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业军
时光消逝,“六连跳”的血色逐渐淡去,人们对富士康的看法开始理性。此时接受《中国经营报》记者逾5小时的专访,富士康的“坦诚”一度让人相信这家企业并非如传言所描述。
然而,制度设计得再好,现实依然是现实。富士康“六连跳”的真相、子公司2008届“新干班”的维权再次让人回到人间。
突发性死亡事件还在富士康持续上演。2010年4月17日晚上8时许,富士康观澜星源宿舍,一名新来的男员工在宿舍死亡,据传为因病猝死。现场有员工想探问情况,被警方斥退。
而已被停止供应食宿的马向前家属,对于“马向前非正常死亡不立案”一事,已于4月19日向深圳宝安区人民检察院提出申诉申请。家属表示要加大使用行政与司法的手段。
网上各种有关坠楼事件的传言真真假假,而富士康对事件的披露亦存悬念。目前为止,两名17岁的女孩——田玉与饶乐琴,均幸存下来,在医院治疗。田玉至今对坠楼事件心悸不已,而饶乐琴则矢口否认富士康官方披露情况的真实性。富士康在说谎吗?
富士康为何屡屡出现突发性死伤事件?家属要讨个说法为何面临困难?而公众为何亦无从知晓真相?《中国经营报》记者再度深入富士康“机器”内部,从它的系统构建中,我们更加接近真实。
十七岁的花季
4月6日下午3点半左右,富士康观澜工厂C8栋宿舍,江西籍女工饶乐琴从宿舍楼7楼坠楼,因在空中被树枝阻挡,得以幸存。经送往观澜人民医院ICU(重症监护)病房多日急救,目前已转到普通病房。
4月19日,记者在观澜人民医院探访饶乐琴,看上去她精神状况尚佳,神志清醒。在确认说话没有严重障碍的情况下,记者对其进行了简短的采访。
饶乐琴回忆,跳楼的时间是在4月6日下午3:20前后,她站在楼顶,先是拿出手机看了一下屏幕上的时间,再将手机往空中一抛,然后纵身跳下。
“也不是(特意)选择这个时候,就是一时冲动。当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就是因为工作上的那些事情,就想跳下去。”
这个版本与之前媒体所报道的、富士康官方发布的消息存在较大悬殊。对于“情感受挫”一说,饶乐琴回应称“我根本没有男朋友”。
4月9日,记者在医院的ICU病房外采访饶乐琴家属时,饶乐琴的哥哥饶官平曾向记者表示,他对妹妹的行为无法理解。“我妹妹性格开朗,读完了中专,就来深圳了,而且出事前一天(4月5日)晚上给父母和我打电话时,情绪都很好,没有一点反常的样子。”
为什么要选择跳楼这样的极端方式?对于记者提出的这一问题,饶乐琴声称工作压力大,工作时间太长,这让她很心烦。
“刚开始来外面打工,没上过夜班,现在又要上夜班,还不能到处走动。上白班时,是7点45开早会,到下午6点50下班。每天工作近12个小时。”
饶乐琴3月5日开始应聘富士康,排了3天队,8日进厂。培训了三天,便开始进车间。具体工作是看显微镜里的小配件有没有放在正确的位置,“每个产品都要看,眼睛都不能眨,一点瞌睡都不能打。”她也不知道从事的这种岗位叫什么。
为什么没有考虑离职?饶乐琴回答:“离职会有工资吗?离职没有那么简单。辞工,请到人的话,就可以给你批,请不到人,就会一直拖。有很多人都是自己选择离开的,走了就没钱了。”
“我手上当时只有15块钱,发工资还没到时间。之前还向同事借了50元钱,连基本生活都成问题。”
沉默的大多数
4月19日,《中国经营报》记者与饶乐琴的对话并不顺畅。尽管饶家对“公司没有派一个人过来看望一下”颇有微词,但是当记者问及案发当天的详细经过时,饶乐琴的母亲经常插话或者打断,饶乐琴本人也似乎欲言又止。
4月21日,记者再次来到观澜人民医院进行采访,饶乐琴母亲明确表示不接受采访。饶本人面对记者的提问态度也发生了很大转变,称“我需要休息”。
早在4月9日,饶乐琴表哥透露,“警方所提供的现场口供,我们有疑点,我们担心表妹的事被定为个人原因,公司以这为借口不愿意支付后期的医疗费。” 饶乐琴的表哥告诉记者,公司承诺会先垫付前期的医疗费,双方正在商量“私了”方案。
富士康员工家属不愿对媒体透露“敏感问题”的情况并非孤例。
刘志军案亦如是。4月9日,刘志军家属前往深圳市殡仪馆作了遗体告别仪式。此前,刘志军哥哥透露,深圳警方已对尸体进行了解剖检验,检验报告称,刘志军系高坠死亡,但对于刘志军的个别“小伤痕”,刘志军学过生物学的哥哥表示,“警方的解释逻辑上说得过去,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推翻警方的结论。”
在这种情况下,刘志军家属接受了富士康的赔偿方案,并针对一些内情进行了保密,比如赔偿金额等。这一情况与2009年7月发生的“孙丹勇跳楼案”家属事后的表现如出一辙。当家属与富士康达成赔偿协议后,家属从此对媒体守口如瓶。
分化的舆论
事实上,富士康生产部门的任何一名普通员工,在厂区的工作和生活都是很方便的,所有的生活配套设施一应俱全,并有保安维持秩序,有充分的安全感。但是,一旦涉入到安全管理事件中,就会感受到一种强大的力量控制着整个事件的格局,变得缺乏安全感。
在龙华富士康厂区上班的李明(化名)对此有深刻体会。作为一名基层干部,他来富士康工作超过两年,对富士康这座“机器”的再认识,源于2009年的一次产品“失窃事件”。2009年,李明所在的部门查出仓库产品出现丢失情况,他成为被怀疑对象,随后被叫到D13a栋4楼的中央安全处,在转角处一间约8平方米的小屋里,接受保安问话。
这间小屋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一个椅子,封闭性很好。李明自称善于见机行事,这次问话没有与保安顶撞,气氛还算和谐。但是另一名曾被怀疑的同事却没有这么好运,讯问期间保安用椅子砸过他的头部,所幸并没有受伤。
早在进入富士康的时候,老员工就告诫李明,千万别和保安顶嘴或者对抗。据龙华厂区另一位员工透露,2009年初,在生活区附近一门岗处,四名保安打一名员工,据说是怀疑有盗窃行为。还有一次一名男员工进厂没有向保安出示厂牌,被保安当场重重地扇了一耳光。
“我在富士康估计也待不了多久,压力太大。”李明说,就像《黑客帝国》里的主人公尼奥,当发现这个巨大的“系统”对每个人的监控如此强势,就会完全丧失安全感。
“一群‘史密斯先生’在维护这个系统的安全,一旦你发现了这个系统的漏洞,便会受到他们的监控,反抗者会遭到不可预知的惩罚。”李明说。
公安机关在厂区设置了治安巡逻点,当厂区里发生治安事件时,首先赶到第一现场的,是富士康的保安,或者是富士康成立的义务巡逻队。
对于保安可能控制治安或刑事事件现场的情况,富士康商务总处媒体办公室主任刘坤表示:“警察来之前,警方会要求事发单位保护现场,否则警察如何去办案?我是觉得这是一个常识的问题,我们的保安没有任何权利封锁现场。”
与李明有过类似遭遇的人,在富士康全体员工中所占比例或许远不到十分之一。但即便如此,在媒介传播中,负面效应也往往被放大,各大网络社区论坛上,非议富士康者亦不计其数。不过,对富士康的内部福利待遇及管理能力大加赞扬者,同样不胜枚举。
正是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员工体验,导致了网上舆论对富士康的评价出现严重分化。《中国经营报》记者在采访中发现,一些工人在离职一年半载后,重新排队应聘富士康。而一些人至今在寻求对抗富士康的渠道,或者进行发泄式的表达。