实的,也是故事。我一生不会骗人,也不会说好听的话。解放前我在北平,第一次见齐白石老师的时候,齐老师先看了我的画,并且鼓励我说:‘你的画是真正的大写意。’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齐老师要留我吃饭。我听人家说,齐老师很会过日子,生活十分俭朴,家里的点心长毛了,拿出来给人看看,只是客气一下。我当时不好意思在齐老师家里吃饭。齐老师见我执意要走,就说:‘如果你不在我这里吃饭,以后就不要再进我的门了!”’可染老师严肃地瞪着我,问道:“你听明白了吗?”
他又接着说道:“当时,齐老师家的护士对我说,先生留你吃饭,是喜欢你,你就不要违背先生对你的真心。从那以后,每次到老师家,只要是遇上吃饭,我也就不客气,一起跟着吃饭。”说完,老人松了我的手,走进了旁边吃饭的屋子,我只得听话地跟过去。
屋里是一张长桌,桌上放着小碗、醋盏。他说,坐吧。他端起饭碗就吃了起来。
这时,先生的儿子小可端着饭碗,站在我的旁边吃,李庚夹了一点桌子上的菜,到他自己的屋里吃去了。我吃得很慢,心里也很紧张。他叫我要吃饱,但是我那天太拘谨了,其实并没有吃饱。
吃过中午饭后,又到可染老师的画室。他说,只要是不耽误学习,爷爷随时欢迎你来,欢迎你经常来。
这是唯有的一次,让我叫他“爷爷”。
以后我再喊他“爷爷”,他就说:“叫我李可染,或是叫我李老师。”有一次我把他给我讲的话记在笔记本上,请他订正,上面写的是“李老说”,他问我:“我老吗?人家叫我李老,说好听了,是尊重,不好听呢,就是奉承。你以后就叫我老师就行了。”
我连连点头说是。
以后,差不多每到星期天我都到可染老师家去一次。遇到中午吃饭,就跟老师一起吃饭,有时走晚了,连晚饭也一起吃了。
吃过中午饭以后,可染先生要去午睡。我的工作,就是在那里为老师磨墨,满满一池子,有时一个钟头都磨不好。要不然,他就找出一些美术方面的书籍或杂志,让我在那里看。
老师在里屋睡觉,我翻书的声音非常小,怕声音大了惊醒老师。有时想解小便,也不敢开门,怕惊动先生。我当时觉得,这些事情尽管我做得很注意,还是怕打扰老师。
三 学写毛笔字
一天下午,可染老师看了我的笔记本后,说:“你写的字很难看啊!”说完,他从屋里找出一本字帖,很古旧的样子,还缺了几页。“这是《大麻姑仙坛》,是唐朝颜真卿写的。这个帖,我送给你,也算是留个纪念吧。”他说,“颜真卿是中唐时候的入,这是他六十七八岁的时候书写的。这里面的字,巨细有法,越看越好,你要耐下心来临写。”
可染老师一边说,一边走到画案边,拿出一张宣纸:“写字是一辈子的事,初学写字,要写得大一些。”他从纸上裁下了一截,有八开大小,我说:“老师,这么大的纸,你裁下来了,太可惜了。”他说:“学写字,不要怕用纸。”他把纸一点一点地折叠起来,每个字框里都是“米”字格,然后就在上面写了《大麻姑仙坛》几个字。他说:“就写这样大的,以一寸大小为宜。颜真卿的字,有骨有肉,绵里包针,软中有硬。你写到一定程度,基本功扎实了,我再教你写汉碑。”
可染老师是把写毛笔字当成一辈子要做的功课来完成的,从来没有放松过。即使是在“文化大革命”后期,他患病失语、手脚麻木的日子里,他仍然坚持在毛边纸上写毛笔字。他的法书从古代碑刻中获得了养分,从而领悟到雄大、浑厚、凝重、稚拙等中国传统美学思想,这些也深深地影响了他的山水画创作。我总是想让可染老师教我画画,就说:“您什么时候教我画画呀?”
他说:“教你画画,但不是教你临摹我的画。你要到大自然当中去画,对着实景写生,要画真山、真人、真树。”说到这里,他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说到画人,这个事情难啊!我一辈子画不好人,写不好字,所以我画山水了,我也不承认我是书法家。”我那时不知道这是老师谦虚。其实,可染老师的人物和书法都非常经典。我后来看了老舍先生评论老师当年画的人物画,生动极了。这才理解可染老师给我说这些话的意思,是让我静下心来,先把字写好,再学画画,要先打好基础。
可染老师又接着说:“你每次来,画可以不画,少画,但写字不能少。”我问老师:“您为什么不让我临摹您的画呢?”老师说:“白石老师说过,‘学我者死,似我者拙。’一味临摹下去,时间长了,就没有创造性了。古代的画家开始学画画,要学一些程式,像‘石分三面,树分四枝’一类,能背下几个画家的程式了,就能创作。我还是主张‘外师造化’的。”
可染老师还是把话题转到写字上:“我让你临写《大麻姑仙坛》,你要先读帖,要像读作文一样读,目的是知道你临的这本帖里的字的间架模样。然后再一个字一个字地临写。临摹一段时间以后,把帖拿开,自己再默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