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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50年精选系列-----《炮打双灯》 (短篇小说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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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類: 图书,小说,社会,

作者: 杨绛 等著

出 版 社: 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 2009-5-1字数:版次: 1页数: 321印刷时间:开本: 16开印次:纸张:I S B N : 9787505963108包装: 平装内容简介

《收获》文学杂志社,座落在上海市巨鹿路一个不起眼的小院里。院门口有一间收发室,这间收发室,很可能是中国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一间收发室,没有一个收发室像它这样深刻地介入中国文学的历史,尤其在网络时代以前,许多对当世以及后来产生重大影响的文学作品,就是混迹于堆积如山的邮件中,从这里辗转到编辑部,等待编辑们的辨识。很多年中,从邮局、收发室、到编辑部、印刷厂,再回到邮局,组成了一条隐秘的循环线路,像链条,周而复始地转动,使文学同时获得了力量和速度,经过它的转动,中国文学就不可能再停留在原处。在文学界和读者心中,巨鹿路675号那座花木深处的西式洋楼,不仅是一家高品质的文学加工厂,更是这个时代的精神圣地。

《收获》的历史,早已超出它的自身,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进入作家们的回忆录、创作谈,甚至各种版本的文学史中。进入中国当代文学史可能有许多条路径,但每一条路径最终都会抵达这里。它是中国文学地图上一个最为显著的地标,如果我们有起码的公正,我们就不可能无视它的存在。这不仅是因为它拥有非凡的资历——早在1957年7月,巴金和靳以就在上海创办了这份杂志,到1979年以前,它一直是新中国唯一的大型纯文学期刊,它发表的作品,诸如《创业史》(柳青)、《茶馆》(老舍)、《山乡巨变》(周立波)、《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上海的早晨》(周而复)、《杂色》(王蒙)、《美食家》(陆文夫)、《烟壶》(邓友梅)、《人生》(路遥)、《人到中年》(谌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张贤亮)、《三寸金莲》(冯骥才)、《我爱比尔》(王安忆)、《麦秸垛》(铁凝)、《虚构》(马原)、《极地之侧》(洪峰)、《活着》(余华)、《妻妾成群》(苏童)、《信使之函》(孙甘露)、《顽主》(王朔)、《迷舟》(格非)、《枣树的故事》(叶兆言)、《年月日》(阎连科)、《怀念声名狼藉的日子》(池莉)、《奔跑的火光》(方方),《东藏记》(宗璞)、《务虚笔记》(史铁生)、《秦腔》(贾平凹)、《平原》(毕飞宇)、《额尔古纳河右岸》(迟子建)等,无不代表着中国文学的最高水准,更重要的,它所呈现的,不仅仅是作品,更是标准、原则、精神,它们通过那条永动机一般的隐形链条,得以确认、延续和发展。无论在言说空间受到贬抑,还是在物质主义甚嚣尘上的年代,《收获》始终如一地传布着文学的真理,把《收获》视为一面旗帜,应不为过。尤其在今天,欲望的盛行是每一个人必须面对的事实,文学家也不例外,欲望几乎已经成为人们的唯一灵魂或灵魂的主要部件,在欲望的强大压力下,文学开始变得手足无措、内分泌失调,唯有《收获》的高贵、坚定和沉着没有丝毫改变,它证明了文学在这个益发冷酷的世界上仍然可以有尊严地生活。这是中国文学应有的气质,但在这个时代里,它却成为一个奇迹。

这使我们有必要认真打量这本杂志的历史。我曾有过以这本杂志为研究对象写一本专著的愿望,试图通过《收获》的个案,剖析中国近半个世纪的文学史和精神史,但因时间、精力所限,始终未能如愿。编选这套丛书的动议,起于2007年,《收获》创刊50周年的时候。对那些曾经影响过我们的作品进行分梳、整理、编选,我们看到的绝不仅仅是杂志本身,所有经历过的岁月都会附着在纸页上呼啸而来,它是一部回忆之书,一部史书,它见证了文学的传奇和我们自身的奇迹,它同时也是一部未来之书,因为它给我们希望。这唤起了我这位出版人的职业冲动,一种无法言喻的激情,使我在2007年春天,开始主持这套丛书的编选工作。我们通读了《收获》50余年的全部作品,尽可能选择那些既影响过时代,又不受时代的局限,具有某种超越性的作品,这是我们权衡弃取的重要标准。当然,由于篇幅的限制,或者由于版权方面的原因,有些我们很想收选的作品,最后不得不割舍,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但无论怎样,在历经两年反反复复的出版过程之后,这套丛书终于在2009年的春天面世,为此,我要感谢《收获》文学杂志社所有同仁的支持与合作,当然也要感谢出版者的努力。我曾经试图去掉“50年”这一时间界定,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一想法,因为我已不再把它视为一个具体的数字,而是一种象征,是对中国文学半个多世纪的艰辛而漫长的旅程作出的精确概括。

如果用物质主义者最擅长的比喻,我想,我是触及了中国文学的银行中一笔最珍贵的款项。我毫不怀疑,它会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救助我们。

目录

草原上的小路

稿纸上的月亮

芸斋小说

桥边小说三篇

多余的故事

错误

牛皮

明的迷途

青黄

悬岩之光

结婚

陈守存冗长的一天

空的窗

炮打双灯

临终关怀

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

那天春天和行吟诗人在一起的经历

架纸飞机飞行

朱颜长好

画屏

小羊皮纽扣

古典爱情

口供

雾月牛栏

少年英雄史

五月六日

书摘插图

稿纸上的月亮

阳光滑到玻璃板上。我垂下眼帘,一片温暖的桔红色在轻轻颤动。这是个寂静的早晨。每隔一阵,胡同里传来爆米花那沉闷的响声。阿富汗正进行着战争。一架大型客机在法国南部坠毁。巴勒斯坦游击队袭击以色列定居点……我坐在这里,已经是第三天了,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这个世界是多么具体,似乎只在某个具体的地点和时间才有意义。早上洗脸的时候,镜子里那副疲倦而又紧张的神态,真像一只困兽。前几天的报告会上,那伙大学生发出一阵阵嘘声,有人还递来这样的条子:“你能代表我们吗?别不要脸了!”麦克风刺耳的交流声给了我沉默的机会。对那些自命不凡的家伙,又能说些什么呢?

我睁开眼睛,轻轻一吹,玻璃板上雪白的烟灰像鸥群掠过水面。每次退潮,我总是和小伙伴们去立马崖下拣海蛎子。从礁石上一个个敲下来,再用小刀剥开,倒进嘴里……我是渔民的儿子,好像这已不是事实,仅仅是档案里的一段文字而已。要不是妈妈去世后,舅舅把我带到北京,说不定此刻我正坐在突突震颤的机帆船甲板上抽旱烟,旁边盘着饱含盐分和鱼腥味的网绳。我摊开一只手:白皙、瘦长,没有一点茧痕。命运真不可思议,恐怕也只有不可思议的才是命运吧……

有人敲门,敲得那么轻,最初我以为是错觉。原来是位姑娘,短短的剪发在阳光下有点儿发黄。

“丁玉龙老师在吗?”她怯生生地问。

“我就是。”

“我……”她那圆乎乎的脸涨红了。

“有话进来说吧。”

她差点儿踢倒地上的暖壶。“对不起……”

“没关系,请坐。” 我指指沙发,说。

她在沙发旁的凳子上坐下来,把旧书包放在膝盖上。“我叫陈放,是师范学院的学生。我喜欢您的小说,就来了。”她抱歉似地笑了笑。

“喜欢哪篇?”

她想了想。“我喜欢《遗物》。”

“最近这几篇呢?”

“嗯,还没看过。”她的口气有点犹豫。

我警惕起来,说不定她就是那伙起哄的大学生中的一个。“你周围的同学有什么反映?”

“没怎么听说。好像有人认为没以前深了。”

“冰窟窿深,”我说。

姑娘显得有点儿尴尬,不停地摆弄着书包上磨成穗状的扣带,在手指上绕来绕去。

“喝水吗?”

“不,不,您别倒了,我马上就走。”她从书包里摸出一叠稿纸。“我试着写了篇东西,很不像样,想请您看看,行吗?”

我接过稿子,在手里掂了掂。“你在中文系?”

“不,我在物理系。”

“头一次写?”

她认真地点点头。

“听我句劝告吧,钻钻你的本行,别费这份心思了。”

她缩了缩肩膀。“为什么?”

“这是颗酸葡萄。”

“真的?”

“我尝了,才这么说。”

她笑了,笑得很甜,那张相貌平常的脸顿时漂亮了。“可我从小就爱吃酸的呀。”她说。

我咬咬嘴唇,没吭声。

“再说,酸葡萄也可以酿成甜酒。”

“甜酒?”

她站起来。“反正我想尝一尝。”

“好吧,我的话就说到这儿。”

送走客人,我又在桌前坐下来。也许这就是故事的开始,从酸葡萄的对话开始,然后呢?我拿起钢笔,拧开笔帽,盯着细小的金尖。怎么回事?外面的天气多好,我关在屋里,像只过冬的苍蝇。以前我每天可以写八千字,按那个老女人的说法,“像喷泉一样”。她自以为是我的保护人。谁多看一眼那副蠢相,谁准想自杀。难产说不定是件好事,是新的开始。多可笑,快四十的人还在谈开始,帝王们十几岁就在修陵墓了。别装蒜,活得像个人吧,人……钢笔顺着指缝滑下去,戳在稿纸的右上角,溅上了一大滴墨水。我随手勾成一弯月亮。

娟进屋时的样子,引起了一种岁月飞逝的感觉。似乎在这一瞬间,往事涌现了,并流动起来,成为日常生活的背景。

“干吗这么看我?”她问。

“没什么,”我干巴巴地说。

娟把身后的冬冬拉过来。“叫爸爸。”

冬冬站在我和娟之间,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呆呆地望着地面。

“叫呀,”娟的声音有点儿不耐烦。

冬冬依旧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托儿所阿姨说,下午他和别的孩子打架了,抢一辆汽车……累死了。”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叹了口气。

我走过去,抱起冬冬,亲他,用胡子扎他。他默默地躲闪着,反抗着,终于挣脱了我,慢慢地走到桌前。

“月亮。”他把小手伸到稿纸上,喃喃地说。

娟凑了过去。“嗬,大作家,一个字没写出来,倒有心画这玩意儿。催稿信快堆成山了,我看这债你怎么还。”

“我不欠任何人的债。”我生硬地说。

娟用手捋了捋袖子上的衣褶,很快地看了我一眼。

“我只欠自己的债。”我又说。

“你怎么啦?”

我没吭声。

她走过来,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然后摸了摸我的脸。“你累了。”

我望着她的眼睛,勉强地笑了笑。

“什么事不顺心?”

“没有。”

“那为什么?”

我抓住她的手。“我累了。”

“看你这一脸阴沉相,怪吓人的。明天把胡子刮刮。我去剁馅,买了点儿韭菜。”

我在桌前坐下,抚摩着冬冬毛茸茸的脑袋,这回他不再躲闪了。

“明天,爸爸给你买汽车。”

“我不要。”他盯着稿纸,说。

“买自动枪,好吗?”

冬冬沉默不语。“我爷爷是干什么的?”他忽然问。

“打渔的。”

冬冬扭头看着茶几上的鱼缸。“他在哪儿?”

“他死了。”

冬冬惊奇地抬起眼睛。

“他在海里淹死了。”我说。

“你难过吗?”

“那时候我太小,才三岁。”

“我四岁半。”

“对,你已经很大了。”

冬冬用食指在稿纸上画来画去。“阿姨说,月亮是圆的。”

“阿姨说得对。”

“你画得不圆?”

“我的月亮是弯的。”

“为什么?”

“每个人的月亮不一样?”

“爷爷的月亮呢?”

“是圆的。”

我想起村头那间堆放渔具的小黑屋。我常常钻进去,一个人躺在晾干的渔网上。从木板缝里溜进来的一线线月光,在海风中嗡嗡作响,伴随着阵阵海潮单调的声音。

“后代等于零,”康明咂咂嘴,把火柴棍扔进烟灰缸里,“零,老兄。”

我摇摇头,不想再争辩什么。任何争辩都是无意义的。我知道,他在刺激我,吸引我参加一场早已让我厌倦的游戏。每星期六晚上,他照例用种特有的方式占领我这间十三平米的小屋。

“现实些,否则没有出路。这是我以一个编辑的身份来劝告你,”他说。

“这么说,你还有别的身份?”

“当然,我还是一个苛刻的读者。”

“还有吗?”

“忠实的朋友和不忠实的丈夫,再加上一位可爱的父亲。”

“我倒想知道,作为一位可爱的父亲的你。”

“你是指……”

“对后代,你说些什么。”

“你呀,”他笑着说。

“你有这么多身份,不矛盾吗?”

“不,人是多重的……”

“像千层饼一样?”

“好啦,老兄,我认输了。夫人呢?”

“送孩子回姥姥家去了。”

“这阵子写得顺手吗?”

“不。”

他扭头望着我。一只眼睛很亮,反射着落地灯的灯光,另一只则在暗绿色的阴影里。

“你变了。”他说。

“是吗?”

“大概是艺术家的良心压得你喘不上气了吧?”

“我不是艺术家,从来就不是。”

“你的名声够大的了。”

“我在街上拉一泡屎,还会更大些。”

“别要求得过高,老兄。”

我冷笑了一声。

“问题不在于你我怎么想,长着自己的脑袋,当然是件好事。”

他站起来,踱来踱去,影子在墙上滑动着。“应该明白这一点,咱们不过是社会的奢侈品,没有人在乎你怎么想。”

“你自己也不在乎?”

“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他走到桌前,拿起稿纸,“画得不错。知道月亮的圆缺是怎么回事吗?”

我没吭声。

“那是我们这个地球遮挡阳光的结果,这是常识。”

“对,常识。”

“想脱离轨道吗?”他转身靠在桌上,诡秘地笑了笑。“那就等于毁灭。”

边缘上的纸灰卷了起来,覆盖着渐渐暗下去的红火,蓝色和褐色的烟缕混在一起。那个小姑娘的小说尽管技巧差,却深深打动了我。这悲剧一定是她的亲身经历,既是爱的开始,也是爱的结束。在一个没有爱的世界里寻找爱有多难,失去却是瞬间而永久的事情。“房子的事,你没去催催?申请递上去好几个月了。”一阵窸窣声,这是娟在脱衣服。烟灰剥落了,一片一片掉在稿纸上。“你明天找徐老头说说,他一句话,比你跑十趟文联都管用。”“我不想去。”这是我的声音吗?人永远不能准确地听到自己的声音。这声音能在世上飘荡多久?最多七十年吧,然后和我一起消失。而海的喧响却无尽无休。我写下文字,印成书,谁又敢担保几十年后还有人读呢?别说几十年,现在的年轻人就开始摇头了。“我们厂老葛的爱人在洗衣机厂,试销才一百五……”什么是经久不衰的?艺术中的永恒太可怕了,让人望而生畏,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它要求艺术家孤注一掷。床板吱吱响着.娟在翻身。海鸥是孤注一掷的。听听它那发自整个腔体的凄厉叫声,就不会怀疑这一点。为什么我最近常常想到海呢?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让人轻松。一片烟灰落在月亮附近。唔,遮挡阳光的结果。是啊,艺术家也是人。他必须保住脑袋,保住这最基本的思想权利。我大可不必瞧不起康明,彼此彼此。再说,他有他的道理。也许撒谎才是人的本质,而真诚是后天的,真诚需要学习。问题仅仅在于说真话吗?艺术本身就是假的,它也正是以此来平衡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时间不早了,”娟声音含混地说。这是一种暗示。她在等待着我,像原始部落的女人在等待狩猎的男人,不,是打渔的男人,手持着鱼叉,腰间裹着兽皮,用整个腔体发出叫声,回答着召唤。“对了,这个月该咱们收水电费了,上个月电费那么贵,准有人偷电……”那间小黑屋不知还在吗?刺鼻的腥臭味,滑腻腻的地板,还有挂在屋顶接雨水的小铁桶。很多年没回去了,真应该回去看看。“……明天晚上你去我们家接一下冬冬,我可能加班。”父亲,对我来说永远是个谜。他是怎么淹死的,连我也不知道。他什么也没留下。不,他留下了我。而我将留下什么呢?我把烟头熄灭,关上台灯,一切消失了,月光泻进来,我想起了那位姑娘的笑容。“你怎么不吭气?”娟哼了一声,翻身对着墙壁。她生气了,但却是假的。我揭开被子,扳过她的肩膀,在暗中望着她紧闭得颤抖的眼皮。“好啦!”我说。她慢慢地抬起胳膊,围住我的脖子,把丰满而潮湿的嘴唇贴过来。“房子的事……”

“祝玉龙的创作永远像喷泉一样!”老女人说。

“不,”我放下杯子。

“怎么?”老女人望着我。

“还是为了徐老的健康干一杯吧。”

“也好,为了我不甘心进坟墓。”老头说。

老女人搛了块鱼放在我面前的小碟里。“尝尝,黄鱼,我烧的。”

“不错。”这种彼此的恭维仿佛成了一种默契。

“比起你的小说呢?”

“强多了。”

“玉龙,”老女人故作神秘地凑过来。“有件事你得好好谢谢我……”

“什么事?”

“猜猜。”

我摇摇头。

“猜猜嘛。”老女人用脚尖踩了我一下,我把脚抽回来。

“行啦!”老头不耐烦地用筷子敲敲盘子。“你就会来这套,有什么话直说好了。”

“没你的事!”老女人白了他一眼,“前几天,出版社的张社长来,我跟他谈起你。他呀,答应给你出本集子。”

“噢。”

她在等待我进一步的反应。

“谢谢,不过…… ”我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还是等等再说吧。”

“什么?”

“我凑不出像样的东西。”

“嗬,我这要烧香,老佛爷掉屁股。”

“有远见,”老头一边吮着鱼头,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唔,唔,还得看看。”

“你看了一辈子,到头来不是也就挂个名,写写回忆录吗?”老女人愤愤地说。

“你嚷什么?”老头呯地拍了下桌子,“我至少有值得回忆的事情!”

“你跪在地上求饶,也值得回忆吗?”。

“值得。”老头刹那间又心平气和了。他抠出一颗深棕色的鱼眼珠。细细打量着。

“玉龙,你再考虑考虑。”老女人用胳膊抱住干瘪的胸脯,叹了口气。“我去厨房看看。”

“这个女人。”老头等她一出门,哼了一声,然后转向我,“你有心事?”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没什么,没什么,文人嘛,总爱多愁善感。”他又死死盯着那颗鱼眼珠。

“不,我只是有点不甘心。”

他抬起头,毫无表情地望着我。“你今年多大岁数?”他问。

“三十七。”

“知道中国历史有多长吗?“

我没有回答。

“五千年。”他伸出五根弯曲、颤抖的指头。“不妨多看一看,如果有机会一争,何乐而不为呢?年轻人。我看了几十年,固然一事无成,毕也悟出不少道理。”说完,他一口把鱼眼珠吞了进去。

我在桌前坐下来。我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我不会再回到甲板上,回到礁石旁,回到那间月光在板缝中鸣响的小黑屋里。我的头有点儿疼,这是酒——那被晒过的粮食变成的液体在作怪,是阳光在作怪。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悲哀,真想哭,尽管我很多年不会哭了。说不定我的泪水比别人的更咸,我是渔民的儿子。我的父亲死在海上。他的船翻了,连尸体也没有,在村头的坟地上给他立了一块木牌。那里有很多这样的木牌,面朝着海,朝着太阳每天升起的地方。我是幸运的。我不知道那些出过集子的作者,是不是经常路过书店,隔着玻璃看一眼那本自己的书。精装和简装的两种。精装的烫着金字,外面包着质地柔韧的软皮。他们比我更幸运。然而,幸运是会轮换的。我不该停下来。我没有选择的机会,只有机会在选择我。其实,一切本没有什么。我的神经太脆弱了,总有各种恶梦来打搅我,搅得我不安宁。那颗鱼眼珠曾见过海里的一切:水藻、电鳗、珍珠贝……当然,还有海蛎子。别停下来,我才三十七岁,对于搞文学的人来讲,这毕竟是个上升的年纪。那位姑娘的笑容并不只包含纯洁和美,笑容是可以掩饰一切的。然而在这笑过的地方必然要留下痕迹,留下皱纹。让我也笑吧,在我还会笑的时候。我拉开抽屉,怕烫似地摸了摸那份稿子的折角。那是秘密,悲剧中不可超越的秘密,我却触动了它。我也有过爱,我也有写这种爱的权利。这不是剽窃,废话,当然不是。酸葡萄可以酿成甜酒。好一颗酸葡萄!

我推上抽屉,铺开那张画着月亮的稿纸,写了起来。

冬冬抱着辆玩具车,踢着一块石子,石子在便道的方格砖上当啷啷地响。

“快点儿,冬冬,”我拽住他的小手,说。

“咱们回家吗?”

“回家。”

他环顾着周围行人和车辆的暗影,嘴里断断续续地哼着一首歌谣。我听不清具体内容,好像讲的是一只猫和一只鸟的故事。

“爸爸,瞧,” 冬冬抬起头,说。

在路灯柔和的灯光之上,月亮又大,又圆。

“这不是你的月亮。”

“对,不是。”

“那、那你的月亮呢?”

我什么也没有说。我们正走进芙蓉树浓密的阴影里。我知道,他在注视着我,却看不清我的脸。

……

《收获》50年精选系列-----《炮打双灯》    (短篇小说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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