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风格
分類: 图书,小说,社会,
作者: 张贤亮 著
出 版 社: 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9-4-1字数:版次: 1页数: 332印刷时间:开本: 16开印次:纸张:I S B N : 9787506346610包装: 平装编辑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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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为该丛书之一。小说通过新任市委书记陈抱帖对T市的改革,以细腻的笔触和浓重的感情色彩刻画了陈抱帖和他的妻子罗海南、作家石一士及各阶层形形色色的典型人物。
内容简介
本书通过新任市委书记陈抱帖对T市的改革,以细腻的笔触和浓重的感情色彩刻画了陈抱帖和他的妻子罗海南、作家石一士及各阶层形形色色的典型人物。
本书反映了他们的思想、爱情、追求和忧乐,以及人物之间的微妙关系,再现了各种不同的生活态度和道德风貌,是描绘上世纪八十年代现实生活的一幅色彩缤纷的画卷。
目录
第一章 命运的弹指声
第二章 原来这里没有一点罗曼蒂克
第三章 我是程砚秋
第四章 孙玉璋市长
第五章 在公园长椅上开的市委碰头会
第六章 城市白皮书
第七章 “杯酒释兵权”
第八章 一个城市的诞生
第九章 龙舌兰要开花了
第十章 标准答案
第十一章 婚姻线与爱情线
第十二章 爆炸
第十三章 他已经把巨人神仙和公主忘记了
第十四章 小说中的小说
第十五章 那是多么美好的岁月
第十六章 “甜蜜的女人”
第十七章 市委书记圆舞曲
第十八章 伏尔龚斯卡雅公爵夫人
第十九章 香香要跳迪斯科
第二十章 风
书摘插图
第一章命运的弹指声
二
“如果叫你去当一个市委书记,你会怎么样干?”
这个问题提得又突兀,又不好回答。
他第一次听省委书记孟德纯这样问他,是在去年冬天陪孟德纯去北京开会的火车上,而正是那次去北京,促成了这场奇奇怪怪的姻缘。
当时,他和孟德纯睡在一个软卧包房,另两名随员在隔壁。胖胖的省委书记在餐车吃完了午饭,回来倒头便睡。这是一个会享受的人,从来不放过休息的机会。六十多岁了,保养得还跟一个刚出笼的馒头一样。尤其在睡觉的时候,枕着两个柔软的枕头,双下巴陷在圆滚滚的脖子里,一绺花白的头发耷拉在宽阔的额头上,厚厚的嘴唇微张着,露出一种天真的痴呆的表情。轻轻摆动的列车摇晃着他,如果不是老头子打着很响的鼾,真睡得和摇篮里的婴儿似的。
到了傍晚,火车已经跑了十个小时。水汽像一层银色的薄膜贴在车窗上.车厢里光线很暗,他拧开台灯,老头子才惊醒过来。
孟德纯先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很长很深的哈欠,然后又和睡着了似的,没有改变姿势地躺在铺上一动不动,用一种研究的眼光久久地凝视着坐在对面铺上看书的他。
他感觉到这道令人不安的目光,本能地向省委书记瞥了一眼。这时,孟德纯才用那种刚睡醒的瓮声瓮气的声音问:“你看的什么书?”
和一般人听到这个问题一样,他把封面向盂德纯展示了一下,“《钱商》。一本美国小说。”
“什么意思?”
他把书合在铺着白台布的小桌上,揉揉眼睛,按书前的“内容提要”向省委书记叙述了故事。
“唔,唔。一本批判资本主义的小说。”孟德纯用他惯用的方法作了概括,手撑着铺坐了起来,“你还爱看小说?”
“这也是学习嘛。”他笑了笑。
“这也是学习?”孟德纯睡足了觉,感兴趣地问,“譬如说,从这本书里你能学到什么东西?”
“至少能告诉我们什么是资本主义。”他说,“只有把资本主义吃透了,才能懂得什么是社会主义。我们过去不懂得建设社会主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还不懂得什么是资本主义。可是,我们中国又没有经过资本主义的高度发展,那怎么办呢?我看,除了学《资本论》、出国考察,最好不过的就是看西方的小说了。恩格斯就说过,他从巴尔扎克那里知道的东西,比从社会学家那里知道的东西还多。”
“嗯,有意思。”孟德纯转过身来,在铺上盘起双腿,身体随着火车微微晃着,“那以后你也给我找几本外国小说看。”
“只怕您没有时间,看着看着要打瞌睡。”他笑着说,“以前朱书记也让我给他找外国小说。我给他找了好些,可他一本也没看,只看了一部《红楼梦》。”
“看《红楼梦》也好嘛。我也只看了一部《红楼梦》。”
外面的天色完全黑了,车窗像一只黑色的眼睛,映着它在包房里看到的一切。孟德纯思忖了一会儿,突然问:
“朱敦武给我介绍你那些情况,是真的吗?”
他抬起头看着孟德纯:“我不知道朱书记给您介绍了些什么。”
“喏,说你‘造’过他的‘反’,后来又保护了他。”
他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你这个秘书怎么也‘造’书记的‘反’?”孟德纯喝了口茶,意味深长地笑着说,“那我以后得当心你一点儿。”
这个问题,是不用向孟德纯解释的,打倒“四人帮”以后,孟德纯来K省当第一把手,从一大堆秘书当中又把他挑出来当省委书记的专职秘书,正是听了朱敦武的介绍,不错,他“造”过朱敦武的“反”。那是一九六六年六七月间,即使是非常冷静的头脑也会卷进疯狂的漩涡里面,何况朱敦武确实有官僚主义,脱离群众的毛病。在K省“造反派”开始所谓的“清君侧”,争取知情人的时候,他是第一个出来揭发朱敦武的人。当然,他思想上也曾痛苦地斗争过好几天:是听中央的话,还是听朱敦武的话?朱敦武待他很好,把他从一个一般干部要到身边当秘书,参与省上所有的重大机密。“宰相家人七品官”,省委书记的秘书走出省委机关就可以当个县委书记。一九六四年,中央提出培养接班人的口号后,朱敦武就有过把他外放到一个市当市委副书记的考虑,只是因为后来的一连串政治运动才搁浅的。然而,私人的情谊终究不能抵挡来自北京、来自两报一刊的鼓动。尽管他私下认为两报一刊所批的东西并没有什么错误,“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纯学术讨论”、“放”等等不是什么“修正主义”,而是马克思主义,但在读到“当前我国的主要矛盾是广大革命群众和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矛盾”的社论后,他想到,和广大革命群众站在一起总没错,终于毅然决然地在批判朱敦武的大会上站出来揭发了他的领导。他揭发的,是朱敦武在经济上冒进,在阶级斗争上搞扩大化的错误。而朱敦武“左”的错误到了“造反派”的手上却一变而为“右”的罪行;用帽子来改变事物的本质,是文化大革命的诡辩术。于是他一下子成了“反右”的“革命左派”,在混乱的时势里,莫名其妙地成了K省机关“造反派”中较有影响的人物。到了十月,对“走资派”的武斗急速升级,邻省省委的三个书记,两个被关押起来,一个被打死,这场运动的破坏性明显地暴露了。这时,他一方面利用自己的影响暗暗地保护朱敦武的人身安全,一方面趁到北京串联的机会,通过朱敦武的老战友给周总理呈递了一封信告急。不久,周总理就派人来到K省,把朱敦武带到北京,安顿在一家医院里。以后,他又接二连三用各种方法保护了几个挨斗的“走资派”,可是,自己却渐渐失去了“造反派”的信任。在另一个“造反组织”来拉拢他时,他又不屑于反戈一击,叛变出卖,所以在省委机关始终是个一般干部,直到孟德纯把他挑出来……
车轮摩擦着铁轨,喀嚓喀嚓地响着。经过岔道的时候,车厢猛地摇晃了几下。孟德纯小心地把杯子放到小桌上,又继续用研究的眼神盯着他。
“如果叫你去当一个市委书记,你会怎么样干?”
这个问题,就是在这个时候向他提出来的!
他在孟德纯身边工作了四年多,他知道这个省委书记虽然和一般长得很富态,动作很迟缓的老人一样脾气随和,但对下属决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这样的问题。他的心也同火车经过岔道似的,怦然一动,表面却仍然很平静。
“那要看我有多大的权力了。”他沉吟了一下,回答说。实际上,这个回答是他早就有所准备的。
“市委书记嘛,有多大的权力还用问?你还不知道?”孟德纯拿起一根火柴在桌布上划着,做出随便聊天的神态。省委书记也想尽量冲淡这个问题的严肃性。
“那当然要问一问,”他笑着说,“这就和您叫我去做买卖一样,您给我的本钱大,我就大干;您给我的本钱小,我就小干。您先不说给我多少本钱,我怎么能回答怎么干呢!”
“你这个机灵鬼!”孟德纯笑出声来,“你是不会做蚀本的买卖的。那你说,要叫你大干,你要多少本钱?”
在这四年多中间,他和孟德纯几乎朝夕相处,不但孟德纯所作的报告,就是在报刊上发表的文章,也都出自他的手笔。孟德纯原则性很强,但头脑却和他本人的脾气不一样,也许是老年人的自然衰退吧,考虑具体事务很不灵活,所以对这个秘书是言听计从的。他俩的关系已相当亲密,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现在,在旅途上聊天,要比在办公室里谈话更轻松得多。而且,这种轻松的聊天往往比严肃的谈话起的作用还大,尤其在孟德纯心情愉快的时候。他明白省委书记在试探他。省委书记可以对这种聊天性质的考察不负任何责任,问他这样的问题不一定就是真要派他去当市委书记;那么,他的回答也可以随便,可以把平时所想的直率地谈出来。
“我要的本钱不大。”他说,“我要您完全信任我,给我‘组阁’的权力。”
“当然啰,要叫一个人去当市委书记,当然要相信他哕。”孟德纯说,“可是你说的这个‘组阁’的权力指的是什么?”
“我说的‘组阁’是指一个市的工作班子。市委领导班子,是由省委任命,中央批准的,我无权去动。市下面的各部局,应该由市委来组织,这是作为一个市委书记起码的权力!”说到这里,他想,即使现在说了不投合省委书记心意的话而失去了这种机缘,他也要把想的话说完。他继续说:“每次,有新上任的市委书记、县委书记,您都跟他们叮咛要‘加强领导班子的团结’,可您不知道,他们好些工夫,都花在这种‘团结’上去了;常常为了所谓的‘团结’,还不得不去迁就某些人。如果是我自己组织的班子,那就不存在什么不‘团结’问题。合则留,不合则去!”
“唔……”孟德纯咕哝道,“你比我向中央要的本钱还大。”
“我要的本钱是您手头有的呀,”他笑着说,“您给这个本钱,我就能做个大买卖。您常常为省委班子内部的团结头疼,下面各级睚子的‘班长’就不头疼?孟书记,您不妨先从您的权限范围开始冶这个头疼。要是一级一级都这样贯彻下去——省委让市委‘组訇’,市委让区委‘组阁’,区委让各工厂企业学校等等基层领导‘组阁’。这头疼的根子就治好了。”
“你呀,”孟德纯用手指点了点他,“我看放个反对派在你旁边还好点。”
“反对派还用故意放一个吗?”他仍然从容地笑着,“不放还招架不住哩。反对派的意见也应该听,但不能让他们掺和到班子里来。领导班子是要于事的,应当拧成一股动。当然,如果最后证明这种‘组阁’是拉帮结派,您再解散也来得及。最终的权力还不是属于人民的?”
列车速度缓慢下来,喀嚓喀嚓的声响拖长了几拍,最后停靠在一个小站。贴着一层银色薄膜的窗玻璃上,透过来一团团朦胧的灯光。孟德纯用手指在玻璃上擦去一小块水汽,向外张望了一下,但只看见一些杂乱的人影。他又靠回隔板,不知为什么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动。此刻,他希望把这场已经开始的谈话继续下去。虽然他和省委书记随随便便聊天的机会很多,可是谈这种话题还是第一次。过去,都是议论别人,评价别的什么新上任的市委书记或县委书记,现在,他听到了命运的敲门声。这声音很轻微,如同用两根手指在弹击,但却是明白无误的。
列车又开动了。桌下的暖气管发出咕咕的音响,一股熏人的热气带着金属的味道自下而上地弥漫出来。在列车的奔驰中,在沿着轨道滚滚向前的车轮的节奏中,在柔软、平稳的摇晃中,自有一种适于反思和推心置腹地谈话的气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