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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特·安德斯(Gunther Anders,1902-1992)
早年师从海德格尔和胡塞尔,1930年与汉娜·阿伦特结婚,并从事哲学人类学和艺术哲学研究。1933年全家与表兄瓦尔特·本雅明一起流亡法国,并协助汉娜·阿伦特写作,批判和揭露法西斯意识形态及其本质。
1936年京特·安德斯与汉娜·阿伦特分手。二战后投入反核、反战以及绿色和平运动。
作为“批判技术哲学”的创始人,反核运动的著名领袖,京特·安德斯这个名字在中国还不为大众所知,他的名气甚至还比不上第一任妻子,政治哲学经典《极权主义探源》的作者———汉娜·阿伦特。作为德国现象学家、哲学泰斗胡塞尔的学生,他在学术上的认可度确实不如他的众多同门师兄弟,他的核心著作《过时的人》至今还没有英文译本。但这并不表示京特·安德斯的思想比不上那些人,相反,他在《过时的人》中所做的预言和警告,如今一个个都变成了现实,他和他的作品又重新为人关注。
□书评 曾靖皓
游离的打零工哲学家
安德斯是德国犹太人,父亲是儿童心理学的奠基人———威廉·施恩特。纳粹上台后,安德斯一家被迫流亡美国。安德斯本人并没有像其他德国流亡学者一样,带着丰厚的资金,维持着绅士的生活,继续象牙塔里的研究,他靠打零工勉强度日,甚至在好莱坞干过片厂清洁员和道具保管。此类经历成为他的“批判技术哲学”和“媒体批判哲学”等思想的直接来源,在《过时的人》中他颇为自嘲地把这种来自实践经验的哲思称之为“打零工哲学”。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的哲学难以用“体系”来称呼的原因,这种特点在《过时的人》的后半部分尤为明显。这些看起来有点散碎的思想游离于学院学术之外,使得人们更愿意把他看做一个随笔作者和评论家,而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哲学家。
1945年美国对日本使用核武器和纳粹对犹太人的暴行公之于众后,强烈的震撼使安德斯的思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又将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反核、反战运动之中。所以虽然他和本雅明、阿多诺、马尔库塞、霍克海默这样颇具影响力的人物有着密切的交往,但是独立的思想和人格让他很难融入到这些人的圈子里去,也不被圈内的人所看重。
总之,不论从他的著述和为人,安德斯都偏离了传统哲学这个圈子,虽然晚年得过些学术荣誉,但这并没有改变在德语学界外他长期被忽视的事实,这也导致他的作品价值被低估。
《过时的人》是安德斯思想的总结,他的其他著述几乎都是围绕这本书形成的。该书分为上下两卷,但是出版却相隔了25年。他本人给出的解释是第二卷的内容大部分已经在1960年左右就完成,有些已发表,在思想的延续上后卷完全和第一卷连贯一致,他没有因为时间的间隔而修正自己的观点。恰恰相反,时间印证了他的很多预言,所以他在做过些调整和补充后决定出版。
普罗米修斯的羞愧
流亡期间,在流水线上和机器打交道的经历使安德斯在书中提出了他非常重要的一个观点,他用“普罗米修斯的羞愧”来形容它。通俗点说,就是创造者在创造物面前的害怕与羞愧。
随着科技的不断发展,尤其是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之后,机器作为人的创造物在局部上已经完全超越了人这个创造者,人在机器面前既羞愧又害怕。这势必造成人与机器的再次对立,而这种对立和第一次工业革命中人被机器在生产过程中排挤不同,人与机器的矛盾实质不再是两个阶级的对立。这种对立首先是羞愧感物化了人,让创造者用创造物的标准来衡量自己,人与产品的身份发生了倒置;其次人成为了工业链条的一部分,而不再是工业生产的主人,人作为产品消费的部分被工业生产所控制。也就是说,很多消费是为了维持生产而强加给我们的,这种强迫又是通过广告业和媒体来完成。人在媒体制造的幻象中完全丧失了判断能力,其实很多工业技术的进步和产品并不是人主动需求和必需的,只是机器生产为了维持自己的结果。这种对立最终带来的后果就是工业生产会最后因为人的需求太小而走向崩溃,也导致人类的结束。用安德斯的话说就是“人类的可终结性在于人类缺少匮乏。”
进步的幻象
西方在战后持续20年的高速发展中,科学技术的发展让一次世界大战备受质疑的进步理论和技术迷信又开始抬头。普罗米修斯的羞愧其实就是这种情绪的结果。在《过时的人》中,安德斯再次对进步提出了疑问。在他之前,各个时期的很多历史学家从多种角度对“进步”这个概念给出了很多分析和解释,最为经典的当属洛维特的《世界的历史与救赎的历史》。维多利亚时代以来的盲目乐观情绪和进步观遭到了否定,科学许诺给世人的世界其实不过是上帝之城的世俗化而已,是一种毫无根据的宗教情结的变种。
不过安德斯对“进步的迷信”进行的批判,不是从历史哲学的角度,而是从人类学的角度,这就是他的“否定的人类学”。这个思想源自于早年他对海德格尔一些人类学概念的反思,认为在盲目的自信中,人类会忽视存在的危机,而这种对进步的盲目自信也变成了人类最大的威胁。
1945年后,安德斯从原子弹和大屠杀的现实中看到人类正是在对科技的盲目追求下具备了自我毁灭的能力。在现实的刺激下,安德斯从他的否定人类学中引出了一个更为激进的命题“没有人的世界”,他认为第三次工业革命的结果就是生产者本身和生产资料与产品一样都会被抛弃,最终出现抛弃社会,抛弃人类,抛弃地球的局面,只留下一个满是垃圾没有人的世界。这里“没有人”是指技术在本质上取代了人,人变得多余而失去了作用,这样19世纪以来的人的概念无疑会失去意义,成为了“过时的人”。
确实安德斯的理论听起来有点言过其实,特别是在西方正处于一个上升的黄金年代。不过在那个年代发出警告的不只是他,最出名的当属学术团体“罗马俱乐部”,在《增长的极限中》对人类无休止的索取给出了一个极为悲观的结局,安德斯和他们一样是属于那种居安思危,很有紧迫感的学者。
最近几年,不管是罗马俱乐部还是安德斯,他们的预言在很大程度上变成了现实,虽然核威胁正在减弱,但技术带来的其他威胁正在凸显,气候问题、环境污染、资源争夺等等,这些现象没有逃出安德斯的理论,现在看来他的《过时的人》更加富有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